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最后一个周二,下午六点,朱锐拄着一根登山杖走进教室,缓缓走到讲桌前坐下。40人的教室刚好坐满,没什么人说话,气氛平和而庄严。上课铃响前,一个短发女生拿着笔记本走到朱老师面前,躬身询问是否可以给她签个名。朱锐很认真地听她把话说完,然后拿起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如果不特意说明,你不会知道讲桌前这名满面微笑的教授,已经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死讯”预告
这是中国人民大学的一门选修课,叫做《艺术与人脑》,主讲人是特聘教授朱锐,除了头发略显稀疏、身形瘦削以外,他看上去和一般老师没什么不同。然而,事实上,他罹患结直肠癌已有两年,平和友善的微笑背后,是每天都需要服用大量药剂才能缓解的疼痛。化疗期间,朱锐常常在上课时接到医生打来的电话,催促他赶紧回医院,而他只是平静地回复对方:“你现在正打扰我上课呢。”“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啊。”朱锐笑着说,他的化疗停止了,不再会耽误给大家上课了。不过,不是因为治好了,而是因为化疗没用,治不好了。偌大的教室里霎时一片寂静,没有人知道该给他什么样的反应。
“这个玩笑可太‘地狱’了。”胡可欣是朱锐的研究生,今年已经顺利转博,即将继续跟着朱锐攻读博士学位。回忆起那节课,胡可欣苦笑着摇头,“说实话我心里有点崩溃,但他又表现得那么轻松,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坦白自己的病情后,朱锐的课堂受到了空前的关注。胡可欣把他带病上课的事发到了社交平台,引来了上万点赞。随后,来自全国各地的“旁听生”每周二准时涌入人大立德楼,教室一度拥挤到无法落脚的地步。
朱锐上课没有讲义,不做课件,一人、一桌、一话筒而已。这门课面向全校本科生开放选课,他尽量将课程内容讲得通俗易懂,只要不是疼痛难耐,一般都会站着授课,只是今年三月以来,他坐着的时间越来越长。5月28日的这节课上,他唯一一次站立,是为了给学生演示照镜子时人的体态。
“最让我难受的,是从入学到现在两年间,看他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说起导师的变化,胡可欣的语气渐渐沉重了下来。
哲学家恐惧的,只有“恐惧”本身
生病之前,朱锐留着一头自然卷的头发,衣品很好,年近花甲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轻艺术家。
尽管不避讳讨论疾病和死亡,朱锐还是不太愿意展示自己的病容。整个师门,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间病房,也从未见过他的家人,“我给他发一堆消息,他会一条一条地回复我学术上的疑问,却总是跳过问他身体情况的那一条。”胡可欣无奈地说。刚开始化疗的时候,他一直戴着帽子和手套,遮住剃发和输液的痕迹,哪怕到了夏天也不愿摘下。有段时间用药效果还不错,朱锐开心地摘下帽子对学生们说,“你们看,我的头发已经长出来很多了。”有次下课后,胡可欣有问题想找朱锐交流,他停下脚步,脸上是非常自然愉快的微笑,开口却是拒绝的话:“我们下次再说吧,我现在浑身太疼了,需要早点回去。”这样的反应再次让胡可欣感到难受,“你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承受着什么,但他表现给你的永远都是那样轻松自然的状态。”生病的事,朱锐也瞒着学校方面。人们只知道他生病了,却不知道他病得这么重。胡可欣的帖子发酵之后,学院教师、各路记者纷至沓来,朱锐拒绝了绝大多数的采访和探视,提出要继续上课,哪怕身体撑不住无法赶来学校,也要开视频会议,把课上完。
人大哲学院院长臧峰宇介绍,朱锐希望把时光奉献给学生,更多地传递哲学的思想力量。“朱老师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哲学学者面对生命现实时所具有的勇气,也让我们看到了努力践行教育家精神的情怀。”
一场身体力行的修行
朱锐的门生对他保持着绝对的崇敬和向往,每个人都强调,比学术方面的指导更珍贵的,是朱老师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向他们传达的美好品格。
“他其实是一个有点push(严格)的老师。”胡可欣2022年9月入学,6月就被拉进师门微信群,每周开会讨论问题。
与其说师生,朱锐和学生的关系更像是同行、同事。他爱好爬山,经常边爬边给学生打电话聊论文;偶有师生意见相左的情况,他也鼓励学生据理力争,“我们来看看咱俩谁的观点更好”。
他也会给学生“画饼”,对刚入学的硕士生说“你一定能成为伟大的学者”,评价学生尚不够完善的论文可堪在某顶级期刊上发表。“我知道这不可能,他应该也知道。”朱锐的博士生赵海若说,“但他说那些话时的语气和神态,真的能给我莫大的鼓舞和信念感。”
苏格拉底说“哲学就是练习死亡”。而对于此刻的朱锐而言,哲学不仅是停留在书本上的理论知识,更是一种身体力行的生活方式。在学习哲学之上,更高的境界是实践哲学。
他在那里,就已经是最深刻的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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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校 | 天明
来源 | 央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