对话丨美术指导韩忠:从业30年,我要否定大学学到的第一句话
2023年7月11日刊 | 总第3293期
AI会影响设计工作者的一些思维方式,但是代替不了人脑的情感和灵魂。
电影在前,一切专业在后。对从业者而言,电影感和电影意识是最重要的。
强烈的民族感、中国感,能让作品更加独立,才会赢得真正的尊重。
昨晚,《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登陆了北京卫视品质剧场。于网络平台播出时,这部剧被网友称赞为“场景细节用心,质感格调满满。”
美术指导是一个典型的幕后职位。很少有美术指导会跟着剧组参加首映礼,与见面会粉丝拍大合影的。但他的工作却是最先传递给观众的。影视作品的第一个画面里可能没有表演、没有故事、没有配乐、没有造型,但一定有场景和道具。
近几年,由于IP改编项目增多、同一时代的作品数量增多,人们对影视剧中美术环节的关注越来越高。“够不够美?”“够不够真?”影响了不少观众的口碑反馈。
另一方面,今年AIGC发展迅猛。很多影视圈的论坛上,都有业内大咖谈到这项技术带来的冲击。影视公司和游戏公司美术团队大裁员的消息,更是时有耳闻。
近日,影视独舌与《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的美术指导韩忠进行了一场深聊。1993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电影美术设计专业的韩忠老师已经从业30年,担任过《三枪拍案惊奇》《道士下山》《罗曼蒂克消亡史》《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狼殿下》《如懿传》《三生三世枕上书》《上阳赋》《觉醒年代》《风起陇西》《球状闪电》等几十部影视作品的美术指导。
2017年他凭借《罗曼蒂克消亡史》获得第3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指导奖,2018年又凭借《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获得第24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美术奖。
韩忠(中)获得“白玉兰奖”最佳美术奖
以下,为韩忠的讲述。
电影美术在国内经历了一个从具体到全方位的过程。最早时,电影厂只有美工师。后来有了美术指导一职,全方位对影视作品的美学原理进行归纳总结,并提出一个可操作的美学方向。美术设计则是其中具体化的一环工作。
美术组不仅需要在筹备期完成概念设计,包括场景设计、道具设计、施工图设计、制作图设计等设计工作,还要在拍摄期与剧组其他部门交流,监理所有场景和道具的实物呈现。
韩忠(左)在《风起陇西》片场
我和很多优秀的造型指导合作过,比如张叔平老师(代表作《花样年华》《一代宗师》《让子弹飞》等)。他的设计精准、细腻,有非常高的美学水准。还有一些年轻的造型指导,像李宙(代表作《八佰》)、梁婷婷(代表作《绣春刀》)都很优秀。
我个人比较喜欢把中国绘画的一些原理、审美、思维方式放到创作中去,比如“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无论是古装戏、民国戏、现代戏,还是科幻题材,只要是我接触过的项目,都第一时间寻求中国化。
绘画界有这样一种说法,认为中国画离西画越远越好。这让我有了一个思考。2000年以后,中国电影在艺术水准上所呈现的下坡路,可能就是因为我们失去了自己的特色。强烈的民族感、中国感,能让作品更加独立,才会赢得真正的尊重。
在专业院校里学习电影美术,所得到的收获主要有两方面。一个是具体的技巧。基本上工作中用到的具体技巧,在学校里都能学得到。另一方面是庞大观影量所带来的熏陶。
记得电影学院里上课学到的第一句话,是“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我现在要对这句话坚决、坚定地予以否定。
电影不是一门综合艺术,而是一门独立艺术。它有独特的、成型的语言序列。美术、造型、摄影、配乐、文学、表演等都是电影语言下的具体专业。因此,它们都有一个帽子——“电影”。也就是电影美术、电影造型、电影配乐等等。电影在前,一切专业在后。对从业者而言,电影感和电影意识是最重要的。
电影美术不是任何一门绘画艺术。我们做的设计,不被电影镜头拍摄进去的时候,它什么都不是。电影美术一定是通过摄影机,才传达给观众的美感。绘画不是电影美术的终点。
我是一个反对电影美术做展览的人。我一直在举一个例子,电影是一个玻璃鱼缸,演员是游来游去的鱼,电影美术是里边的鱼草。你看整体时觉得很漂亮,但你把鱼草拎出水面来,一定不好看。
《三枪拍案惊奇》和《道士下山》上映后,有观众质疑“美术抢戏”。实际上艺谋导演和凯歌导演和我第一次见面聊,就都讨论过这事。美术为剧情服务的常规道理谁都懂,但两位导演都希望在作品中尝试让它走在前边一点。因为这两部片的故事中都有荒诞的色彩,所以美术也好、造型也好,和剧情一起形成了观众独特的观影感受。
观众觉得美术或造型抢了风头,正是片子所需要的。它需要让观众更加记住影像的风格。这都是有意而为之。
张艺谋拍《英雄》,把美术参与叙事运用到了巅峰。观众可以通过颜色来分辨情绪、对错、真假等核心内容。拍摄《影》时,他又使用了消色,尽可能把颜色减到最低。什么样的故事放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去讲,这些都是创作者希望给观众看到的。
《罗曼蒂克消亡史》更能说明电影是一个整体的艺术。有人夸这片子美术好,有人夸音乐好,有人夸表演好。其实我说就一个——导演好。程耳导演在这部片子里所展现的笔触非常好。
整部片浓烈的氛围感,绝不是美术一个部门能够完成的。是导演的表现力,让原本看不见摸不着的美术工作,通过银幕呈现在了观众面前。
工作中,一个比较好用的方式是概括-总结-提炼-放大。比如提到天庭,我们会想到“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概括。落实到黄金的瓦、白玉的建筑,就是对材质的提炼。剧中角色黑化了,环境里就搭配一些焦炭的房屋、凝结的岩浆,都属于总结。
在为项目寻找美学基调的过程中,思维要大于技巧。
很多人都知道《军师联盟》和《风起陇西》是我的作品。其实我参与的以三国为时代背景的剧集有三部。
1992年实习的时候,我就参与了央视版《三国演义》的拍摄。当时我们参考了汉代的资料,同时因为小说成书于明代,所以加入了一些明代的思维方式。总体来说,是比较写实的风格。
到了《军师联盟》,我和导演张永新研究决定把美学风格往后拉,拉到魏晋,甚至带点儿南北朝。因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有一个文明上的进步,就是更关注人,尊重个性解放。而这部戏的特点也是一部讲“人”的戏。于是我们加强表现了中国文人气中的洒脱,以“关注人”为影像的基础。
《三国演义》是金戈铁马,是对外的;《军师联盟》是审视自己,是对内的。因此,美术设计上也会更加突出角色个体。
《风起陇西》又有所不同,它是以事件为核心的。因此,某个事件是发生在一个什么环境下,会有更确切的要求。我希望呈现一种带有东方感的写意,有凝重质感。
我甚至控制整部戏不出现一朵花。在基地见到有花,我都会让他们摘掉。除了诸葛亮房间里必须有众多简牍外,一般的场景里,道具无论大小,最多使用7个。这就是践行了“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美学原理。
为架空朝代的作品选定美学基调,是我们开的先河。不先定下美学基调,架空作品的美术设计很容易失控。
我为《狼殿下》《上阳赋》定的美学基调都在汉代和唐代之间。汉唐之间是最典型的中华文化,也符合最广泛中国人的审美感受。它不像宋明的那种弱势,又带着魏晋时期的洒脱,还有汉唐的彪悍和强烈,更便于表达中国感和东方感。
像《如懿传》这种有原著小说的项目,在确定要做后,我都会用听书软件把原著听上两三遍。因为剧本一般不会对环境、道具有过多的描写,而小说里的文字描写通常比较详细。抓住原著中的灵魂后,更便于和导演沟通。人物和剧情的改编是编剧和导演的事,场景方面《如懿传》基本上就是按照原著的描写去做的。
《三生三世枕上书》相当于是大爆款的续作,这种续作在美术设计上,既不能一味沿用前作,也不能完全另起炉灶。我的处理方法是涵盖前作。你包住了它,然后又耐看,观众就很容易接受。
对于一名职业的影视工作者来说,不能太闭塞。好看的作品一定是和当下有关的。有生命力的作品应该是跟现实生活接近的。我之前做古装戏较多,是因为古装戏有条件去实现一些技巧,但从文艺作品来讲,现实题材的作品更有生命力。
近几年我做了两部之前没接触过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分别是《觉醒年代》和《光荣与梦想》。
我个人发自内心,对共产党为什么建立、为什么能生存下来、为什么能发展壮大,为什么能完成这样一个伟大的事业,充满好奇。在拍摄这两部戏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多触动心底的启迪。
古装戏是基本功,是技巧。近现代题材更富有挑战性。真正的创作,实际上是把情感和热情注入到技巧之中。
拍革命历史剧,不仅要翻阅大量资料,而且要充分认识那段历史。《觉醒年代》初期曾计划发挥我的特长,拍一个风花雪月的民国。因为1918年的民国,有很多地方还是非常美的,是一个小的百家争鸣时期。
但我们讲述的是建党前夕民众觉醒的时期。这决定了我们不能拍风花雪月。如果画面中的民国是美的,那我们为什么要打倒它?于是我们以更写实的抓手去做,捕捉底层社会的民不聊生、老百姓的食不果腹。鲁迅在北京出场时,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球状闪电》是我第一次接触科幻题材,它是典型的软科幻。球状闪电是一个自然现象,剧中用科学幻想的方式,去探寻球状闪电到底是什么,并提出了一种细思极恐的可能。
这部戏展现出来的是人类在自然面前的脆弱和渺小。我们在美术设计中最突出的感受叫克制和内敛,其实暗含着一种悲观的情绪——自然太庞大,我们的未知太多了。
这部戏发生在1966年到2002年。现实生活中找不到规模足够的、连续的场景。我们只好采用“拼场景”的方式,把所有场景拼出来。
我的团队使用AIGC已经有小半年时间了。不过,我并没有因为AI的使用而缩减团队成员。AI确实能带来极低的试错成本,提高工作效率,甚至会给我们带来新的灵感,但我发现目前的AI还只是在模拟人的情感,它本身没有情感。
AI对行业的冲击首先会体现在低端领域,比如商场使用的宣传海报之类。在影视行业这种高级别的创作中,最重要的是设计中的情感。AI目前还无法替代,只能辅助。
新科技会影响设计工作者的一些思维方式,但是代替不了人脑的情感和灵魂。
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忽略科技发展的速度。AI一定会带来一批新的业界精英。我入行时,所有人都是徒手画设计图。三年后,电脑辅助就开始大量介入。五年后,所有人都是电脑作图,没有人再徒手画了。再比如数字摄影代替胶片的时候,很多人不适应。现在十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得用数字摄影,因为已经没有胶片了。
AI技术的一个关键是词汇量训练。虽然不同工作室、团队使用的可能是同一个软件公司的AI,但是因为后期训练的词汇量不同,最后在风格上、效率上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科技的发展,让人越来越容易满足自己的意愿。我们的专业是电影美术,我的思维方式是用电影在做美术,不是对于软件和绘画的过度依赖。
我组建团队、成立公司,就是希望把原本像“路边摊”一样的电影美术整合成“小作坊”。我们有归属感,我们通力合作,不拍戏时也会交流。我认为这是一个进步,它会是中国影视工业化道路上的一块,哪怕是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