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近闲侃06 | 我不再说四川话
编者按
“今近”取自“明远”,我们看不了多远,想不了多深,不过是希望在这信息快速更迭的时代用文字记录些走走停停见着的“闲侃”。诸君若是闲得无事不妨来看看这栏目,或许游览校园,或许神游古今,全当散步休憩,赏柳嗅花也罢。
笔者未定,每次可能都不同。拖更的理由千千万,上一期闲侃还在春天,如今已是盛夏,最近气温太高,不宜出行,就坐在屋子里谈谈乡音。一季一会,未尝不可。
我发现我的舌头已经对四川话陌生了,不灵活地搅动之后发出的声音也如瓮中之音,嗡嗡作响却难以辨别。在学校吃饭点单时用广东话很自然地说出“蕃薯”二字。吃时味道是熟悉的——似乎我儿时吃得不少;可它叫什么?我甚至用四川话的发音念出了“蕃薯”二字;咀嚼良久,我才想起,原来“蕃薯”在四川话里叫“红苕”。
母语是亲切的,尽管只是念出了两个字,这浸润我生命前六年的语言还是勾起了我的回忆。外婆喜欢吃红苕,也喜欢给她的孙孙儿做。彷佛看到了忙碌的外婆,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红苕,说道,“乖孙儿,你莫动,表把你烫到了!我来给你剥皮皮”(乖孙子,你别动,不要把你烫着了!我来帮你剥红苕皮)。四川话多叠词,除了“孙孙”“皮皮”,还有一些无法用书面语写出来的,比如“ga ga”(意味肉)、“ka ka”(意味角落),听起来十分可爱、随和。这样的特点流在我的血液里:我觉得自己现时的安乐、淡然,多多少少都是受了四川话的影响。这个可爱俏皮的语言让“安逸”二字刻在我心里了——所以我才能以积极的心态看待这个世界。这样的俏皮格外适合一些影视作品,甚至可以说,是四川话给了它们灵魂。比如《猫和老鼠》在四川版翻译成《假老练和风车车》——两个形容人的词汇拿来作为动画人物的代名词,甚至有人一听到这两个词,脑海里出现的便是汤姆和杰瑞。以及四川话配音的《让子弹飞》——电影背景设定本就在西南,而原著中也带有许多四川特色,也难怪四川话版配音的《让子弹飞》可以成为一代经典。
但终究是生疏了,除了和父母对话,四川话已经在我生活里绝迹——哪怕和同乡的朋友一起吃饭,我们都是一口标准普通话。普通话盛行大江南北,甚至直接成了许多四川小朋友的母语。许多家长从小朋友出生开始便坚决执行“普通话从娃娃抓起”,全家老少总动员坚持不懈地对孩子倾倒“普通话”——滑稽的是,他们自己说的都是“川普”。听着用普通话的发音说出“妈老汉”“摆龙门阵”等四川方言时,真是又好笑又遗憾。母语之所以叫母语,便是要从小浸润、泡在罐子里才能入味的。若失去了这个窗口,又何来机会学着说四川话呢?英语、日语、韩语,全世界那么多洋气的语言,土里土气的乡音,就还是让它留在母亲嘴里吧!
叹口气后又反看自己:我不也在逃离自己的母语吗?笨拙的舌头只有在面对家人时才能蹦出四川话来。居高临下地讲着“方言的意义”,但究其根本,我自己也在用功利主义对待方言——我不再说四川话,是因为它在我生活中已经“无用”。语言是交流的工具,当它再无须担任这中间媒介时,便如博物馆中的古籍,奄奄一息、死气沉沉。我任由更强大的语言替代它:普通话、广东话甚至英语对我来说才是流动的语言。四川话只是偶尔见见光,以提醒我“四川人”的身份以及“四川生活”的回忆。
母语的消失,似乎是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议题。在信息流通空前迅速的今天,为了使效率最大化,我们选择抛弃母语,以“共同语”交流。这是极有效益的牺牲,所以发展起来也非常迅速。但普通话也好,英语也罢,在促进跨区域沟通的同时,无疑也让本土记忆消散。这是残酷的历史进程,强势的语言会因为经济和政治的便利而形成霸权,进而取代地方语言。虽然交流也是语言发展的必经阶段:例如,现在的四川话并非“蜀语”,而是在人口迁移过程中融合了北方方言所形成。但“取代”毕竟不同于“融合”,不管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接受,方言正以非常迅速的步伐远离我们。
地区的流动与融合已是常态,在更多的机遇吸引下,许多人还是会选择“走出去看看”。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她不选择川大的理由,“小学、中学都在成都上学了,大学当然要去别的城市嘛”。“背井离乡”这个听起来颇为凄凉的词语,已经成为当今许多年轻人的常态:人人都是异乡人。但毕竟是主动选择,新奇、兴奋可能是更主要的心情;乡愁只是深夜饮酒后淡淡的回苦,被某个不经意的细节触发,又在第二天的繁忙中消失。可它总是在那里的,像喉咙里细小的鱼刺,寻不着又咽不下,还会时时带来刺痛。
我们应该如何自处?与其唉声叹气沉浸在忧伤之中,不如换个角度思考:异乡人也有了重新定义自己的机会。不管是否承认,语言总是和身份挂钩的,而身份又与政治牵连。母语所寄托的思念,其实是一段剥离了背景的记忆,是过滤后的美好。所以,母语带来的乡愁,并不直接引发为之牺牲一切的热血。四川话所带给我“四川人”的身份,并不代表我要全盘接受其主流定义,也不必为“四川文化的伟大复兴”奉献一切。若从现代意义思考,“背井离乡”反而为个体赋能,让个体得以摆脱笼罩在“故乡”下的集体身份阴影,重获探索身份的机会。
身份探索是一个漫长、迷茫甚至痛苦的过程。原生家庭、城市与国家的方方面面都会在这个过程中撕扯。现在的中国还未有这样的危机,最多只是为方言与故乡的消失小小哀叹。但越稳固的信念,在破碎后越难以重建。一直坚信“会说四川话”就是“四川人”,那方言消失之后,什么又是“四川人”呢?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