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政府与恐怖主义——英国和爱尔兰的千年恩怨

（一）《英伦对决》

很荣幸应邀参加了《英伦对决》的首映，考虑到成龙大哥前几部作品——《功夫瑜伽》《铁道飞虎》《绝地逃亡》《天将雄狮》……《英伦对决》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成龙十年最佳了吧。

（二）爱尔兰和英国

看完之后想谈一谈爱尔兰和英国的历史，因为我觉得北爱尔兰这一块还是挺冷门的，但如果不清楚这一段历史的话，看电影恐怕会看的一头雾水。

英国，或者说英格兰和爱尔兰的撕逼史贯穿了整个一千年。1169年和1171年盎格鲁-诺曼人两次入侵爱尔兰，基本把爱尔兰绝大多数土地纳入诺曼贵族的统治中，从此英格兰开始在爱尔兰的文化和政治中占支配作用。亨利二世是第一个登上爱尔兰的英格兰君主。他立他的儿子约翰为爱尔兰大公并将爱尔兰的土地分给盎格鲁-诺曼的伯爵们。但是诺曼人的统治并不稳固，毕竟封建社会是一个“皇权不下县”的年代，实际上随亨利二世来到爱尔兰的诺曼人的人数并不多，这些占领者不得不与当地的爱尔兰贵族合作（入侵中一些老贵族被打倒，一些新贵族借此发家）。于是最早进入爱尔兰的英格兰贵族，逐渐被当地同化——作为统治者的诺曼人开始使用爱尔兰语言、习俗和衣饰，从政治和军事上他们也越来越偏向爱尔兰与英国对立，甚至宗教改革之时他们也依然坚持天主教信仰，拒绝英国国教——新教。

1533年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开始宗教改革，1542年亨利八世下令爱尔兰直接由英格兰国王管辖，岛上的所有教会财产国有化，随机爱尔兰发动持续不断的叛乱。亨利八世的和他的继承人爱德华六世镇压了此起彼伏的叛乱，并开始由英格兰像爱尔兰大量移民，期间爱尔兰爆发了三次波及全岛的大型起义和十数次小起义，直到1609年英格兰才宣布爱尔兰完全纳入自己的统治。1800年签订爱英同盟条约，成立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爱尔兰从法理上才算被英国完全吞并。

爱尔兰在英国的治下并不美好，英国工业革命的巨大成果并没有波及爱尔兰岛，相反还对本地的农业生产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爱尔兰爆发了著名的“马铃薯饥荒”，超过100万人饿死，另有100万人逃出爱尔兰。10年（1846－1856）之内，爱尔兰人口减少了四分之一。而英国其他地区，大部分的英国舆论都戴着宗教的有色眼镜去考虑问题：袭击爱尔兰的“灾害”是对奢侈和无忧无虑的生活的警告，并把天灾人祸同爱尔兰人信仰天主教联系在一起。

独立的血液一直流淌在爱尔兰人的身体中，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普遍受到重创，东欧、中东的民族独立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日不落帝国的势力范围大受冲击。于是爱尔兰人趁他病要他命，发动“复活节起义”，让英国政府不得不面临后院起火的窘迫。最终1921年，英国同爱尔兰方面签订条约，爱尔兰岛南部的26个郡从英国独立，宣布成立爱尔兰共和国——但这是双方妥协的结果——爱尔兰北部的6郡依然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英国从“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变成了“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好，现在开始划重点了， 北爱尔兰没有独立成功，但是北爱尔兰人民独立的决心不会丧失，这就是电影的大背景之一。

在爱尔兰没有独立之前，独立斗争的核心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在独立之后，斗争的焦点转移到了北爱尔兰首府、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贝尔法斯特——也就是电影中布鲁斯南的所在地。北爱尔兰独立运动中有一个大名鼎鼎也是臭名昭著的组织——爱尔兰共和军。爱尔兰共和军(Irish Republican Army)，成立于1919年，旨在建立独立爱尔兰共和国，在北爱尔兰6郡未能独立成功后，长时间通过暴力活动实现政治诉求，被许多国家视为恐怖组织。从60年代末一直到90年代末，爱尔兰共和军长期对英国军队和警察，甚至新教徒平民展开暴力袭击，一共造成了3000多人死亡，包括大量平民。其中70年代是恐怖袭击的高峰期，最高峰的1972年有将近500人身亡。爱尔兰共和军被认为是欧洲恐怖组织的鼻祖。但是，爱尔兰共和军在电影中并没有出现，很多人以为恐怖组织就是这个，但其实是张冠李戴了。

下面才是真正的重点，北爱尔兰有独立势力，同样也有保皇势力，不要以为英国人就真没人支持了，人家强行留下北爱六郡不是没有理由的。爱尔兰共和军是北爱尔兰的独立势力的极端恐怖组织，保皇派同样有自己的极端组织。1921年7月10日，爱尔兰共和军偷袭了贝尔法斯特拉戈兰街（ Raglan street）的英军。接下来的一周，作为报复，16名天主教徒被杀，216户天主教人家被焚烧。保皇派的屠杀主要由乌尔斯特志愿军（又译阿尔斯特志愿军，简称UVF）施行。乌尔斯特志愿军（UVF）——电影中曾数次提及，而布鲁斯南的角色就是UVF洗白之后的某个合法委员会领袖（好像叫UDI在电影里），并担任英国政府在北爱尔兰的高官，全权负责北爱事务。在1969年到2001年期间，总其有3,523人死于北爱问题上，，包括1800多名平民和1100名军警，其中2000人被爱尔兰共和军杀害，剩下1000多人中有其他独立极端组织，也有来自乌尔斯特志愿军的报复。所以说，我们明白了吧，布鲁斯南出身恐怖组织，年轻的时候各种搞爆炸，但是他被招安了——根本原因也是因为UVF是亲英的，英国政府也需要他们这些爱尔兰本地人来稳定北爱的局势。这就是电影中布鲁斯南矛盾身份的来源。引用一段新闻，大家可以更好的了解：

为回应这场战役以及感觉北爱尔兰的英国特质和联合派的统治地位被不断侵蚀，保皇派准军事组织如UVF和UVA对民族派人口发动了他们自己的战役。政府部队——英国陆军与警察（皇家阿尔斯特警队）也牵涉其中。英国政府的观点是，它的部队在冲突中是中立的，试图在北爱尔兰维护法律与秩序。爱尔兰共和派却把政府部队视为冲突当中的“战斗员”，并以政府部队和保皇派相勾结的活动来证明这一点。警方调查官进行的“彻底”调查表明，英国部队，特别是RUC，与保皇派准军事组织勾结，参与谋杀，并在根据要求调查此事时妨碍司法。

1998年4月10日，北爱尔兰各派在英、美和爱尔兰的推动下，达成一项和平协议……

多数保皇派仇视民权运动的行为与领导人煽动联合派群众的恐惧感，宣扬共和军不止在幕后支持民权协会，而且在计划一轮新的攻势有关。实际上共和军已经穷途末路，只有很少的武器，日益强调非暴力政治。北爱问题的第一轮爆炸活动（主要指向电厂和其他基础设施）是由保皇派的UVF在1969年进行的，旨在训练和栽赃给共和军。

好，下面又要划重点了，UVF分裂了。在和平协议达成后（上面新闻说的），保皇党中的激进派不满保皇党中的保守派同意英国政府的要求与独立派媾和（这句话有点绕，多读几遍仔细理解），UVF中的保守派与独立派达成了和平协议，双方不再仇杀、报复和武装冲突，而从中分裂出的激进派则继续走着恐怖主义的路线；同样，以共和军为代表的独立组织中，同样分裂出来激进派，继续从事武装恐怖活动，北爱尔兰的和平协议形同虚设。

从那时起，北爱尔兰的准军事暴力恐怖活动有了新动向——开始针对内部成员，针对他们自家“革命意志不坚定”的保守派。比如UDA（激进保皇派组织）从2000年开始和保皇派自己人UVF有多次武装内讧，双方针对于军火库所有权的争执屡禁不绝，针对于对方高层的暗杀也频繁发生。由于保守派组织中有的成员是持激进立场，而激进组织中有的成员想过安稳日子，再加上本来这些组织就是一大摊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他们搞起内讧来那叫一个好看。基本上无论是UVF还是UDA，其组织架构都处在准瘫痪的状态。

再引用一段新闻：

前加拿大将军约翰·德·沙特兰(John de Chastelain)于1997年受命削减北爱尔兰民间组织的军备。英国政府、北爱尔兰政府都对其此次的重大成就表示了称赞。北爱尔兰司法部长德莫特·埃亨(Dermot Ahern)说道：“他们所取得的进展是许多人认为根本不可能的，北爱尔兰人民永远感激他们。”

有专家认为，北爱尔兰国务卿肖恩·伍德华德(Shaun Woodward)对此进展亦有相当贡献。他曾威胁说，若这些组织拒绝上交武器，就将失去日后免受法律惩罚的机会。伍德华德称赞UVF为推进和平做出了明智之举，并敦促UDA也尽快缴纳剩余的武器。

英国自1994年起即开始致力于削减准军事组织的军备。那一年爱尔兰共和军提出停火，UVF和UDA也做出了回应。这为1998年的“受难日协议”(Good Friday peace accord)打下了伏笔。根据协议，这三个组织在2000年即应完成裁军，然而三者全部违约。

以上就是影片的背景，我们的主角之一布鲁斯南，就是北爱尔兰亲英保皇派中的保守派，他的对立面即有爱尔兰共和军这样的独立派，也有保皇派内部的激进组织，而他究竟是无辜的小白兔还是阴谋的始作俑者，就是成龙想要探究的最终秘密。

（三）政府与恐怖主义

这个电影的题眼其实是一句话，就是我前面提到成龙电话那场戏，他对布鲁斯南说（大意）：“政府和恐怖组织是一条蛇的两端，抓住了这一头，就能找到那一头。”这就是整部电影里面成龙所有行动的唯一动机。

事实证明，成龙在电影中作为一名曾经的越南特种兵，他对于真相的嗅觉还是如鲨鱼嗜血般敏锐。在电影里，布鲁斯南年轻时就是一个恐怖分子，后来被政府招安，从梁山好汉摇身一变成为了封疆大吏。无他，因为这些人手头有资源。政治斗争，就是一个高级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暴力机关。政客的权力来自于国家暴力机关，而恐怖组织自己的暴力机构，同样是影响政治天平的砝码。

在世界历史上，政府扶持恐怖组织的事也屡见不鲜。例如为了对抗苏联，美国为阿富汗许多抗苏组织培训武装人员，并提供包括先进的毒刺导弹在内的大量装备，这些组织经过无数演化，摇身一变成为了塔利班和基地组织。前几年为了对抗叙利亚政府军，美国对反对派也是不吝支持，而它所支持的反对派中，其中就包括ISIS。相比于美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幕后支持，沙特政府曾经则是毫不掩饰地对ISIS砸下大量的援助，中东目前一锅粥的乱象，就是权力、欲望与人性的黑暗共同种下的恶果。

（四）警察与义警

这是超级英雄电影《蝙蝠侠》中永恒不衰的探讨主题，成龙在《英伦对决》中也扮演者类似蝙蝠侠的的角色：为女儿复仇，担任“义警”，打击恐怖主义。

关于义警与警察的争论，可以上升到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的哲学分歧。蝙蝠侠和成龙并没有法律授予的权力，他们只是执行他们所认为的正义，这样的行为很难控制其后果。比如成龙在行动中，拉上了一个年迈的房东老太太，万一计划稍有差池，老太太受伤或死亡，成龙如何承担起他维系正义的附带后果？在一路被成龙吊打的布鲁斯南的随从们，他们真的就应得这些肉体上的惩罚吗？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争辩，正是公权的缺失才导致“义警”们的频繁出现。哥谭市政局一片黑暗、治安无药可救，只能依靠蝙蝠侠伸张正义；《英伦对决》中正是因为政府反恐不力，或者说对于政府能力的不信任，成龙才单枪匹马，踏上了为女复仇的道路。当社会黑暗、法律失效时，人民就会呼唤“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们，去执行他们心中的争议。

这种价值观层面的冲突无所谓对错，永远伴随着人类社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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