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香港人从来都不“冷感”, 大陆正相反
马家辉(廖伟棠摄)
年
代 访
《年代访》第89期
马家辉:《龙头凤尾》是写给香港的一段性史或心史
采/写:何可人
马家辉接受凤凰文化的专访,以下为访谈实录。
“我一定要找机会把湾仔的故事写出来”
凤凰文化:从80年代后期至“九七回归”之间的过渡时期里,“书写香港”这个主题突起,是当时部分香港作家不自觉的集体方向。如果他们处于“九七问题”的历史因缘下做出的探索,那您是出于什么因由,在这个时代,写一个故事来回顾香港这一段历史呢?
马家辉:这里有很自然的部分。因为我年纪大了,毕竟是我第一个小说,通常写第一个小说有点像冒险。你今天去卖保险的话你找谁买?
凤凰文化:亲人。
马家辉:那道理你就懂了。我写第一个小说,难免通常都是把自己熟悉的人事物写出来,所以重点在于之后的考验,你要成为一个成功的保险人,你能够开拓新的客户,我们一样。接下来才是挑战,我能不能开拓新的题材,新的人物,在我的了解的,点点滴滴我听过的我读的档案里。我有另外一个学术研究项目,是研究汉奸的,抗战里面的部署。所以我就会把这些故事写出来。我经常觉得我欠湾仔一个故事,好多年前我在内地不同的演讲我就这样说“我一定要找机会把湾仔的故事写出来。”“我要用小说家马家辉的身份出现!”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我说得出做得到。所以在这种机缘下面我就动笔。
旧时的香港
“英国没有逼我们了解英国历史,或者歌颂英女王”
凤凰文化:书里面陆南才跟张迪臣一开始身份还是蛮对立的,但最后他还是爱上他。我会想到香港这个城市,它的本土意识,其实不太对抗殖民性的,我不知道我这种联想是会不会牵强?
马家辉:没有牵强。不同的殖民地有不同的殖民方法。英国人是何其聪明的老牌政治国家,它管不同的殖民地比如印度、马来西亚,是用不同的方法。从它接管香港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中华文化的传统是很强大的。而且香港绝大部分似乎全部是华人,不像马来西亚有不同的种族、民族可以被挑拨。所以英国几乎不管。我在香港殖民年代出生,我们对英国历史其实几乎一无所知。它除了逼我们改洋名学英文,它没有逼我们了解英国历史,或者歌颂英女王,没有的。
反倒我们读文言文,读中国文化。往往我们说,人越看中某个东西,是因为越受到了那个东西的压迫。它没有压迫你的时候——当然确实它会有不公道的地方,歧视的地方——可是它没有压迫你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华人的身份。所以你会对那个殖民性的反抗没有很大。
而且我们别忘记,我们对某个东西的真实了解程度在于说“你没有了它你会怎么样?”怎么说呢?香港好多都是移民,难民。他们为什么来?因为当时内地太乱,你说难道反抗殖民逃回内地吗?
所以当时是说没有反殖民。我们现在用的词“本土意识”这些都是后见之明。我们不能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历史,比如用今天的眼光来评价岳飞是个民族英雄还是挑拨民族分裂。那太荒唐了,历史人物有他的局限,和当时的环境视角。
“假如冷感,我告诉你,大陆就冷感”
凤凰文化:小说里1967年“金盆洗屌”的那个故事,您是故意设定在那一年吗?1967年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年份。
马家辉:是的。1967年,很重要,很关键的年度。
香港67暴动中的警察与抗议民众
凤凰文化:您是六七十年代出生,后来香港那些社会运动,您还有印象吗?或者甚至您都参与过吗?
马家辉:我出生1963年,那时候还小。印象当中有。我家就住在休顿球场,那时候英国叫香港政府的防暴队经常晚上在那边演习。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我跟我姐姐隔个窗户看外面好多防暴队拿着盾牌。很吵,半夜吵来吵去很恐怖,气氛很萧杀很森严。那时候有左仔,说参加香港左派暴动的或者放英抗暴。我们还看新闻,家里面人说左仔如何如何,会有一些恐怖的气氛。可是如何理解这个事情那要长大之后才能理解。
凤凰文化:人们老说香港因为长期以经济挂帅的政策,政治上会比较敏感一点。
马家辉:这个是绝大部分外来人对香港的一种……
凤凰文化:偏见和误解?
马家辉:香港怎么样可能是对政治冷感?所谓这种概念有大的误差。我刚说的,香港人有绝大部分——以前是绝大部分,现在还是一半以上的人——不在香港出生。说香港人以前对政治冷感,当然冷感。因为他们根本是中国大陆来的人。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中国大陆,种种的政治理由,经济生活理由压迫等等……来到香港殖民地当然冷感啊!废话。可是你也可以问,真的能冷感吗?有时你看到其实香港有一场又一场的抗争。
从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都没有停啊,到七十年代,香港人受大学教育的一代,也斯的一代,陈冠中的一代,透过各种方法去争取,去表达。一点都不冷感。假如冷感,我告诉你,大陆就冷感。
你们的角度完全错误,对不起,我可以直接说。我认识的十个内地的,包括我的学生,我的朋友,甚至我的长辈,十个人看的事情的角度有九个是错误的。所谓错就是被你们成长的教育那种观念、框框绑住。
其实我更不晓得你同意不同意,我说那个角度一转,其实你要比较能冷感的话,中国人就能,甚至说严重一点——自甘堕落。每天那么屈辱,空气那么差,在其他城市早就抗议,中国人却觉得好死不如歹活。我那个时候的朋友真的十个有九个没有从这些角度去想。你们语言的污染的程度,是让人难以相信。特别看我的学生们的思考。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啊。
“作家有时候写到一个阶段,它不是对读者写,是为自己写,挑战自己。”
凤凰文化:如果抛开个人兴趣,您觉得香港的故事适合从这种——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叫狭邪——这种叙事角度吗?
马家辉:香港的故事等于世界认可的故事。你用什么角度,你用小街的角度也可以,你从大格局宏观也可以。作为一个张爱玲粉丝,我记得她有篇文章,标题叫《自己的文章》,最后是这么说的:写文章的人,写作的人,作家,写他能写的,写他想写的,没有该不该。一样。
当你讲香港的时候你可以用各种的写法,可以用也斯、董启章,甚至可以用一个外来人的眼光来看也那样,都可以。小说家就是这样,认真的作者,我会想该不该,应不应该,可不可以。这些存在于我们认真写作人的脑海里,不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
凤凰文化:您刚刚提到像董启章、黄碧云、也斯,他们的小说会有意的用种种后现代的方式来写香港,我觉得您这次的小说还是比较写实主义的。
马家辉:选择什么写作策略,或者说写作技艺,会和两个方面有关系:第一个,你的性格,你是什么样的人。第二个,你写作的阶段。我50岁才动笔写的小说,再加上我的性格,从一开始我就想着说要好好来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假如我读起来拿起来看,甚至看到津津有味,停不下来的,我就觉得我成功了——我就往这个目标来进行。所以就用了一个比较熟悉的故事,熟悉的传统来写。
作家有时候写到一个阶段,它不是对读者写,是为自己写,挑战自己,甚至同样的题材用不同的写法来寻求。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一些资深的创作者,不管是音乐家导演什么,许多都停下来。不是他们江郎才尽——有时候有才华的人,再如何江郎才尽,剩下的那几滴墨水都已经还是很精简——重点在于说,已经挑战过自己,要向另外一个新的方向来挑战,门槛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要费更大的心。所以会写的越来越慢,甚至假如没有找到一个突破口,干脆就不行了。
几年前黄碧云写《烈佬传》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碰面,聊天。我就说你要写的怎么样了?你写了那么久。她说要写快很容易。可是我要不断的突破自己,不断的去写不一样的自己,不断找寻新的可能性,我发现很困难。我当时听的大概明白。后来到自己写小说我才真的懂。虽然我之前没写过小说,可是在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里面花了好大的力气去。我要不断的修正修改自己以前的框框,以前我写几十年评论那种笔法,内容上要有前因后果,现在写小说不需要,不用“因为所以”。所以,跟我性格有关系,跟我写作阶段也有关系。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香港街头
“我不是为了写出某个人的香港而写香港,我是要写某个人。”
凤凰文化:我觉得您刚刚说的,是作为小说家的马先生的一种野心或者是尝试,那作为香港人的马家辉您有自己的野心吗?您也说过想要对香港有所承担。理论上来说,通过个人情欲,树立一则国家寓言,这是一种典型写法。
马家辉:这样说好了,我可能没有想那么多。因为作为一个评论的角度,作为一个创作者的角度说,除非我不去写那个年代,除非我不去写那个事情。一写就会带出那个事情发生的背景。因为那个时代就是乱世,属于人物出身成长的组成部分,在他的身体里,像是他的你的血肉。我除非不写,不然的话我一定要选择这个。可是我不是为了写出某个人的香港而写香港,我是要写某个人。
当然我可能这是我的浅见,我写小说经验不多。我是这样觉得的,我现在要写的是陆南才,而不是透过这个人写香港,这样我才能写出一个像样的陆南才。不然假如当我一开始我就想透过陆南才来写香港,结果很有可能就写不出陆南才。因为我心里总是想写出陆南才那个部分……
凤凰文化:要忘记一些大的束缚和预设。
马家辉:对,没错。我也知道,不可能不涉及到香港,当我要铺陈1967年金盆洗屌那个事情的前因。我选择是一个地下江湖地下事件,这样的格局下面一定会写出国族里面一些纠缠的部分。比方说华人跟白人,比方说日本人怎么看白人和华人,甚至整个江湖里面南方人北方人。当我写这些的时候,里面与国族相关的部分一定出来。
为了让你更清楚,我再举一个例子——《南海十三郎》。那是一个真实、传奇的一个人物。我们经常说香港的南海十三郎,其实他根本不是香港人。他来到香港,念香港大学,交了女朋友。没想到女朋友被她爸爸赶回北京结婚。南海十三郎决定去找女朋友,连香港大学都不读了。结果他在火车半途中接到信,女朋友病死在北平。他只能算了,就停在上海,狂歌度日,吃喝玩乐,整个人的生命就此改写。
我为什么会这样讲这个?南海十三郎,他本身不是香港人,在香港交了一个在北方的女朋友,结果又流落在上海,生离死别,是这样一个故事。除非我们不写南海十三郎,我们写它的时候就一定离不开在当时的情况下,整个大江南北人和人的种种纠缠。一样的道理,我在写陆南才这样的人,他跟洋人的爱情故事,里面国族的东西就会出来。
“我那个年代的人,现实的世界是我们唯一的世界”
凤凰文化:您觉得像你们六十年代出生的香港人跟后来这些世代的香港人,你觉得有什么不同?
马家辉:那很不一样,因为不仅是香港,全世界都是这样,已经不仅是不同代,而是不同的人。
假如你说怎么不一样呢?太多的人,要讲的话讲一个,你说我们六七年年代的人比较复杂也行,比较单纯也行,什么意思呢?比较单纯是说,因为当时的积蓄没有那么多,互动没有那么复杂,多层次,所以比较单纯。心中想的那个事情,做一件事情,我想发财就是发财,我想救国救民就是救国救民,我想当医生就当医生,当律师的当律师。这是比较单纯的一面。比较复杂的意思是说那时候可能就会有些有些大志,会觉得大志是好的,没有大志是不好的。
现在不一样,现在有的网络里面,大家都可以互相接触,当然可以生命社会也丰富了,机会也多了。当医生也可以同时去讲一个义工。或者说先做两年什么事情。然后再做医生律师,都有机会。现在是十岁的女生可以躲在家里看A片,性知识比我们丰富。比较复杂。可是说单纯呢,现在也比较单纯,他不一定需要有那种大志,他可以以没有所谓的大志为荣。像香港有所谓的“废青“,本来废青是要来说人家不好,废物,现在好多人都开口闭口我要做废青。可以是自嘲,甚至里面有光荣的、引以为荣的部分,我觉得很好。因为我有生活里面的小快乐,小确信,小嗜好,透过网络我可以找到同类人,这是很重要的。
我们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我们要花好多时间去找同路人,同一类人,往往容易有孤单、孤决,孤立的感觉。现在不会。再怎么样其实怪怪的癖好,都可以找到。甚至一些不正经的癖好,乱七八糟的想法等等。所以当你没有那么严重的孤立的感觉,能找到同类,你是不怕孤立的。不太一样,不太孤立。
现在90后的学生好像心中无所恐惧,无畏惧。就算发生不好的事情,他们也觉得无所谓。为什么?因为对他们某些人来说,最大的满足感都在网路上可以找得到——“我不管在世界我怎么样的挫败,所谓的没出息,我只要在网络上面打游戏打的成功。“而且我在网络世界我跟别人互动,最大的满足感,I don’t care 现实社会所谓的成就跟挫败。这非常严重,非常明显,已经不是一种讽刺,是真实的发生。太多年轻人,对世界他们没有太大的兴趣。可是我那个年代的人,现实的世界是我们唯一的世界。所以我们对现实的世界还是比较在意,这是其中一点大的差别。
内地版《龙头凤尾》封面,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