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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柳读书|作为存在的媒介时间:手机与社交媒体的时间性

卞冬磊 新闻与传播学术前沿 2023-03-28

编者按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语出(唐)刘昚虚《阙题》。深柳掩映下的清净书堂,最是读书人向往的治学之所。由是,我们用“深柳堂”来命名《新闻与传播研究》论文推介栏目,以期让同好慢慢品读,细细体味。


本栏目期待能够成为学者们田野归来坐而论道的一方宝地,将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切之,磋之;也欢迎各位读者向作者提出问题,琢之,磨之;我们会精选问题予以回应,奖之,励之。


作为存在的媒介时间:手机与社交媒体的时间性


作者|卞冬磊


内容提要


以往媒介时间的研究,以广播电视等大众传媒为主要原型,揭示了时间的瞬时、零散和无序,但其影响限于日常生活的局部。近十年来,手机和社交媒体的兴起进一步改造了媒介时间。首先是手机消除了全部的时差,和人类建立起共生关系;其次手机创造了以虚拟为主导的生活场景,并通过社交媒体传递了时间意识形态。依靠新的交往规范,手机时间迅速却又自然地内化,同时也导致了时间的公共化,威胁到个体的差异性存在。遍在的媒介时间消解了“界限”和“间歇”。作为经验主体的人,就如同处于“没有时间的存在”之中。


关键词


媒介时间 手机 社交媒体 存在


正文


一、引言


“时-空转换与现代性的扩张相一致,直到本世纪才得以完成”,因而是20世纪哲学和社会学讨论的核心议题,类似“时空压缩”、“时空延伸”、“速度政治”、“加速”等概念层出不穷。在这漫长而持续的讨论中,“技术问题和时间问题的结合显得非常突出”。就如哈维(David Harvey)所描述的:“铁路网的扩张,伴随着电报的出现,蒸汽轮船的发展,修建苏伊士运河,无线电通信以及自行车和汽车旅行在那个世纪末的开始,全部都以各种根本方式挑战时间和空间的意义。”


在技术的时间叙事中,交通和通讯彼此交织,互相缠绕,共同构成了技术塑造时间的历史,但两者其实有质的差异性。诚然,“交通方式的不断进步是现代历史的标记”,但是,“在流动性的所有技术因素中,信息通讯——那种不涉及物体或物体只作为微不足道的次要方面的通讯——起的作用尤其巨大”。飞速发展的交通让人感受到一日千里,拥有一种新的时空体验,但通讯的瞬时即达却超出人类的经验感知。换言之,“交通就从不曾获得这种‘即时性’”。


通讯技术的源头始于电报。如所周知,它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实现的远距离瞬时传播,并且“电报的发明可以在喻意上(metaphorically)代表将人类带入现代的所有发明”。以广播电视为代表的大众媒体,则将技术蕴藏的时间性带入日常——“电视具有真正的日常性”。计算机统治了20世纪末期以来的技术世界,“计算机界所说的实时、媒体界所说的‘现场’等等效应都深刻地——同时也可能在根本上——改变了事件化的原义,改变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这些原理复杂的技术常以媒介/媒体的面貌被公众所认知。基于此,它们携载或形塑的时间形态被命名为“媒介时间”——“媒介技术与大众传播媒介内容共同作用的结果”,以区别于人类漫长进程中的“自然时间”和“钟表时间”。


不过,以广播电视为主要原型而命名的媒介时间,尽管从历史维度揭示了技术导致的时间变迁,并注意到了计算机的影响,但是在解释最近十年以来的时间形态时,已力不从心。广播电视作为大众媒介,无论是时间的覆盖、即时事件传播或是叙事中蕴藏的时间性,所造成的影响是局部的,充其量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计算机则在工作环节中引入了实时,并延伸到休闲和社交领域,但它并未实现随时可及与普遍性。相较而言,手机和社交媒体日新月异,对日常生活介入之深远,为昔日的技术所不能及,这就使媒介时间日益成为一个存在问题。


“任何一种存在之理解都必须以时间为其视野”。鉴于此,本文沿用“媒介时间”这一概念,尝试从硬件和软件两个维度,讨论手机和社交媒体蕴藏的时间性,探究新媒介对人之存在的影响。文章将首先阐释媒介时间内部的历史,揭示其关键的技术史脉络,由此引出手机作为新节点的特殊性;随后讨论手机上的社交媒体软件,如何创造出新场景、如何将其时间意识形态传递给使用者;接下来从技术文化的角度,阐释手机时代的媒介时间如何内化,并造成了时间的公共化之后果。最后,本文批判性地论述了手机时间的界限和间歇,并以类比的方式解释了一种“没有时间的存在”的人之境况。


二、电报、电视和计算机:媒介时间的技术节点


时间是人为建构的符号,在不同文化中差异极大,但时间亦有其历史。从纵向视角看,人类经历的时间类型可以粗疏地分为“自然时间”、“钟表时间”和“媒介时间”。自然时间蕴藏于天体运动和自然流转之中,具有循环特性;钟表时间由工业资本主义创造,以时钟为表征,是一种可测量的线性时间,最为现代人所熟知;媒介时间则由通讯/媒介技术所形塑,其时间形态表现为瞬时、零散和无序。


“特定类型的技术能够以特定的方式来呈现时间,一些技术甚至实际构成了时间。信息技术界定、组成并改变了人们感知世界的方式”。在媒介时间的技术脉络上,电报是公认的源头,也是整个技术史上的“突变”,按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说法就是:“跨越长距离的瞬时通信是新生代技术阶段最杰出的成就之一”。在电报发明后,人们对时间的感觉发生了重大改变,“时间被重新界定为可以小到百万分之一秒、千万分之一秒的生态龛,换言之,时间可以小到可以被描述但又无法被经历。这个过程以及相伴而生的对实践经验意识、经验行为的重建,就始于电报的功能”。与凯瑞(James Carey)一样,芒福德也确认了电报在通讯和媒介家族中的开端意义:“电报及其后的一系列发明,都在克服空间距离的障碍并且缩小表达与反应之间的时间差。首先是电报,然后是电话,然后是无线电报,再后是无线电话,最后是电视。结果,借助于机械装置,通信又回到最初的人与人之间的瞬时反应了。”


技术所携载的时间性,随着技术的运用和普及,“渗入到普通人的时间经验意识中去,并铲除旧的节奏与时间观念”。然而,电报却没有发挥这个功能,它的影响主要在于开启技术想象力。实际的情况是,电报主要用于“国家交往和市场交往”,始终离普通民众和日常生活较为遥远。电报也几乎没有“内容”,缺乏娱乐性,无法像大众媒体一样让人长时间沉浸其中。所以,切特罗姆(Daniel Czitrom)的评价是公允的:“尽管它是一个公共的信息传播者,但它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大众通讯工具……在日常生活中,尽管人们未能直接感受到电报的存在,但电报最终通过它所帮助创造的大众新闻间接地影响到大多数人。”换言之,对普通人而言,电报的影响是通过后续的大众传媒才得以发挥的。


如果说电报发明了新时间,那么广播电视就是将新时间带入日常生活的首要装置。这种瞬间就可以跨越地理距离、在人类意识中较为新鲜的即时性时间,主要通过大众媒体的即时报道而传达给社会大众。德布雷(Régis Debray)描述了新闻时间渐进的历史:“‘时事’恐怕是印刷术发明出来的,这种怪现象来自当时的小报,在18世纪时发展起来,随后19世纪末的电报和普及的时报联合起来对其进一步推动,后来一战之后由电台广播而大大加强。过去,事情的发生、其叙述过程、随后其传播时间是分开的,而电视-视频转播时事可把三段时间浓缩在一起。”


在媒体家族中,电视的现场直播最受关注,被称作是“媒介事件”,其间蕴藏着实时传播和同步观看。更显著的是,电视最具有日常性,它见缝插针,扎根在日常生活的流程之中。西尔弗斯通(Roger Sliverstone)指出,“电视具有创造某种程度的依赖、安全与依附的能力”,“就是通过它的节目表、节目的体裁和叙述方式来实现的。电视是一种周期性的现象。它的节目安排遵循一定的消费规则,肥皂剧、天气预报、新闻,可能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就把一年以小时、天数和星期结构起来了”。细致分析可知,电视巧妙地综合了两种时间性,一方面是新的即时性,另一方面是日常生活的线性时间流,两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然而,电视时间的扩散是不充分的,只在休闲时才能施加影响。但可以预见的是,代表技术新方向的即时性,并不会停止对日常的侵占。


果然没有多久,计算机和互联网引起的时空变化就变得引人瞩目。卡斯特尔(Manuel Castell)引领了这一波论述的潮流,他指出:“在网络社会里,这种线性、不可逆转、可以度量、可以预测的时间正在遭遇挫折。”计算机创造了许多新的软件系统,产生新的使用场景,“以两种不同的形式促成我们社会里时间的转化,亦即同时性(simultaneity)和无时间性(timeless time)”。与电视相比,计算机具有强烈的工作导向,在实践中形塑出新的时间感,“大量的问题被不断塞入电脑,以求即时解决。因为互联网与移动电话的即时传输,决策者即可认为几乎所有问题均可简化为速度和效率。企业的经营甚至更广阔的社会生活都在追求‘第一时间’急速反应的模式下操作,每个处于‘信息高速公路’的人对时间无法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反思,只能在追求当下的实存时间中立即行动”。同时,计算机也在新闻和即时交流领域得到了部分运用,它比电视所传递的时间体验更为宽广。


以上是媒介时间的三个关键技术节点:电报具有开端的意义,发明了即时性时间,成为后来诸多通讯/媒介技术的原型,但却很少运用到日常;广播电视以大众媒体的形式,将即时性蕴藏在新闻时事中,取消了事件发生、报道和接收之间的时间差,日益为大众所感知;计算机的运用则更为广泛,覆盖了工作、社交和新闻,人们不仅接收即时信息,也按照规则处理和回应它,即时日益显现在人们的多种行动之中。


三、作为时间客体的手机


如自然、钟表一样,媒介技术也是时间的显著客体。“技术本身包含着它们自己的时间性”,时间性因而是技术意识形态的表现之一。伴随技术的更迭,各种时间也处在微妙的交错、取代或并存之中。在追溯电报的时间意识时,凯瑞预测到计算机时代的状况,他写道:“正如手表协调了工业化的工厂,电报通过对时间的分割同样也协调了工业化的国家。今天,计算机时代、计算机空间和计算机记忆,那些令我们懵懂的观念正在我们的实践意识中又一次发挥着作用,它协调并控制着我们已耳熟能详的所谓后工业时代。实际上,微型计算机正在代替手表成为中产阶级退休人员最受青睐的礼物。”如今,微型计算机已不再占据生活的中心,最流行的媒体变成智能手机,媒介时间随之获得新的时间性。


手机作为新技术的历史,前后不过数十年,却已普遍成为人们须臾不能离开的事物。理查德·林(Richard Ling)细致分析了手机嵌入社会的四个关键过程。首先是在社会中形成一种“临界规模的扩散和感知”——“我们拥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即认为已经存在足够数量的用户”;第二是“合法化”,技术“需要有一套促使其采用合法化的程序,借此,集体叙事的发展将支持技术的使用”;第三是“社会生态学”,社会的物理结构或惯常“随着社会媒介化技术的采用而发生改变”;最后是“相互的典型化”,“社会媒介化技术重新调整了我们彼此间的期待”。借助上述四个进程,手机“在社会中获得了稳定和理所当然的角色”。


林充分考虑了手机嵌入日常的社会和文化因素,但未能分析这一进程背后的技术时间基础。手机的技术逻辑何以支撑其成为“理所当然”?作为通讯技术史一系列发明中的一个,手机为何能够普遍地占领日常生活?答案在于手机对即时性做出的细微却重大的调整,以及技术的特性促成其和人类建立了最亲密的关系。


在即时性层面,手机这一技术实现了莱文森(Paul Levinson)所说的“直接性”。它比其他任何媒介都更加接近时空压缩的理想状态。“在一个文字是城乡唯一远程通讯游戏的世界里,迟滞是无处不在、难以避免的。电话发明以后,到达目的地——房子、办公室、门厅、街角——迟滞的时间就是打电话要花的时间。同样的迟滞现象适用于收音机,也适用于电视和台式计算机。然而到了今天,手机正在迅速加热,飞快地烘干过去那些延迟传播的水坑”。如其所说,手机所消灭的那一点延迟,看似微不足道,对使用者而言却是一种“突变”。因为,和以前的技术都不同,手机完全消灭了时差,真正实现了瞬时可达,可以说是通讯技术的终极状态。同时,在技术的硬件层面,手机还拥有小巧的外观,可以随身携带而不显累赘,这甚至是实现直接性的前提。手机也因此被贴上“具身媒体”、“可携带媒体”或是“移动媒体”的标签,意在说明手机和人可以实现共生,随时可用,也因此才能真正实现零时差,无论人是处于静止还是在移动之中。最后,手机的各类软件在应用上已近似“基础设施”,几乎综合了所有生活的事务,包括工作、社交、新闻和休闲,用维利里奥(Paul Virilio)的话就是“能够做任何事情,听到任何事情,看到任何事情的移动电话”,它成为人类生活中的不可缺席者。


通过以上三种机制,手机和人建立起共生关系,这是以往技术从未到达的高度。亲密关系赋予手机介入日常生活的能力,比广播电视和计算机更进一步。“人类的每一种实存或在世方式都有其日常。”日常生活,“这个抽象的单数名词及其所表达的时代体验在19世纪资本主义的生产世界和生活世界、劳动时间与休闲时间变得相分离的语境中才变得常见”。因此,常识意义上的日常生活,主要和工作、休闲时间的安排有关。“首先是把人们的个人生活组织进每一天:他们生活职责的重复性固定在每天的重复中,固定在每天的时间表中,日常就是对时间的组织,就是支配个人生活史展开的节奏。”在一个典型的日常中,时间被划分为段落,分配给不同的活动。各种活动的时间虽然允许边界交错和调整,但总体上会形成特定的节奏,循环往复,构成一种惯例,“工作与休闲、起床与睡觉、做家务与工作:依据的时钟上的时间、自由支配的时间和已经预约出去的时间。它们都镶嵌在人的生物时间与生命循环中,镶嵌在结构化的和社会化的时间中”。


电视曾在休闲时间占据重要位置,有时甚至导致人们改变活动安排。计算机占用更多的工作、休闲时间,但还不能实现如影随形。手机当然不会满足于此,它时刻与人在一起,各种信息、交往和娱乐即时更新,吸引人们随时进入它所构造的场景中。由此,手机非常轻易地就打开了日常生活的缺口,线性的段落式时间被不断切割,改造为零散的原子化时间。放眼当下,很多人已习惯在工作、交流和移动等几乎一切活动中使用手机,随时切入和切出,并且这种行为获得了文化上的许可,是一种共同认可的实践。


时间感知是在实践中被强化的,“通过人类社会的‘实践’推动,通过不断重复和持续展开,技术对于时间的携载会反过来将它的机械化的、基本钟表的时间性,再次嵌刻至使用者的时间节奏之中”。如今,手机已遍布生活的全部场景,越来越占据优先位置,其时间性深入到日常节奏之中。与以往技术不同,手机的伴随性使瞬时成为一种弥散的时间形态,构成生活的底色;手机在使用上的随意进出,造成注意力的流动,零散化的时间意识成为常态;手机软件提供的各类产品,尤其是短视频,较之电视时代更缺乏逻辑性,无序的感觉变本加厉。所以,当时间客体从电视、计算机转移到手机时,媒介时间的瞬时、零散和无序,使得自然的循环和钟表的线性更为边缘,消解的其实是日常生活本身。


四、创造新场景:虚拟的普遍化


手机作为时间客体,依靠硬件和软件的综合优势,持续向社会施加其时间性。如上文所述,各种手机软件进一步消解了日常的循环和线性,将之推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创造出一个虚拟场景占据主导性的世界。在这个场景中,手机的时间意识形态得以发挥力量。


人类极其自然地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现实或真实的世界,所以很早就开始创造虚拟事物,用以模仿或者超越现实。在英语中,“虚拟”这个词古老而边缘,“它首先出现在1483年圣徒传《金色传奇》的译本中。在这个词出现的最初几个世纪中,它主要出现在宗教语境下,作为一种物质物体的表达,译述宇宙的潜力”。在人类的发展史中,种种艺术和技术的兴起为呈现或创造虚拟提供了条件,“我们首次通过绘画(史前)、透视(文艺复兴)、全景展示(18世纪)、立体视觉和电影(19世纪)以及二战时英国飞行员的训练飞行模拟器来展现现实。最后,海利格(Morton Heilig)从1956年开始在Sensorama中使用的多模态反馈,以及1969年他的Experience Theater,让我们有了沉浸感的概念,这是虚拟现实的核心”。


换言之,虚拟在计算机诞生之前,就已经成为一种广泛的文化现象。但“在它的现代形式中,虚拟一般与计算机网络的兴起有关,特别是互联网的兴起。正如在这个语境下成为全球流行的几个词汇一样(如‘数码’、‘信息’等),很难对它作出确切的定义”。在计算机史的叙述中,虚拟技术从1960年代开始起步,历经技术发展、应用实验、工业成熟,直到2010年以后的大众普及,“特点是新设备的大量出现,其费用比以前的设备低得多,同时提供了高水平的性能。这种反弹主要是由于智能手机和视频游戏的发展”。


根据上述历史脉络可知,智能手机是虚拟技术普遍化的重要节点。“今天,存在一种对虚拟及其所有相关技术的积极迷恋。”其中,愈发廉价的智能手机,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拥有,因而创造出当下最多的虚拟场景——无论是交往还是游戏,人们长时间沉浸在“非现实”世界中,其结果却出人意料,“随着这些媒体的形式和交流变得更普及,‘虚拟的’和‘虚拟’这个词几乎要失去它们历史含义的最后碎片,另起炉灶”。


虚拟的普及为何导致它要失去自己的含义呢?因为“虚拟”是一个对比构造的术语。韦尔斯(Wolfgang Welsch)指出:“我们在使用‘真实’术语时,始终都在执行一个双重的操作:我们不仅把某物标记为‘真实’的,而且我们同时把它从其他事物中凸显出来。而这一其他事物就同时被定性为不那么真实的或表面的东西,被当作虚拟的、非本来的、单纯可能的、不真实的和不真的东西,等等。”同“真实”一样,“虚拟”也是在和现实或真实等词语的对比中凸显的。因而,“‘虚拟现实’的广义或狭义理解都包含着悖论。这个词的词源就和它的意义对立。这个意义对普通人而言,类似‘假想出来的、虚构的、虚幻的’”。


二元对立的构词,其实只是一种权宜之计,用于帮助人们理解特定时间出现的现象。在虚拟刚刚兴起、尚不占据主导时,用“虚拟现实”来命名一种新场景是颇具解释力的。但如今两者的界限早已模糊,正日益交织成为一个世界。譬如,在手机上购买商品、浏览新闻或者与他人交流,本就是一种真实的社会行为。正如韦尔斯所批评的:“真实性和虚拟性是互相渗透、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在它们的关系中会经常出现相互间的转换和重新定位。真实的事物并不是一直就是真实的,而是包含着虚拟性的成分。同样,虚拟事物也有着太多的真实性因素,它们不是纯粹虚拟的。简单的二元论——真实与虚拟——毕竟太片面了,而且是错误的。”


在后现代学者看来,虚拟与真实/现实的关系,不是交织而是取代,大量生产的虚拟现象正在消灭它的真实本体。譬如,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就说:“‘虚拟的现实’这一表达是一种积极的矛盾修辞法(逆喻)。我们不再拥有这一术语过去积极的意义,在此虚拟注定要变为真实,或这两种观念之间已构建起一种辩证关系。眼下,虚拟是取代真实之物,它是对真实的最终解决。”


无论是交织还是取代,随着手机软件的大量使用,虚拟已日益成为一个绝对场景,不再拥有早期构造的二元词汇的意义。“虚拟成为确切无疑的现实-视界,正如我们谈论物理上的事件-视界一样。”不仅如此,对大多数人来说,虚拟场景变成了更具优势性、创造力和吸引力的世界。无论是获取新闻、交往、消费、工作或是游戏,“‘虚拟实在’的东西,完全要比日常真实性更加真实、更加重要和更具有影响力。虚拟实在为这些人们提供了更有意义的交往,更好地满足了他们生活的兴趣,使他们有可能较之日常无意义的混杂世界更准确地去发现、思考和行为”。


以上叙述表明,智能手机已经创造出大量的主导性虚拟场景,形成一个具有吸引力的“线上社会世界”。这和电视以及计算机的时代不尽相同。在智能手机之前,虚拟场景只有局部的运用,涉及到社会的部分人群,所以媒介技术构筑的时间,只在特定的场景、特定的人群中得以感知。但是,智能手机普遍以后,各种应用软件吸引了大量注意力,人们几乎全时沉浸在虚拟场景之中,二元对立的词汇失去了原来的参照物。虚拟甚至成为一个绝对本体。因此,媒介时间能够发挥力量的场景已然遍在。最近,从“虚拟现实”发展出来的“元宇宙”正炙手可热。无论是否是革命性的变化,“元宇宙”之“元”,倒是确切地表明,虚拟正成为生活的立足点,而在此场景中,人们全时沉浸于媒介时间,按其规则行事。


五、强迫的重复和持续的消失


手机在技术和场景上为媒介时间的扩散创造了有利的整体条件。在日常的具体使用中,手机应用软件源源不断将媒介时间的意识形态嵌入使用者。与广播电视节目相比,手机软件发展出了新的信息呈现方式。譬如,范·迪克(José Van Dijck)曾观察到Twitter的新特点,指出“与编程的电视节目流相比,Twitter流是一种不受限制的、未经编辑的、瞬时的、短暂的、可即时反应的实时流——一种据说可以实时触发潜在观点和直觉的信息流”。如今,这种实时信息流已经是各类手机应用软件的共同形式,创生出一种“刷”手机的使用实践,“人们只要下拉屏幕,信息就会源源不断地呈现。如此一来,时间成为媒体的组织原则。而由此带来的最大的变化,就是最新的信息永远在最上面”。


对我们而言,手机应用的这种实时更新的现象早已不陌生,体现在各种人际交流、朋友圈动态、远方的新闻等混杂的信息之中。人们可以一整天都在刷手机而做到在内容上绝不重复,每一个信息都是新生成的,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眼前。在手机软件中,近来最显著的现象是视频图像的增长。各种图像社交软件在世界范围内方兴未艾,在中国则有以抖音和快手为代表的短视频。这些平台上的视频长的几分钟,大部分只有十几秒,诱使人们不停地、重复地观看,以填充日常时间。维利里奥指出,在新近的视觉领域,产生了一种叫做“极惯性”(polar inertial)的视觉和技术文化场所。所谓“极惯性”,源于物理学上的“极惯性矩”概念,指“用来改变旋转物体运动轴所需要的力”。“它可以是我们在手机上的‘失明了的’视觉行为,在使用手机的过程中,我们“如今不仅在同样的时间里看到同样的东西”,而且通过实时传播和实时信息‘共同做出反应’,这像‘很多对话者’的‘情感融合’,是在一种‘条件反射’的作用下‘忘乎所以’的‘情感融合’。”极惯性让人们产生了移动的错觉,产生了探索新事物的幻觉,解释了人们为何对手机短视频如此迷恋。尽管每一条都是新的,但又感觉不出新的体验,只是处于无意识中被迫去重复观看这些图像,以维持这种旋转状态。


这种重复性的观看造成了普遍的文化后果。在媒介家族中,和塑造理性的文字相比,以视觉取胜的图像,向来“低人一等”,被认为只能诉诸感官。不过,虽然和文字差异很大,图像也曾表现出非常强大的叙事能力。维利里奥曾指出,图像按其逻辑可以分为形式逻辑、辩证逻辑和反常逻辑,“图像的形式逻辑时代,就是绘画、雕刻和建筑的时代,它与18世纪同时结束”;“辩证逻辑的时代,就是摄影的时代,电影的时代,或可称之为照片的时代,那是19世纪”;“图像的反常逻辑时代,就是随着视频通信、全息摄影和计算机制图的发明而一道开启的时代……似乎到了20世纪之末,现代性的终结本身就由公共再现的逻辑终结来标示”。


何谓反常逻辑?就是指图像符号无法编织出持续性的叙事,“就是一个优待偶然和惊奇的逻辑,不利于信息的可持续实质”,因而也就生产不出持续性的经验。承接维利里奥所说,21世纪种种社交媒体上的图像,其反逻辑性比20世纪末有过之而无不及。社交媒体的图像真正掌握了人们对“新”的沉溺,用一种随时更新、越来越短、诉诸感官的图像形式,传递着对当下世界碎片化的再现与表达。观看者可随时进入短视频,亦可随时出去,在不同内容的视频之间切换,每一个视频都很短暂,谈不上有任何的持续性。


图像拥有自己的内在时间。德布雷曾将图像分为偶像、图形和视像,“字符领域对应着广义的偶像时代。它从文字发明一直延续到印刷术的发明。图形领域则对应艺术时代,其中包括从印刷术一直到彩色电视时期。视像领域则对应视像的时代”。每种类型的图像都蕴藏着不同的时间,“偶像是一段稳定的时间的图像,是永恒的切分,是在神明固定的无限中的横截面。艺术是缓慢的,但已经显示出动态的形象。而我们的视像则不断流转,纯节奏式,受速度左右”。不同的图像产生不同的时间效果,“头一个力图反映永恒,第二个试图达到不朽,第三个追求制造事件”。社交媒体上的图像,是典型的视像,其携载的时间比电视更零散、更轰动、更加缺乏持续性。只有数十秒的短视频,要想脱颖而出,就需要靠耸人听闻获得可见性,“事件、信息和画面的密集化使得不可能去逗留。飞快的序列切换不允许有什么凝思状逗留。那些转瞬即逝、目不暇接的画面,无法持久地约束注意力,它们快速地散播出诸多的视觉刺激而又逐渐淡化”,由此叙事就丧失了持续性:


时间纵向深化,而不是在叙事轨道上横向延伸。叙事性时间是一种连续性时间,一个事件从自身之中预示着下一个事件,诸多事件彼此相续着并产生出含义。现在这一时间上的连续性断裂开了。这就形成了一种不连续的、开裂了的时间。一个事件在其自身之中不再含有下述指示:事件继续进行着,在它之后又会有一事件继而发生。


时间的不连续,已是一种遍在的感知,其表征是现代人身上一种突出的注意力分散现象,“机器被数码取代,我们所发展起来的、作为现代性组成部分的在读写方面的各种认知能力,被一种慢性认知分散所取代”。在这个进程之中,手机和社交媒体首当其冲,它使人们习惯了人际交流、新闻时事和日常图像的随时更新。社交媒体发展出一种短暂而惊奇的表达,以随时更新的方式聚集,却始终无法建立起事件的开头、发展、高潮和结束。它能提供的只有一种奇异的片段,很快过去又很快到来,源源不断,“它所担保的,除它的瞬间示现之外别无其他,这就形成了一种没有回忆与期望的时间”。


六、手机时间的内化


时间具有社会性,无论是强调文化差异还是人类的共通性,时间总是用于调节共同体的关系。涂尔干( Émile Durkheim)曾指出:“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件都可以按照固定的、确定的标线来定位。据此安排的时间并不是我的时间,而是普遍的时间,是同一个文明中的每个人从客观出发构思出来的,这足以暗示我们:这种时间安排是集体性的。”因此,时间是共同体成员所共享的事物,是群体生活的要素。在自然时间时代,人们需要参照自然和生物韵律确定行动的时间,“先民多少根据自己动物冲动的压迫定时:饿了就吃,累了就睡。……当定时发展到较高水平,就会日入而息,日出而作”。作为现代性表征的钟表时间,经过工业资本主义的“规训和惩罚”而逐步“内化”,就像汤普森(E. P. Thompson)的概述:“工厂工人们的第一代通过自己的雇主懂得了时间的重要性;第二代人则形成了自己的10小时运动的短时间工作委员会;第三代工人为了超时或加班工资而罢工。”工业资本主义加上同时进行的全球化,钟表时间很快发展为世界范围内共享的社会现实。


媒介时间主要是由技术创生,其早期扩散的动力来自外部,譬如媒介技术广泛运用、工作效率至上等力量和观念。它很快为人们接受,同时也伴随着抵抗。但是手机诞生之后,其时间却悄然成为内生性的文化需求,原因是社交媒体形成了一种“相互期待”的意识形态。林指出,手机是为数不多的社会媒介技术,与时钟和汽车一样,是“以群体为基础的相互期待所支配的、得到普遍认可的人工产物和系统”。具体而言,“手机已经成为一种深入社会结构的技术,它是将我们维系为一体的构成部分。我们不仅频繁使用手机,而且对其他人有相同的期待。当其他人不尊重时间,对通勤问题估计不足,或忘记重要的信息时,我们感到被冷落。换言之,我们对这些技术有一种相互性(reciprocity)期待”。


这种新的交往规范在手机使用中发挥了重要机制,造成媒介时间自然而迅速地内化。技术的交互性带来的是社会成员共同遵守一套时间节奏。因为时间不仅是一个名称,也可以被看作动词。动词形式的时间,“清楚地昭示,时间测量或同步是一种人类活动,有着明确的目标,不仅是一种关系,还是建立关系的能力”。手机和社交媒体的普遍使用,充分体现了时间对人际关系的调节,它“实现了交流即交换的承诺:它并不禁止回应,相反,它要求人们回复,或至少需要一种技术性的交互性概念”。这种交互性概念大多隐藏在社交媒体的界面设置上,创造了人与人之间新的交往规范,而“规范通常以一种明显的、在结构、默认设置或言论中固有的形式出现”。众多社交媒体的设置中暗含着“连接”、“即时回复”等逻辑。范·迪克即指出,类似“分享、成为好友和点赞是强大的意识形态的概念,其影响本身超越Facebook本身,从而影响社会的结构”。一言以蔽之,技术的使用并非个人可以选择,而是“意识形态”。当下,对于手机和社交媒体的使用者而言,期待他人永恒在线、实时回应,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


手机和社交媒体的普遍使用,将媒介时间进一步变成公共化的事物。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很早就讨论过“时间的公共化”现象及后果:“在利用公共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在运用沟通消息的设施(报纸)的情况下,每一个他人都和其他人一样。这样的共处同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更消失不见了。”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聚焦于电视,提出了“意识的共时化”概念:“这一共时化过程表明,通过上述诸多媒体,一般意义上的个性化过程已经丧失,而且在程序工业发送给超大型意识群体的连续不断的‘事件流’中,铺天盖地的特例时刻淹没了‘事件流’的全部。”两位哲学家批判的情况在手机时代变本加厉,譬如,2015年开始兴起的“后真相”讨论,首先就是由社交媒体的速度所引起,追求第一时间、诉诸情感、支离破碎或已不再重要的事实,推动着媒介时间的公共化。“个体将在他们行动轨迹中的每一刻和每一点上,被保持在联系状态,以至于他们不再有任何时间来做长时间的反省。这是因为曾经的直接感觉日益被外包出去,明天这一感觉将垄断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我们所有人都将在自己的思想情感、最私密的情绪中突然变得集体化。”在这种一致主义的情绪中,公共舆论不复存在,个体差异更是被淹没,由此导致斯蒂格勒所说的“存在之痛”:“我和我们具有延迟差异,二者之间的无区别化揭露了一种本体论上的无区别,我和我们的流的共时化过程将‘我’以及‘我们’本身都给吞没了。”


七、结语:消解的界限与间歇


媒介技术携载着即时的意识形态,向着日常生活急速进发。电报发明了瞬时性时间,但是它的影响没有在日常觅得发挥之处;电视通过新闻现场直播,将同时性带给观众,成为生命中的一种新体验;计算机的影响进一步超过电视,占领了工作时间,使实时成为一种强制性纪律。不过,上述三种技术从来没有接近过手机的渗透力,尤其在社交媒体时代,瞬时、零散和无序的媒介时间已几乎潜入到全部的日常,成为理所当然之事。其过程经过如下四个阶段:首先是手机消灭了所有的时差,其可携带以及集合事务的能力,使之与人建立起共生关系,为媒介时间的扩散打好了基础。其次是手机软件日益创造出一个虚拟占据主导性的生活场景,媒介时间得以全时施加其力量;随后是社交媒体尤其是短视频的兴起,其强迫性和无序性,持续地将新时间意识形态传递给使用者。最后,借助新的交往规范,手机时间迅速而自然地实现了内化,并导致时间意识的公共化,对个体的差异性存在形成了威胁。


德国社会学家罗萨(Hartmut Rose)指出,技术领域、社会变化和生活节奏是现代社会加速的三大领域。在这之中,“最明显、也是最能够测量的加速形式,就是关于运输、传播沟通与生产的目标导向过程的有意的速度提升”。而加速是一个自我推动的过程,三个加速领域,“已经形成一种环环相扣、不断自我驱动的反馈系统”。速度的快慢,说到底是一个时间问题。可以料想的是,手机和社交媒体这类技术仍在进化,媒介时间将继续把自然和钟表时间推到幕后,将继续侵占生命的每一个动作,因此不得不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发挥作用。但对于媒介时间而言,它却只消解,不创造。


首先是时间“界限”的消失,使人失去了定位的方向。齐美尔(Georg Simmel)曾写道:“尽管没有使用抽象的概念,我们却始终坚持不懈地遵循着超过自我和低于自我、右边和左边、更多或更少、更为牢固或更为松散、更好或更坏这一准则。”这些准则具有定位的功能,因为它们“形成一个坐标系统,通过这一系统,可立即确定我们生命每一部分、每一内容的位置”。而在时间这个生命要素上,“生命过程被分开和凝结,在逻辑上区分为三个在语法上各自独立的动词时态”。特斯特(Keith Tester)翻译了齐美尔的话,即“生命被分割成一系列受界限限制的领域,被称作过去、现在与未来。生命经由时间而被赋予某种导向,有了此前与此后,也有了增强和趋弱”。这一论述促使我们思考当下的生命是否还有界限和坐标。在手机和社交媒体场景中,人的经验充满的是当下的即时,事件只有短暂的片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很难构成完整的叙事;当我们沉浸在社交媒体中,习惯的是随时进入和出去,常常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事件和信息丛生,日常时间就在这变幻不定中向四处流散,“生命变得更为忙乱了,更加漫无头绪,毫无方向性”。


其次是时间“间歇”的消失,削弱了生命的过程性价值。生命,说到底是关于时间的故事,是一种由经验构成的过程。但是在新技术的压缩下,时间却只能通过而无法停留。现在人们似乎对任何过程性的事物都感到厌倦,因此失去了诸多意义:


那将出发与到达分离开的中间时间,是一种不确定的时间。在此间人们不得不对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情有所料想。但它也是希望或期待的时间,这一时间预备着到达。


将出发点与目的地分开的道路也是一种间歇。它就像自身一样,拥有丰富的语义。例如,朝圣者之路不是什么空洞的、要尽快地横穿过去的中间区域。它对于那要到达的目标自身而言更多的是构成性的。存在于路途中,在这里意义重大。


对于生命而言,只有过程是真实的。失去了“间歇”的时间,充斥着杂乱无章的事件,就生产不出意义,也就意识不到真实的过程和时间。


“每一种文化都展现出自身独特的时间性。第一种是故事,与历史(传统)相联;第二种是小说,其独特的时间性为‘时间’;第三种类型是信息”,“信息的即刻时间性映射了第三种经验模式,即‘休克经验’。休克经验是集合线式的时间,既不是传说,也不是叙述,而是摆动着的‘现在’的序列”。在信息过剩的时代,人们不断地体验着“休克”,看似拥有很多,却空无一物。著名的戏剧《等待戈多》,说的是无所事事的人,其存在就是为了消磨时间,这样的状态是一种“没有时间的存在”。当下,手机主导的媒介时间成为全时场景,技术消解了时间的界限和间歇,事件虽多,但凌乱无序,难以生成留驻的经验,也就无法被刻写到生命之中——“信息在个人感知中仿佛是空无时间的”,因而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没有时间的存在”了。


载《新闻与传播研究》2022年第11期


囿于篇幅,公号舍去注释,完整版本请见刊物。


编辑 | 戴睿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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