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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孤岛”中的13名矿工生还记:生死之距,300多米
升井7天后,12月25日,川煤集团杉木煤矿透水事故中生还的13名工人陆续出院回家。
被困地下88个小时的经历已在细微处改变了他们。其中年龄最大的工人刘贵华的妻子陈易告诉记者,丈夫现在睡觉浅,食量也低,反应变得很慢。8岁的儿子偶尔问他,“爸爸吃饭了吗”,刘贵华眼神略有些呆滞,没有应答,像是没听见。
刘贵华会向陈易讲起他和12名工友吃皮带、喝尿和敲钢管求救的细节,并强调自己从未“恐惧”过。但陈易明白,这只是宽慰家人罢了。“80多个小时,分不清白天黑夜,咋个可能没有(恐惧感)。只是他们人多,稍微好点。”陈易说。
类似的改变同样发生在其他生还者身上。多名生还矿工表示,现在对下井已有“阴影”。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和煤矿打了数十年的交道,很难轻易割弃。
12月14日4时20分,刘贵华被前一晚定好的闹钟叫醒。他起床给自己煮了一碗面,饭后便骑着电瓶车从四川宜宾珙县县城到7公里外的杉木树煤矿上班。刘贵华56岁,在煤矿干了36年,这天的安排和以往没什么两样。若不出意外,刘贵华会在18时30分左右回家吃饭。
但这次“出了意外”。当天15时26分,刘贵华所在的掘进10队在矿井深处作业,另有两名打孔员和一名瓦检员。已到了下班的点,众人收拾工具,向巷道口走去。突然“轰”地一声巨响,大家尚未反应过来,水已漫了进来,“急得不得了”,巷道中的架子、器械转眼即被冲倒。
此时众人在一条与矿井主巷道相接的“断头巷”里,巷道在一处下凹呈“U”形,他们在底部,两边是斜坡。混杂着泥浆的水从“U”形巷道的靠出口一端涌来,很快淹没了底部,“封到了顶板”,又朝着另一端的斜坡冲来。
13名矿工很快往后撤至斜坡处,前面是不断上涨的水,后面则是巷道尽头。水淹没低处后,又往矿工避难处涨来。有人想通过通讯设备向外救助,但通讯系统损坏。没了电,通风设施也坏了,这意味着地底瓦斯含量或会增加。
他们宛如处于地下“孤岛”:距离地面垂直距离300多米,沿巷道到井口则有10公里的距离,巷道宽、高均只有3米。随着水位上涨,众人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悲观情绪随之蔓延,有矿工陷入绝望。张科夫看着水逐渐涨了上来,精神濒临崩溃,一度“几乎觉得没有希望了”。
1983年出生的王星彬是13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想到家中3个孩子,他情绪跌入谷底,念叨着“不想死”。也有人算,家里还有多少存款,自己是劳动主力,倘若死了,矿上该咋赔偿,家人应如何生活。
53岁的易光明却始终相信,大家会被救出去。“被淹的时候,我就有信心,外面百分之百有人会来救。无论代价多大,都会来救的。”他安慰工友,“安安心心等着外面来救”,不要把体力消耗太大。
副队长胡勇想到家里有70多岁的老母亲,妻子、儿子都在等着他,真担心出不去了。但冷静下来后,反而不怎么担心了。“技术这么发达,只要活着,就有很大希望被营救出去。”胡勇认为,被困井下,最重要的便是“活下去、等到救援”。
事故发生不久,杉木树煤矿救护队老队员张浩(化名)便随队伍下井救援。他从1989年就从事煤矿救护工作。2013年,同样是在杉木树煤矿,瓦斯爆炸致7名救护队员死亡,其中有他的队友,也有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这次下井后,看见积水漫过巷道,张浩知道,“出大事了”,熟悉的“悲戚感”袭来,和6年前一样。
14日晚,此次事故确定4人遇难,另有14人失联。没人知道他们的生死。这已不是张浩和他的队友们能解决的了。事发当天,四川省应急管理厅调配11支安全生产救援队伍、192人投入救援。此外,调运潜水泵16台,由救援人员运下井安装。次日中午,井下排水工作正式开始;下午,水从地表下的排水沟溢出,穿过煤矿大门,顺着斜坡流进村庄。
到了16日下午,坏消息传来,又有一名矿工确认遇难。经历了两天的等待,救援现场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不断有救援人员整装出发,穿过宿舍楼进入巷道。过一会儿,被替换下来的救援人员拖着湿漉漉的衣物升井,去食堂吃饭。不少矿工和村民聚集在高处,望着熟悉的矿区被救援车辆填满。
天气骤冷,迟迟等不到丈夫刘贵华的消息,陈易备受煎熬。她和其他失联矿工家属一起住在宾馆,连续几天恍恍惚惚。晚上,她睡不着觉,脑子里反复出现刘贵华逗儿子玩的场景。白天,煤矿工作人员组织家属吃饭,她看见桌上摆满了饭菜,又想到井下的丈夫还饿着肚子,直掉眼泪。
透水事故发生后4个多小时,陈易方才知道丈夫刘贵华出事了。当晚7时,陈易和儿子等不到丈夫回来吃饭,她打了多次电话,没人接听。一直到晚上8时,家里亲戚打来电话说,杉木树煤矿出事了,有上早班的人被困在井底。陈易心头一紧,带着儿子就往矿区赶。
“家里开销太大。”陈易和刘贵华是“二婚”,11年前组建家庭,两人的儿子仅有8岁。刘贵华另有一个孩子在上大学,正是花钱时。“年龄大了,又没有文凭,除了卖力,还能做什么。”陈易明白井下工作危险,丈夫每一次上班,她都会担忧。
━━━━━珍贵的剩饭
被困后,留给13人的食物仅有一盒剩饭。14日中午,大家吃了矿上送来的盒饭,有人将剩饭搜集在一起,想带回去喂鸡。这盒“鸡食”变得珍贵起来,被13人分了,“一人两口”。
后来没东西可吃,“饿得实在遭不住了”,有人开始吃泥巴和煤炭。“煤炭不好吃,泥巴还好吃一点。”刘贵华说,自己则和别人分吃了一根皮带。
皮带是雷绍兵的。他曾在珙县另一个矿上工作,因携带设备下井需要辅助带,自己就花了5元钱买了一根黄牛皮带,“是硬皮的”,用来背东西用,没想到这次救命用上了。
井下没有干净的水,为解渴,被困矿工便喝巷道顶板上的滴水。有矿工提到“喝尿才有劲”,于是大家又用饭盒各自接了尿喝。
为了克服恐惧,大家轮流开矿灯,“节约着用”。被困区域气温不低,约24℃,不会太冷。但刘贵华不敢睡觉,他随时关注着水位是否上涨——倘若水位在涨,那就意味着“没有一点希望了”,反之,则说明外面在抽水,获救有望。
等待的同时,矿工们也尝试自救。巷道中的水位没有继续上涨,但仍将通道堵死。
他们做过实验,嘴里含着管子的一头,另一头露在水面,从被水淹没的巷道中游出去,但以失败告终。水中有不少废弃物品,“害怕网到人,游不动”。
时间越来越久,大家的状态越来越差。易光明难受得“干呕”,但吐不出东西来。胡勇胃病犯了,痛得在地上打滚。更为致命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下瓦斯含量不断增大,开始向被困点蔓延,“人变得很热,脸开始发烫”。
12月17日上午8时过,透水事故区域水位降至124.93米,满足128米的入井救援条件。中午12时40分,第一批医护人员下井,带了氧气袋、营养液,以及担架。到了晚上,又有近50名救援人员下井。
因为冷空气南下的缘故,珙县境内下起了小雨。18日凌晨2时30分,来自内江的应急救援支队长邓斌听到,前方传来钢管敲击声。救援人员随即敲击13下钢管,不一会儿,里面也回应了13下。这意味着,外界寻找了80多个小时的13名失联矿工,“都还活着”。
“这就知道有人来救了。”刘贵华事后回忆。随后,他们通过细塑料管传出一张纸条,写着“不上水,没有上”,意即受困处“没有(被水)淹到”。细塑料管是易光明丢出去的,“就希望外面早一点来救我们出去。”易光明说。
刘贵华饿急了,冒险从巷道中游出。救援人员记录的视频画面显示,为了减少水的阻力,刘贵华全身仅穿着内裤。见到救援人员后,刘贵华马上抱着,两眼含泪,脸上却带着笑,称“里面还有人”。
一名救援人员称,见刘贵华没穿衣服,有人拿着被子,将他包了起来。“状态还是比较好。”该工人回忆,有人活着出来,这激励了救援人员,加快了抽水速度。
确定被困人员安全后,两名救援人员进入受困点,与剩下的12名矿工取得联系。张浩告诉记者,其中一名救援人员为杉木树煤矿救护队的“小伙子”,矿工们都认识,见他来了,“情绪高涨”,喊着“某某你来救我了啊”。
随后,指挥部加快救援进展部署,并立即安排到场的所有医护人员和救援人员分批次配合,组成救援升井小组。在井内水量降至符合升井条件后,分批次将被困矿工陆续升井。
18日5时55分,13名矿工开始出井。被困矿工分两人一批依次由救援人员用担架抬出,随后被救护车送往当地医院。每出来两人,守在井口的人群便传出一阵掌声。上午8时许,最后一名被困矿工胡勇出井。
然而,这一场事故中,并非所有人都有胡勇等人的幸运。据官方目前披露的数据显示:此次杉木树煤矿“12·14”透水事故,13名矿工被成功获救外,另有5名矿工遇难。
杉木树煤矿掘进三队队长杨义富是5名遇难矿工之一。12月19日,杉木树煤矿一家属区内,家属正在为杨义富办丧事。杨义富生前的亲朋好友都聚集在小区院子里,准备为他送行。他们眼中的杨义富,为人正直、是个热心肠,都为他不幸遇难而惋惜。
杨义富的妻子尹小娟说,杨义富是队长,事故发生时他第一时间招呼其他工友撤离,逃生时间被耽搁了。所以,全队只有他一个人遇难了。记者注意到,杉木树煤矿的安全星级荣誉栏里,杨义富所在的掘进三队是五星,全队共16名工人。
尹小娟说,杨义富是本地人,而她是湖南人。他们早年在外面打工认识,因为觉得杨义富这个人很好,她就跟着他一起回四川,成了他的妻子。她们有两个儿子,老大12岁,带有残疾,现在上小学六年级。老二今年四岁,还在上幼儿园。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杨义富回到老家的煤矿下井挖煤,已经在矿上工作8年了。尹小娟后来也通过劳务公司到矿上工作,但在地面作业,没什么危险性。
尹小娟说,杨义富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60多岁了,跟着大哥在一起生活。而她的父母远在湖南,家里没人帮他们照看孩子。因此,他们两人,以前都是一个上班,另一个下班,轮流在家照顾小孩子。现在,没人跟她轮流照看孩子了。
事发当天,杨义富跟往常一样,四点过出门上班,走时只说了一句:“上班去了。”便出门了,而她和两个孩子都还在睡觉。事故发生之后,她闻讯一路小跑到矿上,等着杨义富回来,最终等来的却是噩耗。
尹小娟称,杨义富遇难之后,煤矿领导和当地社区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多次前往慰问和安抚,并协助处理了其他相关善后事宜。她已收到杉木树煤矿支付的“工亡丧葬费”90余万元。但未来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现在还不敢去多想。
珙县地处四川南部,与云南接壤,曾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煤矿。多年来,靠煤矿生活,是不少珙县人的选择,有的一家数代从事采煤,形成“矿工家族”。刘贵华从其爷爷起,一家四代都是矿工,他从小就和弟弟跟着父亲挖煤。40余年前,李正富哥哥接父亲的班,成为煤矿工人,不久即因瓦斯爆炸遇难。李正富长大后,又接替了哥哥的空缺。
按照国家和四川省、宜宾市政府有关煤矿关闭退出的政策要求,2013~2014年,珙县共计关闭煤矿16个;按照国家及四川省政府化解煤炭过剩产能的要求,珙县2015年至2018年,又先后关闭10个矿井。
隶属于川煤集团的杉木树煤矿,目前是珙县当地少有的尚有一定规模的煤矿,但相较于其辉煌期,已没落不少。在这里工作了30年的张浩称,自己初来时,煤矿职工有5000余人,围绕矿区形成了一条街道,并建设了一片小区,供工人及家属居住。但现在整个煤矿职工已降到1000余人。
煤矿关停风波之下,矿工们已有“转型”的焦虑。这次大难不死,13名矿工中,不少人表示,想换一个工作做,不再下井了。
雷绍兵接受采访时话不多,但一谈到工作,突然声音高了几度。雷绍兵说,他现在40多岁,家里有父母需要赡养,一个女儿还在上大学,生活压力挺大,但这次之后,家里人还是希望他能换个工作。但他明白,换工作并不容易。
“我现在对下井这件事情,有点阴影了。之后做什么工作,还在考虑,但实在是不想再做矿工了。”张科夫45岁,在井下干了二十多年。他身边曾有很多朋友、亲戚“都做这个营生”,后因煤矿关停,不得不转行。
也有矿工说,除了挖煤,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工作。
编辑:单镜宇 责任编辑:孟夏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