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互联网主要意识形态分析

本文有一个大前提，就是“奥卡姆剃刀原则”——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我看网上分析意识形态流派的文章、图表有很多，都做得非常详细，各种二十五宫格、三十六宫格的超细分都有。细分研究当然有细分研究的意义，但我认为在实践中，往往分得越细，可操作的空间就越少，因为毕竟每个人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个体，到时候十四亿人十四亿个流派，那就没有归纳与分析的必要了。

所以我认为，只选取最主要的两个元素：美国和资本，通过对它们的态度，来区分社交网络上的意识形态流派问题，是很现实也很科学的。这两点就是“元”立场，是当前环境下看待一切问题的根本性立场。假如未来美国衰落了，美国在全世界的军师基地都关停了，不再是世界头号强国了，那么这个“元立场”当然需要随之改变。但目前来看，这里两个“元立场”就是可以帮助我们去回答——“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下面我来简析一下这四大流派的特点。

（一）舔美跪资

这个特征的群体主要有三类：第一，真正的既得利益者，比如买办阶级。人家的地位、财富、荣华富贵，都是靠认美国做爹得来的，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这些精英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冲着谁跪下能使自身利益最大化，良心什么的值几个钱？还有那些在美资公司的高级技术人员，指望国外评奖的艺术家、时尚圈、电影界人士，美国控制的新闻媒体的从业者，各种ngo养活的人，这些都算是“既得利益者”。

第二，软弱的城市中产阶级。这些人的三观主要形成时期是八十年代，正是对美国和对资本最“友好”的年代，也就是所谓的“河X一代”，对美国的崇拜仿佛是他们的“思想钢印”。他们天然的觉得自己低美国一等，偏执地认为海洋文明就是优越于大河文明。彼时，整个社会也形成了“笑贫不笑娼”“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的风气——挣到钱了就是牛逼，别管你钱怎么来的，穷人就是好吃懒做。比如下面这首春晚歌曲，就鲜明地带着赞美的语气称赞这些“先富起来”的人们，而忽略了其财富来源是否具有合法性与道德性。

曾经的“河X一代”现在大约在45-65岁，有了一定的资产积累，于是政治光谱愈发趋于保守，生怕对资本家和买办阶级的反攻倒算，牵扯到他们那几套房子。所以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与柳传志、马云、许家印等人站到了一起，觉得只要批判资本家吸血，那就是要“均贫富”，就是要把自己赶出这几套城市商品房。所以年轻时的“思想钢印”与天然的软弱性，让他们又跪美又跪资。

第三，被彻底洗脑的可怜虫，伪布尔乔亚们。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有着强力的军事、经济、政治实力，其高举的“普世价值”大旗一度是全世界的“道德高地”。虽然现在美国的普世价值连底裤都不剩了，但不可否认曾经洗脑了一大批中国年轻人，尤以网易、凯迪、豆瓣等论坛最为严重。当年网络流行语“楼主好人，下辈子投胎美利坚”，就是网易新闻评论区中发自内心的祝福语，也反映了那时候对于美国跪舔之势有多严峻。而豆瓣作为各种远古反贼多样性的保存基地，美国对他们来说就是灯塔和圣地。

有很多人天生就是慕强者，美国强就舔美国，资本强就跪资本，仿佛舔了美国、跪了资本，自己就能“与有荣焉”也变强了。这两年舆论稍微好转了一些，前几年各种管马云叫爸爸、管刘强东叫东哥的，比自己亲爹叫得都亲热。现在这些资本家的嘴脸暴露的差不多了，越来越多的人也逐步认清了自己的阶级属性，也知道喊一句“资本家的乏走狗”了，但不可否认科普与觉醒之路依然任重而道远。

（二）舔美反资

持这种立场的人在当今社交网络上也越来越多见，具体分为两类：

第一，真的过得很苦的打工人。他们被资本剥削得太厉害了，很多都是流水线上的员工、外卖快递员、甚至三和大神，他们主要活跃的社交网络也不是微博微信知乎，而是以传统的贴吧、论坛为主。他们普遍文化程度不高，每天接触到的都是资本的压榨与剥削，并没有太多感受到祖国母亲的爱，所以自然而然地认为先锋队和资本家都是“一伙的”。同时他们相信，改变自身窘困生活的现状，则是照搬美国的体制，变为“发达国家”。他们对于美国的盲目崇拜，以及因为辛苦生活对于全社会的仇视（包括对医生、教师等职业的敌视），在众多网络新闻平台的评论区中都可以看出来。

第二，后现代梗小将。这群人就是当今魔怔网络生态的一个缩影，长期混迹于亚文化网络社区，不爱说人话，张口闭口各种稀奇古怪的梗。你说他们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吧，表现得挺特立独行的；你说他们有独立思考能力吧，其实他们的大脑就是一个“互联网meme收发机”，没有任何自己的产出，全是把别人排泄物再嚼烂一遍。这群人的主张叫做“联帝反修”，联的这个“帝”就是美帝。北欧是他们的精神故乡，一天到晚嚷嚷着“润、润、润”（英文run的拼音，意为跑到国外）。比如下面这张图，各种元素特征爆表，随便一搜类似的都很多：

他们的生活未必有多差，相反甚至可能比大多数人过得好，多半是靠父母的实力，在城市有一套稳定的住房，即便不工作也能靠父母的零花钱养活自己。但是他们也没到富二代那种级别，更像是日本的尼特一族，所以就在互联网上发泄他们无边无际的无聊与恶俗。

这些人以解构一切为荣，任何权威、任何宏观叙事、任何主流审美，都要被他们解构。一方面他们确实对垄断巨头、资本捧红的流量明星们具有超强的战斗力；另一方面他们却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最大的权威——美国视而不见，这就是他们思想最大的矛盾之所在。

美国这个全球最大的资本共同体，供养了多少买办，吸了多少第三世界无产阶级的剩余价值，才有了这样庞大的人均资源占有量。知道资本家剥削工人，但是美国通过发达的金融资本与滥发美元、美元回流、剪刀差价，一遍又一遍割着中国的韭菜，然而后现代左壬们永远对屋子里的大象视而不见。因为美帝是他们心心念向往的地方，是“润”的目的地，他们可以解构自己的爸妈，但是不能解构梦想中的彼岸。

这种现象叫做“左自合流”——跟自由派合流了，后现代原子化的左壬们，放弃了通过联合起来斗争获得胜利的道路，觉得“润”到美国去，享受发达国家剥削全世界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最优解。说白了还是骨子里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有着浓浓的等级观念与不劳而获的念头，毕竟他们真能润出去的也没几个，还是靠家里的关系或者提供留学经费。所以他们的观点和立场，充满了不可详细推敲的矛盾之处，这里有一句俗语可以送给那群后现代左壬们：

反资不反美，拜登亲你嘴。

（三）反美跪资

持这种立场的，大多数保守的民族主义者。与第一部分的城市中产阶级有一定的重合，只不过他们年轻时较少受到了“河X文化”的影响，保留了相当程度的民族自豪感，对美帝的罪行也有了较为充分的认识。他们比较鲜明的特征比如支持中医、阅读《环球日报》、反对转基因、转发成功学等等。

他们中的一部分就是既得利益者，比如实业资本家、企业中高管、公务员，所以对“稳定”的需求大于一切，文革就是他们不可触碰之PTSD，你只要说一句资本家不好，那就是当代红卫兵又想要抄家了。

另外一部分保守的民族主义者，他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家庭，但是生长环境的绝大部分时间，资本家都是一个备受赞美的存在，社会主流舆论普遍认为民营企业家“创造了就业”“发展了经济”。所以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固化的“思想钢印”，觉得你年轻人抱怨什么呢，当年老子不比你苦多了？但事实上，这些人往往吃到了时代的红利而不自知。

但是我想对这些人说的是：绝大多数资本家，都是美国的打手，都是华尔街犹太人的看门狗。资本也有自己的祖国，资本的祖国就是美国：金融规则是他们制定的，货币水库是他们建的，各种跨国财团和投行都是他们深入到全世界的爪牙。你那么爱资本家，但是资本家都深深地爱着美国。后现代左壬们嚷嚷着润多半是玩玩梗，但是资本家们可都是实打实的都润出去了，就算肉体不润，他们剥削人民的财富也早就通过各种基金会、家族信托润出去了。

君不见2015年的时候美元回流，金融内鬼引爆股市，李嘉诚打响了资本外逃的发令枪，中国资本家短时间内几乎买光了欧美市面上所有固定资产，马云看实在没啥好东西了，去美国买了一大片森林：态度很明确，就是买树也不把钱留给你。这波资本外逃让城市中产们都开始恐慌性的兑外汇，一时间经济形势如山雨欲来。所以这里同样有一个俗语送给保守的民族主义者们：

反美不反资，就是大白痴。

（四）反美反资

在明晰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之前，首先还要知道一个问题：谁是我们？后现代个人身份无限可分，可能从身份政治上很难找到“我们”，那么就从观点和立场来看好了，右下角的就是“我们”：

右下角具有天然的历史道统与正义性，同样也是最正确的道路。历史道统就不用说了，新中国就是这么来的；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们暴揍美帝国主义和它的走狗，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新中国都是反美的图腾。

即便冷战时期苏联是美国最大的对手，但是看那时候第三世界抗争美国霸权的国家，家家挂毛主席像。因为苏联那时候跟美国是争霸，在很多地方还有着不可告人的py交易，而新中国就是反美、反霸权的最高旗帜，是第三世界的精神领袖。现在全世界的左翼政党中，“毛派”总是战斗力最强的，也就是这个原因。

正义性也很好理解，右下角始终站在最广大人民、整个中华民族的立场上，为人民说话，为国家发声。至于正确性，这不是我说的，是社交网络多年筛选下来的结果：当年公知横行，乌烟瘴气，现在是不是认识到美帝国主义罪恶的人越来越多了呢？当年舆论极尽跪舔资本家之能事，连“爸爸”都叫上了，现在是不是认识到资本家丑恶嘴脸的人越来越多了呢？所以说右下角的正确性不是自己吹的，是辩经辩出来的，比如说我写过这些文章，这就是辩经的实践：

你的立场我摆事实、讲道理，反驳的一干二净，我的文章你没办法反驳，只能气急败坏地去扣帽子，这就是辩经辩赢了。反正我是没有见到任何一个跪资或舔美的人，能够对他们的立场讲出个一二三来的，早就被反驳地体无完肤了。

但是右下角不是没有问题，当代左翼青年的困境也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辩经没输过，实践没赢过。

我也不护短，就是这么真实。虽然我网上骂资本家骂得起劲，但我还是得要去工作啊，要挣钱养活自己啊，现实生活中还不是要给资本家打工。这几年一直读我文章的老读者都知道，北漂很苦的，各种被资本家暴打。而我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跳槽，选择一个稍微温情脉脉一点的资本家继续被暴打，就是这样矛盾。

我如果不想被资本家暴打，那就指望做一个小手工业生产者，比如靠公众号的广告来养活自己。但是谁来投广告呢，还不是资本来投。我这边一边骂着消费主义，一边打着广告，依然很矛盾。咱也不是像居伊·德波一样那种大哲人，人家就是不想沾资本主义一点东西，跑去森林里种地养活自己，这可能是当下唯一一种“不食周粟”的方法了。不然你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怎么可能生产生活跟资本没有关系。

别说我这种普通人了，就大卫·哈维这种掌门人级别的人物，也要被人抬杠。几年前他在南开大学演讲，现场有人提问（不是学生，是专门找茬的记者）：听说您来中国是坐头等舱来的，是不是跟您的一贯理论不相符呢。给大卫·哈维整得挺无语，他说：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来中国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不坐头等舱有点撑不住。

再比如说我们都知道美帝是大流氓，但针对于个体来说，往往“润”到发达国家是个人的一个更优出路。咱得实事求是，毕竟发达国家剥削全世界两百年，积攒下大量的财富，人均资源占有率高得离谱，人家不用“卷”。而且右下角的做题家们，普遍都是理工科出身，程序员、工程师、医生、科研人员这些工作发达国家的待遇和发展前景不止好一档。甚至于对劳动者权益的保护，外资企业都要比本土企业高不止一档。

当宏观叙事无法付诸实践的时候，当无产阶级无法通过团结起来改变群体现状、从而带来个人正边际效用的时候，那就只能诉诸于资本主义原子化叙事了——各凭本事，自寻前程。这就是个人的渺小，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局限性和历史的局限性，你可以用“挣钱么，不寒碜”来安慰自己，可以用“我带头出去，减轻同胞内卷压力”来给“润”找理由，但只是一个说法，根源上矛盾就是矛盾的。

别说资本和美国了，右上角的保守民族主义者，左翼青年们也未必能实践得过他们。右上角往往是右下角的父母，买房首付靠不靠他们？很现实的问题对不对。很多后现代梗小将，不从事劳动生产，一边吃家里的、用家里的、住家里的，一边在自己的亚文化社群里吐槽自己的父母，说他们看环球日报、观察者网，说他们靠中医养生，说他们觉得二次元是精神鸦片。梗小将们道德底线很低的，但是左翼青年不一样——在家靠父母，出门还是靠父母，这种情况下批评中老年人的保守民族主义终归理不直气不壮。

更进步一的，还有两个不可回避的问题：第一，官僚资本主义反不反？第二，要不要团结、发动起广大无产阶级？按理论、按逻辑是必须要反的，必须要团结的，但是这就很容易就触碰到了众所不知的某些禁区，属于是僭越了。确确实实有很多同志，冲了官僚资本主义，或者想搞一些线下的团结活动，结果招致了铁拳的无差别AOE，最后逐渐由失望产生恨意，滑向了后现代左壬去自暴自弃了。

我作为右下角的一员，能够看清其他三个部分的荒谬与错误，也能深深体会到自身的局限性与困境。如果不承认这些局限性和困境，那就是夜郎自大，根本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和社会的进步。但是现在并没有一个解决困境的明晰路径，这就是为什么我新书的结语要叫做《革命尽头（上）》《革命尽头（下）》——这条路似乎走到头了。

但是我们既然承认局限性和困境，那就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我们还是要习惯于以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视角来审视这个问题，看似走到尽头的路，未必不会开辟出一条新道路。与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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