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柳读书|“身体实践离场”下云养猫群体的参与动机
深
柳
堂
编者按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语出(唐)刘昚虚《阙题》。深柳掩映下的清净书堂,最是读书人向往的治学之所。由是,我们用“深柳堂”来命名《新闻与传播研究》论文推介栏目,以期让同好慢慢品读,细细体味。
本栏目期待能够成为学者们田野归来坐而论道的一方宝地,将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切之,磋之;也欢迎各位读者向作者提出问题,琢之,磨之;我们会精选问题予以回应,奖之,励之。
“身体实践离场”下云养猫群体的参与动机
作者 |彭涛 杨勉 李荣华
内容提要
随着新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身体与传播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具有张力,身体问题成为传播学者关注的重点,然而,新媒介环境中新的身体在场与缺席到底如何发生,却鲜有研究。为此,本研究试图以身体实践几乎不在场下云养猫为何能流行为核心论题,考察云养猫者的参与动机、考量因素、云养方式以及所获满足,希望理清身体从在场到缺席的转变过程与其中关键。研究结果显示:云养者的参与动机共有6项,依据各动机之间的逻辑联系,本文建立起云养猫参与动机的理论模型,并对动机产生的内在机理进行分析,发现云养猫流行的原因在于新媒介对“猫”的概念进行了改造,并以此重构猫与人之间的身体实践关系。这在很大程度上扩展了人们对新媒介运用所能带来的改变的认知。
关键词
云养猫 参与动机 身体实践 扎根理论
正文
老舍先生曾在散文名篇《猫》中生动描绘与猫相处的画面,表示对猫的“温柔可亲”迷恋甚深,总是期待着猫“用身子蹭腿,把脖儿伸出来要求抓痒,或是写稿时,跳上桌来,在纸上踩印几朵小梅花”。同时,他又对猫的古怪性格颇为担忧,眼见随着鼠患解决,猫的地位日渐下降,害怕长此以往,无人养猫。如今看来,老舍先生似乎有些杞人忧天,虽然老鼠早已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猫却并未因此失宠,相反,在近二十年间,它成了互联网中最受喜爱的动物,还催生出一种全新的饲养方式——云养猫。云养猫,顾名思义,指借助互联网平台实现的养猫方式,它始自2015年,流行于新浪微博(weibo)、B站(bilibili)等互联网自媒体平台。2018年,因参与用户数量可观,云养猫获得大量资本青睐,成为创新创业的风口。2019年,一项在线调查数据显示,有225%的受访者参与云养猫,相比之下,真实养猫的人数仅为171%,这表明部分公众参与云养猫的意愿已超过真实养猫。然而,尽管“云养猫”这一明显带有数字时代拼接风格的陌生概念,仅用4年时间便已“飞入寻常百姓家”,变得不再陌生,但它所引发的迷思(myth)却丝毫未减弱,反而更盛。既有经验与相关研究表明,在宠物饲养中饲养者与宠物之间的身体实践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首先,对饲养者而言,宠物具有的功能,比如,狗能看家,猫能捕鼠,是它们被豢养的重要原因。老舍先生对猫的认同、喜爱以及担忧都基于此,它强调了宠物与其主人之间的时空同一性与身体依赖关系。第二,饲养者与宠物之间的身体互动(抚摸、陪伴、游戏、散步等)对饲养者的健康具有积极影响,不仅能帮助降低血压,降低心脏病发作风险,还能提高身心健康度,提升心理适应能力。同时,身体互动对宠物的身心健康也具有积极影响,被认为是宠物福祉(wellbeing)的主要来源之一。第三,饲养者与宠物之间呈现一种复杂的依恋关系,因此,绝大部分饲养者都有照顾、保护宠物的强烈意愿,且往往将宠物视为家庭中的特定成员。第四,在邻里交往中,宠物时常扮演“破冰者”(ice-breakers)角色,能有效促进饲养者与他人的社交互动。迷思在于,既然身体实践对饲养者和宠物都如此重要,那为何几乎完全脱离身体实践的云养猫能获得广泛认可,且大行其道?云养猫对身体实践作出了怎样的处置,使其在消散不见(或者隐而不发)的状态下,依然能够实现宠物饲养的价值?从“家养”到“云养”,媒介变革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仅仅是带来方式的变化吗?这些问题迄今尚无令人满意的答案。本文拟从上述疑问出发,采用扎根理论及其方法,深入云养猫用户群体,考察他们的参与动机、考量因素、云养方式以及获得的满足,从而理清身体从在场到缺席的转变过程与其中关键,既为深入探讨云养猫这一新兴事物奠定基础,也为理解新媒介运用对人们生活所带来的改变提供新的视角。
一、概念界定与文献综述
(一)“云养猫”概念界定
关于“云养猫”这个名词的起源,目前尚无确切说法。据笔者考证,它最早出现于新浪微博。2014年2月21日,网友“丧心病狂毛茸茸”开始在新浪微博通过图片和视频分享一只名叫“由美”的黑猫的日常。2015年7月31日,她在描述为粉丝提供的实时观猫服务时,首次提到“云养猫”。不过,这或许仅是一次偶然,之后,在近5个月时间里,包括她在内,没人再次提及该名词。直到2016年1月18日,网友“_头孢陪酒_”发帖呼吁:“实施猫公有化,你的猫就是我的猫,我的猫就是你的猫,共产共猫,大家云薅”。随即,有网友评论指出,可做成“创业项目:互联网云养猫。”此后,“云养猫”概念开始流行。既有研究可能注意到“共猫,云薅”这一外在表现,故将“云养猫”定义为自己不能或不被允许养猫,因而通过社交媒体、论坛、App 等渠道观看猫的图片、视频,来满足想要养猫的欲望。该定义抓住了“云”这一特征,却忽略了“养”字的内涵。根据《汉语大字典》,“养”释为:“提供生活必需,使之生活下去。”那么,“云养猫”中的“养”显然也应有为喜欢的猫提供生活必需品的内在要求。从观察到的事实来看,自2015年下半年起,观猫后进行一定物质表示的做法已经在新浪微博中小范围流行,其具体方式主要有三种:1.随意打赏;2.为猫购买玩具、衣服、猫粮等;3.自费委托熟人饲养。可见,在“云养猫”概念提出之前,“云养”行为已规模性出现,且模式趋于成熟,那么,在定义中忽略“养”的内涵,是对概念理解的一种缺失。基于上述讨论,本文将“云养猫”定义为:通过网络自媒体平台,定时且长期关注一只(或多只)猫的动态,并为它提供资助的行为。其中,“网络自媒体平台”主要是新浪微博、微信、QQ、B站、抖音等可以上传和分享内容的社交平台;“定时”指在一个不长的时间间隔中(比如每天)都会看望自己云养的猫;“长期”指云养时间超过1个月;“提供资助”主要包括打赏、为猫购买食物和用品、购买猫主人提供的周边产品等消费形式。
(二)云养猫研究梳理
云养猫从兴起至今不过5年左右,现有为数不多的研究主要围绕其形态、内涵以及流行的原因展开。
张连成认为,云养猫流行主要有三个原因:1.宠物行业的快速发展和中国人口结构改变带来的客观需求与限制;2.猫自身的“萌”特质符合时代审美;3.新媒体技术的进步。这一分析理清了云养猫流行的客观条件,却无法解释用户主动参与的必然性。对此,有学者从文化研究视角展开了探讨。沈杨等认为,云养猫代表着青年亚文化的反叛与抵抗,内涵着当代文化的发展异化。周如南等运用虚拟民族志展开研究后表示,云养猫的产生与都市社会“空巢青年”群体的壮大有关,是他们以温和的视觉沉浸对焦虑、压抑的日常生活进行隔离、疏解乃至反抗的方式。王畅认为,云养猫群体是游牧于赛博空间内的“新部落”聚合体,他们没有统一固定的活动空间,也不借助标新立异的风格符号凸显自己的亚文化身份,这折射出当代青年人信仰缺失、精神空虚的时代现状。上述基于文化研究视角的讨论颇有见地,却同时引发了更多困惑。
首先,云养猫群体并不是一个文化特征鲜明的群体,正如王畅所言:“云养猫群体由情绪和共感联结,呈现一种松散的泛认同,其文化风格弱到几乎透明”。可见,将他们简单等同于沉默在日常生活焦虑中的青年,尤其是所谓“空巢青年”,再置于文化研究的阐释框架中,视“云养猫”为他们对主流文化的抵抗,这一逻辑并不严密,论据也不够充分。至少从文化研究立场来看,无论是早期汤普森(Thompson)对工人阶级的刻画,还是后来伯明翰学派对嬉皮士(Hippie)、泰迪男孩(Teddy Boy)等对象的描绘,都有相对明确的群体边界以及标注他们独特言行的丰富细节,而上述研究却未见划定群体边界,标注其特殊行为方式。
第二,就疏解生活压力而言,“云养”效果并不见得优于“家养”。比兹(Beetz)发现,与宠物的物理接触在饲养者压力缓解方面作用突出。而米里克(Myrick)发现,观看猫视频虽然对情绪调节具有积极作用,却又容易使人患上“拖延症”,导致内疚情绪产生。这不免让人疑惑,如果的确有不少“空巢青年”为抵抗日常生活的枯燥而选择“云养”,那为何他们不优先选择“家养”呢?考虑到新奇形式本身所具有的吸引力,那又为何偏偏是云养猫,而不是云养狗呢?
这些疑问表明,现有研究对云养猫的理解与剖析还存在明显不足。来自文化研究的范式,虽在一定程度上指引了方向,却因立场的预置,使视野受限,无法在新领域中作出更有价值的探索。因此,有必要在借鉴现有理论视角的同时,尽量减少它们带来的干扰,深入云养猫群体展开细致观察,收集一手材料,再从中形成更具阐释力量的理论模型。
(三)身体实践与传播研究
“云养猫”引发的关于身体缺席的思考,并未得到学界应有的关注,这与以往传播研究不太重视身体问题有关,正如孙玮所言:“主流传播学的主体观建立在理性意识主体之上,将身体视为与主体性无关紧要的因素,因此,传播被理解为理性意识层面对信息的理解与反应,传播活动被理解为理性精神交往而不是身体实践”。
不过,这种忽略并非理所当然。现象学在解决“身心二元论”所遭遇的理性主体(subjekt)与客体(obiectum)之间的认识论困境时,提出身心一体的概念,认为:“我只能用身体来感知他人的身体,然后,在他人的身体中看到自己意向的延伸,看到一种看待世界的熟悉方式。”所以,现象学强调身体的不可或缺性,指出:“我们并非拥有(haben)一个身体,而是我们身体性地存在(sind)。”按照这一观点,在传播活动中,身体是使不可见之物隐喻式地显现为在场之物的核心媒介,只有用身体及其感觉体验来同化这个世界,才能把陌生的、异质的、不可见的事物转化成可感觉的、可见的、可理解的,从而在人与世界之间架起桥梁。
而且,随着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身体与传播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具有张力。彼得斯(Peters)便认为,新技术正在充分模拟人体,突出了传播活动中身体在场的重要意义。这至少表明,关于新技术的探讨已无法对身体避而不谈。对此,刘海龙的观点更具前瞻性,他认为现有的理论框架已无力阐释新技术带来的变革,呼吁传播研究应从新的角度重新定义身体与传播的关系。
遗憾的是,上述观点虽提示了在传播研究中关注身体问题的重要性,却并未细致分析这些新的身体在场与缺席方式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又意味着什么。就此而言,“云养猫”是极好的讨论对象,通过对它的分析,不仅能相对准确地刻画身体与媒介之间的关系,还能观察到从一个传统的重视身体在场的对象变为全新的允许身体缺席的对象的过程。
二、研究方法与路径设计
考虑到现有理论与研究无法对“云养猫”这一现象做出深刻解析,尤其是无法阐明参与者们脱离身体实践投身互联网云生存的根本原因,故本文将云养猫群体的参与动机作为研究中心,在观照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通过归纳法,从收集到的经验材料中,建立云养猫群体的参与动机理论模型,从而理清从“家养”转向“云养”的关键。对此,“扎根理论”具有重要的认识与阐释价值。
“扎根理论”由格拉斯(Glaser)等人于1967年提出,是一种通过对材料进行定性分析,从而建构理论的研究方法。其过程主要分为4个步骤:1.通过深度访谈获取研究材料,然后对材料文本进行逐句分解,梳理出在研究情境中重要、突出且屡次出现的现象描述;2.用抽象层次较高的名词对梳理出的现象描述进行命名,即将其“范畴化”(category);3.以观察到的现象为参照,检视所列范畴,明确是否需要进一步提炼,以及是否需要增加新材料;4.对各个范畴进行逻辑排序,并予以理论性解释。
按照该思路,本研究将首先以现有成果为基础,拟定“半结构化”的访谈提纲。然后,同参与云养猫的对象进行深度访谈,并对访谈文本进行内容分析,通过三级编码,形成范畴体系。最终,通过对范畴体系进行理论性解释,建构云养猫群体参与动机的理论模型。
(一)访谈提纲设计
本研究根据现有研究成果设定了7个问题,以便在访谈中适时提出,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访谈问题及其来源
(二)研究对象与访谈文本收集
笔者从2018年9月开始在微博与B站观察云养猫活动,至12月底,先后加入5个云养猫在线交流群。考虑到扎根理论的方法并不强调样本数量,而更看重样本的代表性与多样性,因此,研究采用如下方式从5个群里筛选研究对象:1.对每个群的用户顺序编号,然后通过随机数从每个群中选出7个用户,共计35个用户;2.通过询问,确定23名参与云养猫,且愿意接受访谈的用户作为研究对象。
访谈自2019年1月开始至6月结束,形成文字材料30172字(研究对象的人口统计信息如表2所示)。
表2 研究对象人口统计信息表
三、访谈数据与文本分析
(一)访谈数据中的云养猫情况概述
在23位研究对象中,云养猫时长最短的为3个月,最长的超过3年,超过1年的共有13位。他们参与云养的平台有新浪微博、微信、A站(acfun)、B站、抖音等,主要集中于新浪微博和B站(具体如表3所示)。
表3 研究对象参与云养猫的基本情况表
(二)文本分析
扎根理论分析数据的方法是以访谈文本为材料,通过开放式编码、主轴编码和选择编码,构建范畴体系。为了文本分析更准确、全面,本研究运用Nvivo软件辅助完成三级编码。
1.开放式编码
首先,随机选出18位研究对象的访谈文本,将其逐句拆分,抽取关键字,再结合描述语境,将意思相近的表述汇总编码成54个初始概念(编码方式如表4所示)。其次,将这些概念按聚类合并的方式,整理抽象出14个独立范畴(具体如表5所示)。最后,将剩余5位对象的访谈文本按上述方式处理,将得出的范畴与之前的14个进行比较,以检验理论饱和度。结果显示,没有新的范畴生成,表明通过现有样本对“云养猫”群体参与动机的范畴归纳基本达到饱和。
表4 部分对象的动机表述与初始概念编码表
2.主轴编码
本研究对14个范畴进行仔细比较与分析,以内在的逻辑联系为核心依据,将它们分别划入6个类别,由此归纳出6个主范畴,即研究对象参与云养猫的6个主要动机(具体如表5所示)。
表5 访谈材料三级编码表
3.选择性编码
选择性编码的任务是确立一个核心范畴,使之能够与其他主范畴建立系统联系,从而对其整体进行理论性阐释。梳理6个主范畴之间的关联与层次,发现如下逻辑:参与个体由于喜欢猫,产生养猫的想法,然后,因云养便利,故选择云养猫,继而实现在自我调节、社会交往、自我实现和求知等方面的满足。
参照该逻辑,本研究将喜好满足动机设定为内部主导动机,将便利选择动机设定为外部条件动机,将自我调节动机、社会交往动机、自我实现动机和求知动机设定为内部辅助动机。然后,以内部主导动机作为核心范畴,初步构建了云养猫用户参与动机的理论模型(如图1所示)。
图1 云养猫参与动机理论的初始模型
四、动机分析与研究发现
(一)内部主导动机
在6个主范畴中,“喜好满足动机”被提及次数最多,达到93次,明显超过其余5个,表明由喜好驱动的参与意愿最为强烈。从访谈文本来看,这种喜好的形成主要与研究对象被猫的三个特征所吸引有关。
首先,被猫的身体特征吸引,特别是可爱的外形和呆萌的表情。B02表示“猫太可爱了,特别是眼睛,简直有种魔力”,D09喜欢“猫咪的后脑勺和肉掌,以及阳光下泛着光泽的毛毛”,D01则认为“猫的表情,天生就有一种呆萌感,特别是起司猫,叫人无法抗拒”。塔克(Tucker)认为,这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源自人类怜爱幼童的本能反应。他表示,猫看起来和人类婴儿十分相似,易于引导成人进入一种愉悦的“容光焕发”(oxytocin glow)状态,促成一系列的抚养、保护行为。周如南赞同该观点,同时表示,猫的外貌不会随年龄增长而改变,始终“萌态可掬”,与当下流行的互联网“萌文化”不谋而合。
第二,被猫的行为特征吸引,特别是三类行为:1.整洁爱干净。研究对象认为猫在自我清洁方面比其他宠物拥有更多自觉性,不需要饲养者过多费心。W01就表示:“以前还喜欢狗,后面不喜欢了,就喜欢猫,因为猫比较省事,不用遛,爱干净,而且没味道。”2.懒惰贪睡。猫的作息与人类截然不同,因此,不少研究对象都感觉猫经常精神不振,D03就表示:“猫很懒,整天想睡觉,但它又想陪着你,那个坚持又困倦的样子最可爱。”3.充满好奇和警惕。猫科动物普遍对环境比较敏感,既充满探索的兴趣,又随时警惕可能发生的危险,这使它的某些行为显得怪异,B04便表示:“猫的行为常常让人捉摸不透,但是,越是捉摸不透,就越是想搞明白,也就越关注猫。”
第三,被猫的性格特征吸引。与其他宠物相比,猫的性格有些特别,B04就认为:“狗非常依赖人类,仓鼠等小宠物又几乎不与人互动,猫则介于二者之间,既需要陪伴,但也需要独处的空间。”因此,W02认为:“养猫有点像谈恋爱,平时各忙各的,相互不影响,需要的时候,对方刚好在身边。”而且,猫个性独立,自我意识突出,不会遵照主人安排行事,斋藤(Atsuko)就发现,猫能听懂你叫它名字,但并不见得会搭理你。这使它看起来有一些高冷,D09认为:“猫最大的特质就是高冷,在它眼里它才是主子,你不过是个铲屎官,这可能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
从心理学意义上看,喜好满足动机源于人类的朴实情感,具有明显的原生性,这是云养猫驱动性强烈的重要原因。在聊及其他访谈问题时,几乎每位研究对象都多次提到对猫的喜欢。B03在聊到“云养猫是否有助于情绪调节”时就表示“云养猫满足了我对猫的喜爱,每次看了心情都会变好”,D08在聊到猫友之间的互动时表示:“大家都喜欢猫,所以聊起来就特别有意思。”这表明喜好满足动机不仅强烈,而且对其他动机的形成具有显著影响。因此,本研究将喜好满足动机设定为内部主导动机,突出它的原生性、强烈性以及主导性。
既有研究也多少注意到喜好满足动机在云养猫参与中的重要性,认为:“猫特立独行又可爱治愈的形象掳获无数网民的心,提高了人们对这一网络视觉文化的参与度。”不过,这一理解略显片面,并未明确喜好满足动机的首要地位和主导性作用,因而很难以此为基点建立与各个动机之间的逻辑关联。
(二)外部条件动机
在喜好满足动机的驱使下,研究对象产生了养猫的念头,但是,要真正饲养一只猫,却并非易事。
1.家养受限
从访谈文本来看,研究对象的家养想法主要受到三方面限制:
第一,缺乏养猫环境。W04表示,自己“是大学生,学校宿舍不允许养宠物,而且,即使学校不禁止,宿舍的布局和大小也不能给猫提供好的环境”。D05已毕业,“与人合租,由于房间太小”,同样无法实现家养。此外,W07虽然住家里,但“父母不同意养宠物,抗争也没用”,不得不放弃。
第二,费用太高,涉及购买猫窝、猫粮等生活用具和食品,支付疫苗、绝育等医疗保健服务,每年花费约3500元该数据总结自网友在知乎的分享。。D08表示:“养猫需要花很多钱,比养狗贵得多,我基本负担不起。”W03在云养的同时也家养,他表示:“每天都头皮发麻地想着猫的生活费,尤其猫生病的时候,真心受不了,医疗费太贵!”
第三,没有时间照顾猫。D05表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它。”D07表示:“我的空余时间很少,而且非常碎片化,无法专注地养猫。”D06表示:“自己喜欢旅游,但养猫就不能经常出门。”
显然,研究对象放弃家养,并非主观上不喜欢猫,而是由于客观条件不允许。因此,家养受限不但不会对他们的喜好满足动机产生负面影响,甚至反而会使其变得更加激烈。换言之,当客观条件允许时,他们有很大可能会选择养猫。那么,云养到底提供了什么样的条件呢?
2.云养便利
在研究对象看来,云养猫的盛行与网络技术的发展以及平台应用的革新紧密相关。D04就认为:“云养猫能火,得益于信息获取方式的变革,我们可以在手机上简单快捷地看到全世界的猫。”D01认为,短视频的发展也很重要,“养猫博主只需要一部手机就能轻松拍摄、上传视频,供其他人观看。”
上述观点由研究对象从自身经验中总结而来,相对感性,若将之与互联网行业发展对照,当中关键会更清晰。
云养猫兴起于2015年,在这一时间节点前后,互联网领域有4个重要变化:1.4G网络覆盖范围大幅增加;2.网络运营商大幅提速降费;3.“互联网+”计划实施;4.“双创”战略实施。这些变化使用户可以随时接入互联网,无忧使用视频、直播等流量服务,同时,还吸引不少养猫人士以创业者身份在线提供云养猫服务。
可见,云养猫的出现及其规模化,依赖于互联网产业链条的完善,以至能够提供一种相对可靠的方式替代家养。其中,网络技术的发展是基础条件,但产业生态能够形成则与各方参与者因喜好而作出的不懈努力直接相关,这从侧面表明了喜好满足动机对于便利选择动机的主导性。因此,本研究将便利选择动机设定为外部条件动机,以突出它与内部主导动机之间的相互促进作用。
此外,从所受限制与替代方式的选择来看,云养猫参与者主要是在校大学生、合租的职场新人,以及同家人合住的年轻人。喜欢猫,缺乏独立空间,经济基础薄弱,是他们的共同特征,同时,他们对网络技术的发展更敏感,也是各社交平台的使用主力,所以,相较中老年,他们成为云养猫的核心群体。这与既有研究将他们标记为“空巢青年”并不完全相符。
(三)内部辅助动机
云养条件成立之后,参与者的动机出现分化,诉求不同,寻求满足的方式便不同,具体可分为4种:自我调节动机、社会交往动机、自我实现动机和求知动机。
1.自我调节动机
在访谈中,自我调节动机被提及47次,涉及两种自我调节的方式:
第一,情绪调节。对研究对象而言,参与云养猫能比较明显地改善自我情绪状态、缓解压力。B01表示,云养猫可以“让我忘记现实的烦恼,重新振奋精神”。W03表示:“学习压力太大,又没有放松方式,就开始云养猫,自我减压。”此外,个别研究对象还将云养的猫视作不顺心时继续努力的动力来源之一。W02就表示:“无论怎样都要为喜欢的小猫咪坚持下去,努力生活。”在格罗斯(Gross)看来,此类调节情绪的方式是表达抑制(suppression)的一种,主要通过抑制情绪外显来控制负面情绪,与认知重评(reappraisal)的方式相比,它往往意味着使用者的心理健康水平偏低。这表明,期望通过云养猫来调节负面情绪的参与者的心理健康水平普遍不高,需要更多的心理干预与关怀。
当然,并非所有参与者都持有该动机。B05便表示:“云养猫对情绪调节作用有限,可能还不如一瓶肥皂快乐水来得实在。”而且,当情绪太低落时,云养行为可能反而暂时中断,D08就表示:“不开心时只想睡觉,心情好时才会云养。”可见,云养猫确实对情绪调节有显著效果,但并不意味着参与云养猫就是为了对抗低落情绪,这进一步表明“空巢青年”增多助推云养猫现象盛行说法的相对片面。
第二,消遣娱乐。云养的便利,使养猫成为一种易得品,可以随时随地进行,因而成为研究对象无聊时消遣的重要方式。D10便认为:“云养猫像生活的调剂品,为平淡无奇的生活增添了乐趣。”而且,云养的方式符合现代人碎片化的媒介使用习惯,既能短时间内获取有效信息,也能填补被割裂的时间。W02表示:“云养猫视频,从几秒到十几分钟不等,正好填充了空余时间,让生活变得很充实。”
从参与情况来看,23位研究对象都是每天参与,时长从30分钟到超过2个小时不等,其中,相对规律的有8人,参与时段主要集中于晚上睡觉前;无规律的有15人,大多是有空即参与。可见,对他们而言,云养猫已不再是单纯的消遣娱乐,而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且存在导致网络成瘾(PIU)的可能。
2.社会交往动机
社会交往动机被提及32次,显示研究对象在云养之余,也对两种形态的社会交往颇为期待:
第一,网络交往。云养猫以爱好为中心,通过网络将用户聚合,使他们的云养行为一开始便带有社交属性,D02便表示:“大家边聊天边吸猫,一起分享快乐,就更快乐。”而且,由于云养猫平台具有好友推荐功能,可以促成陌生人之间的交往,这使建立和发展新的有价值的社交网络,成为部分参与者的期待。D11就表示:“平台会推荐陌生人给我,比如,我关注郭斯特,他也关注郭斯特,两个完全没有现实交集的人,因爱好相识,还挺有意思。”
这种用户聚合交流的形态,有些类似网络趣缘群体。罗自文认为,网络趣缘群体指一群对某一特定的人、事或者物有持续兴趣爱好的人,主要藉由网络进行信息交流、情感分享和身份认同而构建的趣缘共同体。从定义来看,云养猫群体显然应被纳入网络趣缘群体范畴,但是从特征来看,却又存在明显差异。首先,与其他网络趣缘群体一样,云养猫群体也普遍存在扁平化结构与中心化倾向,不过,它的中心化并不是形成于群体成员间的交往过程,而是从始至终都以养猫博主为中心,因此,养猫博主在话题的发起、参与和推动方面,拥有较多话语权与较大影响力,比较特别的是,群体成员对此并不介意,反而大多拥有主动维护博主权威的自觉。B02就表示:“评论时要尽量注意言语,不能胡说八道,要照顾博主情绪。”第二,云养猫群体以兴趣和情感为纽带,有着相对固定的实践方式,这与蔡骐对网络趣缘群体的剖析一致,但不同的是,它并未形成明确的圈层限入规则,群体成员也很少以云养猫作为自我身份建构与个性标榜的依据。换言之,云养猫群体并未在文化身份认同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同质性,更接近孙信茹和王东林所描述的“以物为媒介,拥有共享的经验与文化的代际群体”。这表明,趣缘群体之间可能因“趣缘”的不同而存有诸多差异,需要在进一步的观察与研究中注意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关联问题。
第二,线下交往。参与云养之后,研究对象在心态、关注倾向、养猫知识等方面近似已拥有猫,其线下的社交圈会因此有所变化。B04就表示:“我在现实里面有很多喜欢猫的朋友,有猫后话题更多,更聊得来一些。”这表明,当猫已成为线上线下热点话题时,有部分研究对象是为了跟随潮流才参与云养猫。对此,李惠曾在研究中指出:“了解流行现状”和“了解朋友状态”是大学生参与网络休闲的主要动机之一。既然研究对象怀有促进线下交往的想法,那么,他们参与云养猫,便或多或少是因为受到来自现实社交的压力。这标示网络人的现实尺度始终存在,网络身份与现实身份的相互纠缠也始终存在。
3.自我实现动机
自我实现动机被提及25次,主要关系两种自我实现方式:自我价值实现与自我理想实现。
第一,自我价值实现。虽然绝大部分研究对象都因客观条件限制,无法家养,但其中不少人却认为自己具有养猫的能力。有趣的是,在他们看来,该能力的主要体现是帮助云养猫博主在线照顾猫,以让自己心仪的猫过得更好。W07便表示:“博主的猫太多了,照顾不过来,我可以帮忙观察猫的状态,随时提醒他。”可见,通过云养,参与者虽然能够与若干只猫建立“饲养”关系,但亲疏之别依然存在,甚至部分研究对象还以“云爹妈”自居,以突出其与某只猫之间的亲密关系。
照常理,猫属于云养猫服务提供者,云养者与被云养的猫之间并无所属关系。不过,皮尔斯(Pierce)曾提出“心理所有权”概念,表示个体会从感觉上将特定物质对象或非物质对象视为己有,而不管他是否拥有该对象的所有权。虽然现有研究已表明在数字产品与服务领域同样存在心理所有权现象,但云养猫无疑塑造了一种全新的,介于真实与虚拟之间的所有权关系,其可能开辟一个全新的商业应用领域,也可能引发复杂的产权纠纷,还需更多的关注与探索。
第二,自我理想实现。拥有一只猫,在不少研究对象看来,是自己理想生活的状态,因此,云养猫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们不能养猫的遗憾。另一方面,猫的生存状态也让他们颇为艳羡。B03就表示:“很向往猫的生活,每天都自由自在的。”这从侧面表现出少部分云养者对现实生活的厌烦以及对理想生活的渴望,在他们心目中,“猫”成为了慵懒与无忧无虑生活的代表,这与现实中的猫和养猫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在徐琳琳看来,与人们依赖网络环境摆脱现实世界各种限制后衍生出的虚拟自我认知有关,不过,他同时也指出,依赖网络环境形成的虚拟自我认知,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影响甚至误导,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具有自主性的自我认知。
4.求知动机
求知动机被提及22次,显示研究对象在参与云养的同时,也希望了解猫的种类、饲养方法、云养猫运营等知识。该动机主要来自两种类型的研究对象:其一,是同时家养的人,他们将云养视作观摩的教程。W06便表示:“在云养猫中学习怎么养猫,怎么和猫相处。”其二,是准备家养的人,他们则将云养猫视作自我积累的过程,为以后自己能独立养猫奠定基础,B05就表示:“云养实际也是学习,学好了以后才能成为铲屎官。”
值得注意的是,在研究对象中,除3位已家养,另有16位明确表示“将来会家养”,合计共19位,约占总数的83%,这一比例与王畅和周如南的研究结果大致接近。这意味着,至少应有19位研究对象具有比较强烈的求知动机。然而,结果刚好相反,求知动机仅被提及22次,是强度最弱的动机。以此或可推论,对家养的渴望仅仅是云养参与者的执念,并不见得会真正驱动他们完成从云养到家养的转换。换言之,可能只有很少的云养者会最终转变为家养者。
五、喜好转变与“云养”替代
喜好满足动机与求知动机之间的巨大反差,提示之前的阐释框架忽略了一个关键细节,即云养者对猫的喜好到底从何而来?
施瓦茨(Schwartz)发现,在古代犹太社会,猫与人之间几乎没有依恋关系,反而存在种种冲突,但由于人们更讨厌老鼠,故不得不养猫。中国古代的情况与之相近,同样将养猫当作应对鼠患的重要方法。宋人陆佃在解“猫”字时,表示:“鼠擅害苗,而猫能捕鼠,去苗之害,故猫之字从苗。”另据清人王初桐所编《猫乘》记载,民间一直将猫的捕鼠能力看作良种选育的中心指标,认为:“猫儿身短最为良,眼用金银,尾用长,面似虎威,声要喊,老鼠闻之自避藏。”可见,古人对猫的喜好源于对老鼠的厌恶,具有相当的工具理性色彩。
这种喜好一直延续到近现代,老舍先生之所以会养猫,而后爱上猫,其出发点也正是为对付老鼠。不过,眼见随着鼠患解决,养猫的逐渐减少,他虽忧心,却“并不为猫的命运多耽什么心思”,因为在他看来,猫并不招人喜欢。老舍先生的这一判断并非出于主观,阿拉霍里(Arahori)等就发现,与狗相比,猫的跟随和理解能力都明显较低,因而不容易与主人建立亲密关系。唐斯(Downes)等也发现,超过70%的家养猫都来自被动收养,即误入家庭的流浪猫与朋友赠送的猫。这表明,在人与猫之间传统的身体实践关系中,猫的捕鼠能力是核心,其作为宠物的陪伴功能并不显著。换言之,在不考虑对付老鼠时,喜欢猫且愿意养猫的人仅为少数。
到了当代,养猫灭鼠几乎被药物与工具灭鼠取代,就连对猫比较痴迷的群体也不再关注猫的捕鼠能力,至少在访谈中,其就未被提及一次。依照前文所述逻辑,这时喜欢猫的人应只是极少数才对。然而,现实却是猫成为了互联网中最受喜欢的动物。上述推论与事实之间之所以会产生巨大分歧,原因在于,前者忽略了人们的喜好已经发生巨大转变,以前喜好的中心是猫的捕鼠能力,现在的中心则是猫的外形、行为和性格。显然,问题的关键是,新的喜好是如何形成的?
梳理研究对象参与云养猫的完整过程,发现有一环节至关重要,即云养之前的经历。23位研究对象都明确表示在云养之前,有“云吸猫”的经历,即喜欢在线搜罗观看猫的图片和视频。这与崔元姣的研究结果趋于一致,她发现高度迷猫群体的所有成员都曾长时间在线观看猫的图片和视频。
这些猫图片和视频主要有3个特征:(1)个性化与拟人化。图片与视频都由用户独立制作发布,他们根据自己的偏好,截取猫的日常生活片段,作出个性化解读,其中,常见做法是将猫拟人化,并赋予独特性格,比如微博用户“花花与三猫CatLive”,每次发表图片和视频都会用字幕加注个人的理解(如图2所示)。(2)细节化与局部化。它们倾向于渲染有趣瞬间,这突出了猫的外形、表情,以及个性等细部特征,却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对猫以及养猫过程的整体呈现,使用户难以了解宠物猫饲养中的各种问题与麻烦。(3)巨量化与算法化。在微博、抖音等自媒体平台上,猫图片与视频的数量堪称庞大,而且,各平台都有算法推荐机制,会根据浏览记录不断推送相关内容,从而在短时间内强化用户的偏好,正如W04所言:“你刷得越多,微博就筛选你喜欢的,给你推送越多。”
图2 微博用户“花花与三猫CatLive”发布的猫图片
大量观看此类图片与视频,容易使人着眼于自己感兴趣的点,因而对猫形成可爱、高冷、呆萌等刻板印象。加之,由于习性原因,猫很少出门,也不亲近陌生人,导致未养猫的人难以了解猫,正如D03所言:“狗平时在外面还能经常遇见,但猫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此消彼长之下,人们认知中猫的形象便逐渐失去了身体在场与知觉体验的同化,而主要由图片与视频建构完成。于是,更符合当前人们审美旨趣与个性表达,也更容易被随手捕捉的猫的外形、表情与行为,以及由此衍生的猫的性格阐释,便逐渐占据图片与视频的中心位置,成为互联网用户的新喜好。
在该喜好形成的过程中,新媒介扮演的角色非常关键。首先,新媒介的应用,尤其是移动互联网技术的成熟与普及,“赋予了普通个体内容生产、传播和评价的权利,改变了传统信息传播模式下的权利结构关系”,使公众能够根据自己的偏好,自由开展信息传播活动,追求多元价值。如此,“非主流”的网络晒猫与观猫活动才能持续发展,并演化出独具特色的文化生态。其次,新媒介在参与者之间开辟了便捷高效的沟通渠道,使志同道合者能够跨地域、跨文化联结,并通过多种形式的交流达成共识。这意味着,猫图片与视频中展示的具体内容,并非仅由创作者单方面决定,观看者的浏览、点赞、转发、评论、打赏、送礼等行为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对其产生影响。质言之,新喜好的形成,实际是互联网用户共同选择、共同书写的结果。
对于新媒介所具有的上述作用,学界在“网络粉丝群体”研究中亦有探讨。它们表示,新媒介凭借硬性的物化建制和软性的文化数据流为人类开辟了第二生存空间,重构了文化的时空距离,以偶像为中心建构了一个个具有亚文化特征的阐释型社区,在当中,粉丝通过参与集体内容生产和统一行动,获得快感、意义与身份认同。这一认知诠释了新媒介构建“想象共同体”的方式与过程,刻画了群体成员的生产与消费行为,及其相互间的交往实践,为深刻理解网络爱猫群体的形成提供了重要参照。不过,或许因为粉丝对偶像的迷恋过于强烈、外显,导致相关研究并未过多关注这种迷恋到底如何产生,即粉丝“狂热”行为的内驱力来源何处。刘海龙在剖析“粉丝民族主义者”时,发现他们将自我期待融入民族意义的内涵中,建构与想象了一个理想的“中国”形象,进而革新了网络民族主义运动的表达方式、组织动员方式、实施方式,因此,他认为当新媒介作为一种文化形态的技术参与到我们的日常互动后,将中介我们的感知、经验与行为。这表明,粉丝之所以迷恋偶像也与新媒介的塑造有关。
这一点在关于猫的新喜好的形成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因为,当猫的捕鼠能力不再受重视,猫与人之间传统的身体实践关系便宣告破裂,那么,时空同一性与身体依赖就不再对新媒介的塑造具有约束性,于是,它将猫的外形、表情、行为与性格等不断放大,使之慢慢成为了“猫”这一概念的中心。然后,又以此为基础对原有概念中涉及的身体实践进行了剥离与再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撸猫”这一新兴词的出现与流行,它虽也强调了猫与人之间的身体互动,其本质却是新喜好在线下的显化,是痴迷于“猫”外形的爱猫者在真实生活中寻求的满足。换言之,越是喜欢网络观猫的人,可能越喜欢“撸猫”。这也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近年来猫咖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并迅速成为青年集结地的原因。由此可见,新喜好形成的过程,就是新媒介塑造的过程,也是猫与人之间新的身体实践关系建构的过程。
综上所述,“云养猫”之所以会流行,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当猫与人之间传统的身体实践方式逐渐被弃置之后,新媒介介入其间,通过互联网用户的共同书写,对“猫”的概念进行重构,使它逐渐视觉化与个人化,从而造就出以“远观”为核心的新的在场方式。这样一来,猫成为了不再需要朝夕相处的动物,云养也就成为了比家养更适合的方式。以此反观狗,会发现其在看家、陪伴等方面的能力同样受到重视,因而“狗”这一概念中内含的传统的身体实践关系便得以延续,新的在场方式就无法成为主体。故“云养狗”即使存在,也仅是个别现象而已。鉴此,本研究对云养猫参与动机的理论模型进行修正,以突出新媒介对“猫”概念的重构,及其在参与动机产生中所起到的基础性作用(如图3所示)。
图3 云养猫参与动机理论的修正模型
六、结论
本研究采用扎根理论的方法,对云养猫群体的参与动机进行深入分析。研究发现,参与动机主要有6项:喜好满足动机、便利选择动机、自我调节动机、社会交往动机、自我实现动机和求知动机。依据各动机之间的逻辑联系,研究确立喜好满足动机为内部主导动机,便利选择动机为外部条件动机,其余4项则为内部辅助动机。以此为基础,本研究构建了云养猫参与动机的理论模型。该模型立足于对云养猫群体的深度访谈材料,虽能在很大程度上对该群体的现状及其衍生的问题作出合理解释,但它是否能被运用于更广阔的范围,比如整个爱猫人群,甚至所有新媒介用户,还有待进一步研究的验证。考虑到在访谈材料的收集和分析等环节,研究难免受到研究对象的表演、研究者的认知偏差等主观因素的影响,因此,该模型重在提供理解框架,至于更精确的要素间关系刻画,则需要更多针对性研究的不断完善。
围绕该理论模型,研究者对动机产生的内在机理进行追溯,发现云养猫大行其道的原因在于新媒介赋予“猫”这一旧有概念新的内涵。这在很大程度上扩展了我们对新媒介运用可能带来的改变的认知。既有相关研究认为,互联网技术只是创造了一种处理旧事物的新方式,并未改变人们生活的面貌。但是,从云养猫现象来看,新媒介对旧事物的处理已深入概念改造领域,它源于传统身体实践方式的缺席,又在新的概念建构中不断融入新的身体实践方式。这与麦克卢汉所谓的“媒介是人体的延伸”不同,也与波德里亚提出的“超现实”,以及德波提出的“景观社会”都有不同,需要给予更多的重视。
目前,新媒介对“猫”的改造依然处于进行之中,它正在变得越来越符合我们的共同期待,而且正在将自己身上不符合的部分一点点抛弃,这一过程可能会一直持续到它变得足够“完美”。到那时,我们认知中的猫或许与现在的猫已大相径庭,甚至可能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猫,但这似乎并不妨碍猫继续成为互联网中最受喜爱的动物。
载《新闻与传播研究》2022年第2期
囿于篇幅,公号舍去注释,完整版本请见刊物。
编辑 | 殷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