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易中天:一鸟而九头,砍掉八个,大武汉还是大武汉

易中天 珞珞珈珈 2022-12-02

点上方蓝色小字“珞珞珈珈”,选关注,即可关注本号

风疏雨骤 ,落樱满地

易中天,1981年毕业于武汉大学


他6岁随父从长沙迁汉,小学、初中均在武汉度过,高中时期曾到新疆支青数年。1978年,易中天考取武大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师从胡国瑞先生,毕业后留校任教至1992年。


本文是易中天对武汉人文、地理、市民性格、城市精神的深度解读,全长13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武汉三镇

文/易中天


武汉是镇。武汉有三镇。武汉三镇很难评说。

这当然并非说武汉是一个“最说不清的城市”。没有什么城市是“说不清”的,武汉就更是“说得清”,只不过有些“不好说”,有点“小曲好唱口难开”而已。

因为武汉这座城市确实有些特别。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当年上帝创造武汉三镇时,如果不是头脑发昏,便一定是别有用心。因为他为武汉选择或者说设计了中国最好同时也是最坏的地形和地理位置。这种“最好同时也最坏”可以概括为这样几句话:左右逢源,腹背受敌,亦南亦北,不三不四。

这样一种“最好同时也最坏”的地形和地理位置,也就暗示了武汉将会有中国最好但也可能最坏的前途。武汉现在便正在这两种前途之间徘徊,害得研究武汉文化的人左右为难。

从汉口看武昌

的确,无论从哪方面说,武汉都是一个矛盾体。它甚至无法说是“一个”城市或“一座”城市,因为它实际上是“三座”城市——武昌、汉口、汉阳。三城合而为一,这在世界范围内,恐怕也属罕见。而特快列车在一市之中要停两次(直快则停三次),恐怕也只有武汉一例。这曾经是武汉人引以为自豪的一件事(另一件让武汉人引以为自豪的事则是在武汉架起了长江第一桥),并认为据此便足以和其他城市“比阔”。

事实上武汉也是中国少有的特大城市之一,它是上海以外又一个曾经被冠以“大”字的城市。“保卫大武汉”,就是抗战时期一个极为响亮的口号。事实上那时如果守住了武汉,战争的形势是会发生一些变化的。不过,当时的国民政府连自己的首都南京都守不住,又哪里守得住武汉?

但不管怎么说,武汉的“大”,是毋庸置疑的。它是国内不多的几个可以和北京、上海较劲比大的城市。可惜,“大武汉”似乎并未干出很多无愧于这一称号的“大事业”。它的成就和影响,不要说远远比不上北京、上海,便是较之那个比它边远比它小的广州,也差得很远。甚至在省会城市中,也不算十分出色。

在过去某些时期,武汉一直没有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东西。既没有领导消费潮流的物质产品,也罕见开拓文化视野的精神产品。除街道脏乱、市民粗俗和服务态度恶劣外,在全国各类“排行榜”上,武汉似乎都难列榜首(不过近几年来武汉的城市建设和城市管理已大为改观,尤其市内交通的改善已今非昔比,市民的文明程度也有所提高)。

今日之武汉夜景

这就使得武汉在中国城市序列中总是处于一种十分委屈的地位,也使武汉人极为恼火,甚至怨天怨地、骂爹骂娘,把一肚子气,都出在他们的市长或外地来的顾客头上。

无疑,武汉不该是这样。它原本是要成为“首善之区”的。



01 
差一点成为首都


武汉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武汉的地理特征可以概括为这样几句话:一线贯通,两江交汇,三镇雄峙,四海呼应,五方杂处,六路齐观,七星高照,八面玲珑,九省通衢,十指连心。


其中,“一线”即京广线,“两江”即长江、汉水,“三镇”即汉口、汉阳、武昌,“五方杂处”则指“此地从来无土著,九分商贾一分民”(《汉口竹枝词》)的武汉市民构成。其余几句,大体上是说武汉地处国中,交通便捷,人文荟萃,具有文化上的特殊优势云云。

具有这样地理文化优势的城市,原本是该当首都的。

《吕氏春秋》说:“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如果不是用纯地理的、而是用文化的或地理加文化的观点来看问题,那么,这个“天下之中”,就该是武汉(从纯地理的角度看则是兰州,所以也有主张迁都兰州者),而不是北京。

无论从地理上看,还是从文化上看,北京都很难说是中国的中心。它偏在所谓“十八行省”的东北一隅,远离富庶的南方经济区,对于需要严加防守的东海、南海、西北、西南又鞭长莫及。

无论从政治(统领控制)、经济(赋税贸易)、文化(传播交流)哪方面看,定都北京,都不怎么方便。惟一的好处似乎是相对安全,但也未必。一旦“拱卫京畿”的天津卫失守,皇上和老佛爷也只好赶忙到西边去打猎(当时把光绪和慈禧的仓皇出逃称为“两宫西狩”)。

看来,元、明、清三朝的定都北京,都多少有点“欠妥”。然而元主清帝系从关外而入主中原者,北京更接近他们民族的发祥地,而明成祖朱棣的封地原本就是北京。他们的定都北京,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何况北京也有北京的优势。它“北枕居庸,西恃太行,东连山海,南俯中原”,在这里可以遥控东北,兼顾大漠,独开南面,以朝万国,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确实是理想的帝都。

新中国的定都北京当然经过了周密的考虑,而武汉也曾经是北京、南京之外的首选。南京的落选自不难理解,而北京的当选也在情理之中——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只有北京才“最像首都”。定都北京,至少是顺应民心的。至于定都北京后的种种不便,则为当时人们始料所不及。现在,这种种不便随着国家的建设和社会的发展,已越来越明显。于是,迁都的问题,也就开始不断地被人提起。

武汉就没有那么多麻烦。

除了“不像首都”外,武汉的条件确实要好得多。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它是真正的“国之中”。中国最主要的省份和城市,全都在它周围。南有湖南、江西,北有河南、陕西,东有安徽,西有四川,此为接壤之省份,而山西、河北、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贵州甚至甘肃,距离亦都不远,则“十八行省”得其大半矣。

从武汉北上京津,南下广州,西去成都,东至上海,大体上距离相等。到长沙、南昌、合肥、南京、杭州、郑州则更近。何况,武汉的交通又是何等便利!

扬子江和京广线这两条中国交通的主动脉在这里交汇,“九省通衢”的武汉占尽了地利。东去江浙,南下广州,不难走向世界;北上太原,西人川滇,亦可躲避国难。正所谓“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制内御外,都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其实,从地理地形上看,武汉也未必“不像首都”。“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毛泽东这两句词,写尽了大武汉吞吐山河的气势。

武汉长江大桥

有此气势的城市在中国并不太多。郑州太开阔,成都太封闭,而杭州又太秀气。南昌、长沙、合肥也气象平平,深入腹地或偏于一隅的贵阳、昆明、兰州、太原、济南、福州更难有提纲挈领、睥睨天下的气势。

然而武汉却有。大江东去,两山雄踞,虽不及北京的山川拱卫,南京的虎踞龙蟠,却也龟盘蛇息,得“玄武之象”。“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这种雄浑气象,也天下少有、他处罕见。

总之,由于武汉地处华中,也许无法成为“坐北朝南”的帝都,却未必不能做新中国的首都。不要说它那“九省通矿的交通便利更有利于国家的管理(包括政令通达和调兵遣将),至少也不会像北京那样发生水资源危机,要兴修”引滦入京“的大工程。

所谓武汉”不像首都“,一个重要的原因,大约就是它那三镇鼎立的格局。

在传统的观念看来,首都应该是中心,应该像北京那样,呈中心向外辐射状。如果像武汉那样三镇鼎立,岂非暗示着”分裂“?此为大不吉利。再说,三镇一起来当首都,怎么安排似乎也不好摆平。

其实,按照现代科学的观点,这种格局,才是首都的理想状态。综观世界各国,首都作为一种特殊的城市,无非两大类型。

一种是单纯型的,即政治中心与经济、文化中心疏离。首都就是首都,不承担别的任务,不具备别的功能,如美国首都华盛顿、加拿大首都渥太华、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巴西首都巴西利亚。

另一种则是复合型或综合型的,即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或政治中心与文化中心相重叠,或者既是政治中心,同时又是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如日本首都东京、法国首都巴黎、俄国首都莫斯科、意大利首都罗马、埃及首都开罗。

如果选择前一种类型,自不妨另选区位适中、气候宜人、风景秀丽而又易于重新规划建设的小城。如果选择后一种类型,则武汉实为首选之地。

以武汉为首都,可以将工商业基础较好的汉口发展为经济中心,将文教业基础较好的武昌发展为文化中心,而在原先基础较为薄弱、易于重新规划的汉阳建设政治中心。三个中心同在一市而分居三镇,能进能退,可分可合,既可以相互支持、补充,又不会相互干扰、牵制,岂非”多样统一“,合乎”中和之美“?


何况武汉还有那么多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决非那些干巴巴、光秃秃的工商业城市可比。东湖秀色,珞珈青峦,琴台遗韵,红楼倩影,既有历史遗产,又有革命传统。

登黄鹤楼远眺,江城景色一览无遗。晴川阁下,新枝历历;鹦鹉洲上,芳草萋萋。一桥飞架南北,三镇通达东西。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紫气南来,云集了四海英雄豪杰。登此楼,观此景,你会感叹:江流浩荡,大地葱茏,湖山俊秀,人文斐然,天下之美,尽在于此矣!这样地灵人杰的地方,不是正好做首都。

鹦鹉洲长江大桥

武汉的文化地位也不一般。从历史和地域两个角度看,中国传统文化大略可以分为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两大系统。

北方文化又称中原文化,细说则有齐鲁文化、燕赵文化、秦晋文化等。再往远说,还应该包括西域文化、蒙古文化。南方文化则包括荆楚文化、吴越文化、巴蜀文化,以及后来发展起来的岭南文化、滇黔文化和闽台文化等。其中,影响最大者,也就是中原、荆楚、吴越、巴蜀。这四大文化,气质不同,风格各异,精神有别,既对峙冲突,又渗透交融。

武汉恰恰是东西南北四大文化风云际会的交锋点。一方面,它是由长江连接贯通的荆楚、吴越、巴蜀三大文化的中间地段;另一方面,它又是南方文化”北伐“的先头部队和北方文化”南下“的先开之门。

不难想象,武汉一旦获得了北京那样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广纳精英、延揽人才的文化特权,也一定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气势恢弘的崭新文化。

事实上,武汉文化早就不是纯粹的荆楚文化。它已经具有某种综合、融合的性质。有一个笑话也许能说明这一点。

这笑话是武汉人说的。他们说,就像武汉本来要定为首都一样,武汉话本来也是要定为普通话的。道理也很简单:中国人是”汉人“。”汉人“不说”汉话“,说什么?这话的可笑之处,在于把”武汉话“简化为”汉话“,又把”汉话“等同于”汉语“。

不过武汉人并不把它当笑话讲,我们也不把它当笑话听。因为武汉话确实有点”普通话“的意味。它是北方语系,南方口音,兼有南北方言的某些共同特征,而且很容易向北方方言过渡(汉剧极其接近京剧就是证明)。北方人听得懂,南方人也听得懂;北方人容易学,南方人也容易学。除不太好听外,并无明显缺陷,定为普通话,也就没有什么不妥。


这就是武汉它是”七星高照“的地理中心,”九省通衢”的交通枢纽,文化上“四海呼应”,军事上“六路齐观”,经济上“八面玲珑”,和全国各地都“十指连心”。

看来,武汉还真有资格当首都。

可惜,历史好像不太喜欢武汉。

事实上,武汉曾经好几次差一点就当成了首都,至少曾短时间地当过首都。按照多少可以给武汉人一点面子的说法,第一次大概是三国时期。当时东吴的孙权打算迁都武昌,却遭到臣民们的反对,道是“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结果,弄得武汉在人们的印象中,好像就只有一样“武昌鱼”可以称道,而且还不如人家的“建业水”。更何况,那“武昌”还不是这“武昌”,——孙权拟迁都者,其实是湖北鄂城,而不是现在武汉三镇中的那个武昌。

1926年,北伐军攻克江夏,改江夏县为汉口市,随后中央政府即由广州迁都武汉,武汉成为首善之区。1927年,宁汉分裂,汪精卫在武汉和蒋介石唱对台戏,可惜并未弄成气候,南京独占鳌头,而武汉仅仅只弄到了一个“特别市”的头衔。

抗战期间,武汉又曾当了几天战时首都。然而武汉很快就失守,重庆成了陪都。南京、重庆和武汉同饮一江水,结果人家一个当了首都,一个当了陪都,只有武汉夹在当中,两头不沾边,实在够窝囊的。

武汉,可以说是“得天独厚,运气不佳”。

甚至直到现在,武汉的“运气”仍不能说是很好。历史没有给它很好的机遇,它自己似乎也没有很好的作为。据方方说,曾经一度有人将武汉(主要指汉口)称作“东方芝加哥”,谓其繁华其现代和美国那“哥们”差不多。可惜“叫了几次没什么人反应,也就没有叫开来”(《武汉这个地方》)。

方方热爱武汉,很想为武汉人争面子,就说没叫成也不坏,因为叫成了也只是个“二哥”。但她仍坚持说武汉的知名度“恐怕仅次于北京、南京、西安、上海、天津、广州六城”,而且还很为武汉排在第七不平。然而在我看来,只怕连“老七”的排名似乎都乐观了一点。

武汉的知名度确实曾经是很高的。只不过那多半是老黄历。比如湖南搞农民运动时,便有地主逃难“一等的跑上海,二等的跑汉口,三等的跑长沙”之说。可惜现如今“人心不古”,人们提起武汉,已不再肃然起敬,不怎么把它当了不起的大城市看。

当然,知道武汉的人还是很多。但他们的“有关知识”却少得可怜:一是武汉热,是“三大火炉”之一;二是武汉人惹不起,是“九头鸟”——都不是什么好词儿。

说起来,武汉是有点委屈、有点窝囊。它在中国历史上可是作过大贡献、有过大功劳的。可现在它似乎不那么风光。

当广州和珠江三角洲迅速崛起,以其雄厚的经济实力进行“文化北伐”时,它瞻前顾后(看北京,看广州);当上海以浦东开发为契机,成为长江流域经济建设的“龙头老大”,而重庆也在一夜之间成为中国第四个直辖市时,它东张西望(看上海,看重庆)。它看到了什么,它看到东(上海)南(广州)西(重庆)北(北京)都在发展,而自己夹在当中,却大大落伍。

武汉铁路四通八达

有着辛亥首义之功的武汉,有着能当首都条件的大武汉,现在却只有一个“大而无当”的大城市框架,而且“高不成,低不就”,既大不起来,又小不下去。

也许,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武汉人就不该抱怨运气,埋怨别人,而该好好想想自己。长年在外工作、对各大城市市民习气领受颇多的武汉市人大代表王新国就曾很有感慨地说:

“武汉人爱到处晃,干事也晃晃,’荷花‘晃掉,’莺歌‘晃哑。我几次看到在街头喝汽水的小青年,喝完了把瓶子砸在马路上。这连小市民都算不上。至于过完早乱扔碗,随便过马路、吵架、抖狠,都不是现代化大都市应有的现象。”

无疑,武汉没当上首都也好,不那么风光景气也好,都不该由武汉市民来负责。——这里面有极其复杂的多种原因,不是哪个人负得了责的。但武汉人的性格没帮上什么忙,甚至帮了倒忙,却也是事实。

比如,在武汉生活,随时都要准备吵架;而在武汉的国营大商场购物,也很少有心情愉快的时候。

“售货员们永远恶劣的态度和永远懒散的作风,使你觉得他们站在那些柜台里所要做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让你满心不快地走出他们的店门。”(方方《在武汉购物》)。

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了这种恶劣,对那些态度好得出奇的商店反倒起疑,怀疑他们要推销假冒伪劣的产品。

很多人都说,武汉人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其实他们人很好。我也认为武汉人很好,甚至很可爱,然而却让外地人受不了。于是,我们就想问一句:武汉人的性格究竟是怎么搞的?



02
 武汉人的性格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武汉人的名声似乎不好。


这有点像上海人。不过,上海人名声不好,是因为他们自视太高,看不起人;武汉人名声不好,则是因为他们火气太大,喜欢骂人。


说起来,武汉人骂人的“水平”,大概算得上全国第一。本书前面引用过的民谣里,就有”武汉人什么娘都敢骂“这一句。武汉市的”市骂“很多,最常用和最通用的主要是”婊子养的“(次为”个板马“),使用频率比咱们的”国骂“(他妈的)还高。武汉并非中国妓女集中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婊子养的“?真是怪事!


其实,这句话,有时也不一定是、甚至多半不是骂人,只不过表示一种语气,甚或只是一种习惯用语,什么意思也没有。


比方说,武汉人称赞一本书或一场球赛好看、一场游戏或一件事情好玩,就会兴高采烈地说:“个婊子养的,好过瘾呀!”夸奖别人长得漂亮或事情做得漂亮,也会说:“个婊子养的,好清爽呀!”甚至当妈妈的有时也会对子女说:“你个婊子养的”;或者说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会说“他个婊子养的”。

池莉小说《不谈爱情》中吉玲的姐姐们就是这样相互称呼的。每到这时,吉玲妈就会不紧不慢满不在乎地提醒一句:“你妈我没当过婊子。”想想也是,武汉人这样说话,如果认真算来,岂非自己骂自己?

不过武汉人既然“什么娘都敢骂”,当然也就敢骂自己的娘。一个连自己的娘都敢骂的人,当然也就所向无敌,没人敢惹。

这就和上海人很有些不一样。上海人是“派头大,胆子小”。平常没事的时候,一副“高等华人”的派头,不把外地人放在眼里,一旦外地人凶起来,“乖乖隆地冬”,立刻就“退兵三舍”,声明“君子动口,不好动手的喏”。武汉人可没有这么“温良恭俭让”。他们不但敢“动口”,而且也敢“动手”。武汉人到上海,看上海人吵架,常常会不耐烦:“个婊子养的,吵半天了,还不动手!”他们觉得很不过瘾。

的确,武汉人的敢动手,也是全国有名(但仍逊于辽宁人)。“文G”中,他们可是连江青的特使都打,因此,正如全国都有点讨厌上海人(但不害怕),全国也都有点害怕武汉人(但不讨厌)。讨厌而不害怕,所以讽刺上海人的笑话小品不少;害怕而不讨厌,所以讽刺武汉人的笑话小品不多,尽管背地里也不少嘀咕......

武汉人虽然也会“损人”(准确地说是“挖苦”),却更喜欢痛痛快快地骂人。骂人多过瘾呀!不用“您家”长“您家”短的,一句“婊子养的”,就什么意思都清楚......

武汉还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差火”。所谓“差火”,也就是不上路、不道德、不像话、不够意思、不懂规矩、不好说话、爱挑毛病、做事不到位等意思的一种总体表示。因为做饭如果差一把火,就会煮成夹生饭,所以差火又叫“夹生”,也叫”半调子“。

在武汉话里,”他个’板马‘蛮夹生“、”他个’板马‘蛮差火“,或”莫差火“、”你个婊子养的夹生么事“等等,意思都差不多。夹生饭不能吃,半调子不好听。一个人,如果不好说话,不好相处,不够意思,就会被认为是差火、夹生,他在武汉人中间也就很难做人。

那么,什么人,或者说要怎样做才不”夹生“或不”差火“?

第一要”仗义“,第二要”大方“,第三要”到位“。武汉人很看重朋友之间的友谊,真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一个人,一旦有难,找武汉的朋友帮忙,多半能够得到有力的帮助。如果你是他们的”梗朋友“,则能得到他们的拼死相助。武汉人所谓”梗朋友“,相当于北京人“铁哥们”......“铁哥们”当然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朋友,也是没有半点含糊、一点也不夹生的朋友,同时还是可以把自己完整地、全身心地交付出去的朋友,因此是“梗朋友”。

易中天与父母在武汉阅马场

和武汉人交“梗朋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说不难,是因为武汉人对朋友的要求并不高。他们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只图对脾气、够意思。说不易,则因为人家是“梗的”,你也得是“梗的”。在武汉人看来,交朋友就得“一根灯草点灯——没(读如”冒“)得二心”,不能“码倒搞”(做假)、“诈倒裹”(吹牛),更不能“抽跳板”。

“抽跳板”也叫“抽跳”。它有“过河拆桥”的意思,但比“过河拆桥”内容更丰富。“抽跳”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朋友搭好了跳板,因为讲义气,让你先上,然而你上去后却把跳板抽走了,害得朋友上不来;二是你答应给朋友搭跳板,甚至已经搭了,但临到朋友准备上时,你却把跳板抽走,害得朋友希望落空,而且想补救也来不及。

显然,无论哪一种,都是差火、夹生、半调子,简直不是东西。严格说来,“抽跳“已是背叛。如果竟然出卖朋友,则叫”反水“,那就会成为一切朋友的公敌,最为武汉人所不耻,连”婊子养的“都不如。

照理说,武汉人这个要求并不高。

不错,不吹牛、不扯谎、不抽跳、不反水,这些要求是不高,只能算作是交朋友的起码道德要求。而且,不但武汉人会这样要求,其他地方人也会这样要求。所以,能做到这些,还不能算是”梗“。所谓”梗“,就是完整地、全部地、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朋友,包括隐私。这就不容易但武汉所谓”梗朋友“是有这个要求的。至少,当你的”梗朋友“有事来找你帮忙时,你必须毫不犹豫和毫无保留地全力以赴,连”哽“都不打一个......
    
总之,武汉人的性格中有韧性、有蛮劲,也有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精神。这种精神和爽朗相结合,就形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武汉人的这种性格甚至表现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是在三伏天也要吃油炸食品的。在酷热的夏天,武汉人依然排队去买油饼油条。厨师们汗流浃背地站在油锅前炸,食客们则汗流浃背地站在油锅前等,大家都不在乎。

有个笑话说,一个人下了地狱,阎王把他扔进油锅里炸,谁知他却泰然自若。阎王问其所以,则答曰“我是武汉人”。武汉人连下油锅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们当然“什么娘都敢骂”。


03 
生命的劲歌

武汉人敢骂,也敢哭。

我常常怀疑,武汉人的心理深层,是不是有一种“悲剧情结”。因为他们特别喜欢看悲剧。楚剧《哭祖庙》是他们钟爱的剧目,而他们喜欢听的湖北大鼓,我怎么听怎么像哭腔。

认真说来,楚剧不是武汉的“市剧”,武汉的“市剧”应该是汉剧。然而武汉人似乎更爱听楚剧。除嫌汉剧有点正儿八经(汉剧近于京剧)外,大约就是楚剧哭腔较多之故——


武汉人的这种“悲剧情结”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直接继承了屈骚“长太息以掩涕兮”的传统吧!

然而同为楚人的湖南人,却不好哭。有一次,我们为一位朋友送行,几个武汉人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抱头痛哭,而几个湖南人却很安静和坦然。

湖南人同样极重友情,却不大形于颜色。他们似乎更多地是继承了楚文化中的玄思传统、达观态度和理性精神,把人生际遇、悲欢离合都看得很“开”。

要之,湖南人(以长沙人为代表)更达观也更务实,湖北人(以武汉人为代表)则更重情也更爽朗。所以,武汉人办丧事,往往哭得昏天黑地,而长沙人却会请了管弦乐队来奏轻音乐,好像开“舞会”。“舞会”开完,回家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因此,务实的长沙人不像武汉人那样讲究“玩味儿”。“玩味儿”是个说不清的概念,但肯定包括摆谱、露脸、爱面子、讲排场等内容在内。

说到底,这也是咱们中国人的“国癖”。但凡中国人,都多多少少有些爱面子、讲排场的。但似乎只有武汉人,才把它们称之曰“味”而视之为“玩”。武汉人喜欢说“玩”这个字。比如谈恋爱,北方人“搞对象”,武汉人则叫“玩朋友”。这话叫外地人听了肯定不自在,武汉人却很坦然,谁也不会认为是“玩弄异性”。

这就多少有些“艺术性”。

实际上,武汉人的“玩味儿”是很讲究可观赏性的。比方说,大操大办婚礼就是。婚礼的大操大办,同样也是咱们的“国癖”,不过武汉人却别出心裁。

他们的办法,是雇请“麻木的士”游街。所谓“麻木的士”,其实也就是三轮车。因为驾车者多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酒麻木”,故美其名曰“麻木的士”。举行婚礼时,就由这些“麻木的士”满载从冰箱彩电到澡盆马桶之类的嫁妆,跨长江,过汉水,浩浩荡荡游遍武汉三镇,成为武汉市一大“民俗景观”。

之所以要用“麻木的士”而不用汽车,是因为“麻木的士”有三大优点:第一,载物较少,用车较多,可以显得浩浩荡荡;第二,车身较低,便于观看,可以尽情摆阔;第三,车速较慢,便于游览,既可延长游街时间,又便于路上闲人一饱眼福。总之是极尽表演之能事。在武汉人看来,只有这样,“味儿”才玩得过瘾,玩得足。

不过,虽然是“玩”,武汉人却玩得认真。因为谁也不会觉得那“味儿”是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所以,当一个武汉人在“玩味儿”的时候,你最好去捧场。即便不能捧场,至少也不要拆台。否则,武汉人就会说你为“不懂味”。而一个“不懂味”的人,在武汉人眼里,就是“夹生半调子”,甚至“差火”到极点,不和你翻脸,就算对得起你......

武汉人的“玩味儿”,还有许多难以尽说的内容。甚至他们的骂人,没准也是“玩味儿”或“要味儿”,正如旧北京天桥“八大怪”之一的“大兵黄”,坐在酒缸沿上“开骂”和“听骂”也是“一乐子”一样。

事实上,骂人也不易。一要敢骂,二要会骂。如果有本事骂得淋漓尽致,声情并茂,谁说不是“味儿”,不是“派儿”?

武汉人这种文化性格的形成,有着历史、地理、文化甚至气候诸方面的原因。


武汉的气候条件极差。上帝给了它最坏的地形——北面是水,南面是山。夏天南风吹不进来,冬天北风却顺着汉水往里灌。结果夏天往往持续高温,冬天却又冷到零下。

武汉人就在这大冷大热、奇冷奇热、忽冷忽热中过日子,其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其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其脾气之坏当然也可想而知。

所以,武汉人有句口头禅,叫“烦死人了”。当一个武汉人要诉说一件不太开心的事,或要表示自己的不满时,往往会用这句口头禅来开头。比如等人等不来,就会说:“烦死人了的,等半天了,这个鬼人还不来!”要表示讨厌某人,也会说:“这个人蛮烦人。”

不过这些话也可以反用。比如一个妻子也可以这样夸奖她的丈夫:“他这个鬼人,晓得有几(多么)烦人“或:“你说他嘀哆不嘀哆,非要我把那件呢子衣服买回来穿,烦死人了!”这里说的“烦”,其实就是嘴巴上说“烦死人了”,只怕心里倒是“不厌其烦”呢!

看来,武汉人是和烦恼结下不解之缘了:好也烦,坏也烦,乐也烦,烦也烦,反正是烦。说起来也是不能不烦。

1999年“两会”期间,武汉市人大代表在《新周刊》说武汉是“最市民化的城市”而引发了一场讨论。江岸区人大代表王丹萍说:“天热太阳大,外面脏乱差,怎么会有好心情?人说女人一白遮百丑,武汉女人难有这福分,动不动就灰头灰脸,跟进城的农民似的。”

的确,气候的恶劣,条件的艰苦,生存的困难,都很难让人心情舒畅。难怪武汉街头有那么多人吵架了,烦嘛!

事实上武汉人也确实活得不容易。武汉的自然环境极其恶劣,武汉的生活条件也相当糟糕。冬天,北方有暖气,南方有艳阳;夏天,北方有凉风,南方有海风。武汉夹在中间,不南不北,不上不下,什么好处都没有。

别的地方,再冷再热,好歹还有个躲处。武汉倒好:夏天屋里比外面还热,冬天屋里比外面还冷。冬天滴水成冰,夏天所有的家具都发烫,三台电风扇对着吹,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那么,就不活了么?当然要活下去!冬天在被窝里放个热水袋,夏天搬张竹床到街上睡。于是,一到盛夏之夜,武汉的街头巷尾,便摆满了竹床,男赤膊女短裤,睡满一街,成为武汉一大景观。

在如此恶劣条件下挺熬过来的武汉人,便有着其他地方人寻常没有的“大气”和“勇气”。你想想,武汉人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什么洋相都见过(包括在大街上睡觉),差一点就死了,还怕什么?当然连“丑”也不怕。因为他们赤膊短裤地睡在街上时,实在是只剩下最后一块遮羞布了,那么,又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所以,武汉人最坦诚、最直爽、最不矫情、最讨厌“鬼做”。“鬼做”这个词是十分有趣的。它表达的似乎是这样一种人生观:是“人”,就不必“做”,只有“鬼”才“做”。既然不必“做”,那就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干什么,而不必顾忌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即便有人不以为然,他们也不会在乎,而只会大骂一句:“闯(撞)到鬼了!”

同样,最坦诚、最直爽、最不矫情、最讨厌“鬼做”的武汉人,也有着不同于北京人的“大气”。如果说北京人的“大气”主要表现为霸气与和气,那么,武汉人的“大气”便主要表现为勇气与火气。北京人的“大气”中更多理性内容,武汉人的“大气”则更多情感色彩。他们易暴易怒,也易和易解;能憎能爱,也敢憎敢爱。他们的情感世界是风云变幻大气磅礴的:大喜大悲、大哭大笑,甚至大喊大叫(武汉人称之为“(口昂)”)。

而且,爱也好,恨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很唰喇,都很到位:哭起来铆起哭,笑起来铆起笑,吵起来铆起吵,骂起来铆起骂,真能“爱你爱到骨头里”,恨你也“恨到骨头里”,一点也不“差火”。这实在因于他们生存的大起大落,九死一生。武汉人生命中“垫底的酒”太多,生活中“难行的路”也太多,他们还有什么样的酒不能对付,还有什么样的沟沟坎坎过不去。

武汉人确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因为武汉是“镇”。

镇,重兵驻守且兵家必争之天险也。武汉之所以叫“镇”,就因为它地处北上南下、西进东征的咽喉要道。由于这个原因,武汉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争的阴云总是笼罩在武汉人的头顶上。

所以武汉人“战备意识”特别强。他们好像总有一种好战心理,又同时有一种戒备心理。在与他人(尤其是生人和外地人)交往时,总是担心对方占了上风而自己吃了亏。公共汽车上磕磕绊绊,买东西出了点小问题,双方往往都立即会拉开架式,准备吵架,而且往往是理亏的一方以攻为守先发制人,摆出一副好斗姿势。结果往往还是自己吃亏,或两败俱伤。

不信你到公共汽车上去看,挤撞了别人或踩了别人的脚,武汉人很少有主动道歉的。不但不道歉,还要反过来攻击别人:“你么样不站好!”或:“怕挤就莫来搭公共汽车!”

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当然很难为对方所接受,而对方如果也是“九头鸟”,则一场好戏当然也就开锣。

武汉街头上吵架的事特别多,商店里服务态度特别坏,原因大约就在这里。外地人视武汉人为“九头鸟”,认为他们“厉害”,“惹不起”,原因多半也就在这里。

上海人就不会这样。上海的公共汽车也挤。但上海人挤车靠“智”,占据有利地形,保持良好体势,则拥挤之中亦可得一方乐土,也不会发生“两伊战争”(盖“伊拉”与“伊拉”都能好自为之也)。

武汉人挤车则靠“勇”,有力便是草头王,老人、妇女和儿童的权益往往难以得到保障,而双边磨擦也就时有发生(这种现象因近年来武汉大力发展公交事业而已逐渐成为历史)。

细想起来,大概就因为上海主要是“市场”,而武汉长期是“战场”。“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林彪的这句话,道出了“九头鸟”的野性与蛮劲。敢斗者自然也敢哭。“老子死都不怕,还怕哭么!”难怪武汉人爱看悲剧和爱听哭腔。

所以,武汉人特别看不起胆小怕事(北京人叫“松货”)、逆来顺受(北京人叫“软蛋”)和优柔寡断(北京人叫“面瓜”)。所有这些“德行”,武汉人统称之为“瘫腔”。

不过,“瘫腔”与“松货”“软蛋”“面瓜”有一点不同,就是可以拆开来讲。比如:“别个(别人)还冒(没)吼,他就先瘫了腔。”这样的人当然没人看得起。正如方方所说:“一个人遇事连’腔‘都’瘫‘了的话,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有趣的武汉话》)。因此,不但不能凸瘫腔“,而且还得梗着脖子死硬到底:“不服周(服输)!就是不服周!老子死都不得服周!”

吃软不吃硬,宁死不服周,这大概就是“九头鸟性格”这种性格的内核,与其说是“匹夫之勇”,毋宁说是“生命的顽强”。因为所谓“九头鸟”,也就是生命力特别顽强的意思。

你想,一鸟而九头,砍掉八个,也还死不了,等你砍第九个时,没准那八个又活了过来。事实上武汉也是“大难不死”。日本鬼子飞机炸过,特大洪水淹过,“十年动乱”差点把它整得瘫痪,但大武汉还是大武汉。的确,“不冷不热,五谷不结”。过分的舒适温馨可能使人脆弱绵软,恶劣的生存条件也许反倒能生成顽强的生命力。

武汉封一座城,救一国人

生活在恶劣环境中的武汉人不但有顽强的生命力,也有自己独特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用武汉作家池莉的话说,就是:“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这是池莉一篇小说的标题)。

这无妨说也是一种达观,但这种达观和北京人不同。北京人的达观主要来自社会历史,武汉人的达观则主要来自自然地理。北京人是看惯了王朝更迭、官宦升迁、帮派起落,从而把功名富贵看得淡了;武汉人则是受够了大灾人祸、严寒酷暑、战乱兵燹,从而把生存活法看得开。

所以北京人的达观有一种儒雅恬淡的风度,而武汉人的达观却往往表现为一种略带野性的生命活力。武汉的小伙子不像北方汉子那样人高马大、魁伟粗壮,却也相当地“野”:敢打架,敢骂娘,各种冲动都很强烈。他们酷爱一种能够显示生命活力的、紧绷在身上的红布三角游泳裤。他们也往往会在炎热的夏夜赤膊短裤,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大声吼唱各种歌谣,从“一个伢的爹,拉包车”直到种种流行歌曲,以宣泄他们过剩的生命活力。

事实上,武汉人不达观也不行。

从某种意义上讲,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条件已经把武汉人逼到墙角了: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就是想装孙子也装不了,再不达观一点,怎么活?


武汉人是很能把没意思的事变得有意思的。比如武汉的夏夜是很难熬的,因为一到下午六点,老天爷就会准时停风。曝晒了一天的街道余热经久不散,没有一丝穿堂风的室内更是酷热难当。

要熬过这样一个长夜,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然而武汉人却能把它变得有意思。太阳一下山,他们就开始往地上泼水,然后搬出自家的竹床,摆出清爽的小菜和绿豆稀饭,一家人吃得“欢喜流了的”。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洗个澡,街坊邻居都到露天地里来乘凉。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看电视的看电视,更多的人则是“(口夸)天”。(口夸),音kua,读平声,是个象声字,即“几里呱拉”的意思。武汉人说话节奏快,频率高,因此不能叫“聊天”,只能叫“(口夸)天”。武汉人(口夸)呀(口夸)呀,(口夸)得星星都“笑眯了眼”,一个难熬的长夜也就意趣盎然。

武汉人确实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到了武汉人嘴里,往往就会变得有声有色。比如一件东西或一个地方被弄脏了,武汉人不说“太脏’,也不说”脏死了“,而说:“哟,么样搞的,搞得灰流了!”灰而至于“流”,可见有多脏。

夸奖一个人漂亮,也可以这样说:“哟,好清爽呀,清爽流了!”清爽,也就是漂亮、派头、美。一个人的漂亮都“流溢”出来了,可见漂亮之至。

又比如“抖狠”,是耀武扬威的意思,却比说“耀武扬威”生动得多。你想,一个人把“狠”都“抖”出来,是个什么样子?有点像全身的毛都乍了起来的好斗公鸡吧?再说,一个人的“狠”(厉害)要“抖”出来后别人才知道,则其“狠”也有限。所以“抖狠”这个词是略带贬义的,情感色彩很浓,形象也很生动。其余如把孩子长个叫做“抽条”,把东张西望叫做“打野”,把趁机下台叫做“转弯”,把死不认错还要倒打一耙叫做“翻翘”,都十分形象、生动,富有动感。

这也不奇怪。武汉人是“要味”的人,武汉话也就必然是“有味的话”。

的确,武汉话和北京话一样,都具有艺术性和戏剧性。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听北京话像听相声,怎么听怎么可乐;听武汉话则像听戏,有板有眼,铿锵有力。

事实上武汉人的人生观中也确实有一种“戏剧性情结”。在他们看来,人生就是一场戏,就是一场自编自演又可供观赏的戏。演戏就是“玩味”,看戏就是“要味”,会看戏就是“懂味”,不会看戏就是“不懂味”,而不会演戏则是“冒得味”。

因此,他们主张人生在世,应该活得有板有眼。有没有板眼是很重要的。在武汉人那里,一个人有本事、有能耐、有办法,就叫“有板眼”;而不知搞什么名堂就叫“搞么板眼”。‘所谓“搞么板眼”,也就是“演什么戏”的意思......

武汉光谷


于是,武汉人便把生活变成了艺术。或者说,把他们九死一生的艰难人生和不太顺心的烦恼人生,变成了有板有眼、有腔有调、值得“铆起唱”的生命劲歌……(节选自《读城记》)


身居珞珈山,心忧天下事。长按下方二维码可关注本公众号,联系作者请发邮件至99039522@qq.com。


更多武汉封城记录>>>


武汉封城两月 三点刻骨铭心的体会


疫情“就过了”,别忘了这些关键时“搭把手”的武汉伢


武汉!武汉!他在烟盒上写下遗书就跑来了


三个和新冠病毒赛跑的新武汉人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