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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应该做擅长的事,还是感兴趣的事?

2016-08-22 现代与经典

人的一生,应该做擅长的事,还是感兴趣的事?

光绪十五年,一个二十七岁的木匠遇到了这个问题。

“放下你手中的斧头跟锥子,跟我读书、作诗、画画!”一位四十多岁,人称寿三爷的儒雅文人看着恭敬站立的木匠,说了这么一句话。

木匠抬起头,有些茫然。读书?写诗?绘画?这曾经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这是他做梦都在期待的生活。

1.

四岁那年,隆冬三九的夜里,祖父抱他坐在松枝燃烧的炉子旁。祖父拿起通炉子的铁钳子,在松柴的灰堆上,写下了一个“芝”字。

“这是你阿芝的芝字,记准了笔画,别把它忘了。”

就在这样寒冷又温情的冬夜,祖父将自己仅会的三百个字教给了他。

祖父说,“识字不但要记住 ,还要懂字的意义,这才算真的识得这个字。假使贪多务博,识了转身就忘,意义也不明白,这是骗自己,跟没有识一样,怎能算识字呢?”

这句话,他记下了,记了一辈子,从来都不敢忘记。

八岁那天,祖父称赞着孙子的聪慧,却一边低头叹气,他会的已经全数教给孙子。接下来,让孙子去哪里学自己所未会的呢?

母亲知晓了一切,她说,“这一年,我从草堆里椎下散落的稻谷,已经积了四斗,原本想给他换副银钗。现在想想,不如买些纸墨,让他跟着外公去读书吧。”

外公是个乡间的教书先生。

母亲给他缝了新衣,祖父送他珍藏的断墨,开裂的硕台以及新置的毛笔。

去学吧,阿芝,去多识几个眼门前的字,学学记帐,学写字条,学学挂数,将来,扶犁掌耙,也算是一个好的掌作。

从此,在乡间的小道上,多了一个求学的稚嫩身影。每天的清晨,祖父带着他来到三里地外的私塾,晚上再接他回去。

湖南的雨季,道路泥泞,祖父将他背在身上,一边听他讲日间的课业,一边低头走路。

一年后,读了《三字经》,念过《百家姓》,又诵过《千诗文》,《论语》且读了半部。阿芝回家了。

毕竟是穷人家的孩子,毕竟家中只有陋室二间,水田一亩。母亲说:“年头儿这么紧,糊住嘴再说吧。”

放下书本,断墨跟开裂的砚台,阿芝拿上柴刀,上山砍起了柴火,放起了牛。牛角挂着《论语》。

读着读着,牛儿未曾吃饱,柴木亦未砍够。

祖母,疼他爱他的祖母也嗔怪,“阿芝啊,你母亲生了你,我有了长孙,真把你当作夜明珠、无价宝似的。以为我们家,从此田地里又添了好掌作,你父亲有个好帮手哪!你小时候多病,我和你母亲急成什么样,求神拜佛,烧香磕头,哪一种辛苦没有受过。现在你能砍柴了,家里等着烧用,你却只管天天写字,俗语说得好,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中煮,明天要是没有米吃,阿芝,你看怎么办呢?难道说,你捧了一本书,或是拿了一支笔。就能饱肚子呢?”

祖母说着,掉了眼泪,“唉!可惜你生下来的时候,走错了人家。”

是啊,阿芝,你走错了人家。我们家,穷得很哪,进了这个家门,就该与木柴、牛粪为伍,读书岂是我们可以奢望的。

阿芝放下书本,挽起裤脚,下到田里,在课业上聪慧无比的他却成了田间的笨人,管得了犁,顾不了牛,顾得了牛,管不了犁。

“阿芝啊,你身子弱,做不了田,就学门手艺吧,人一生,总要想个办法糊住嘴才行。”父亲叹道。

父亲为他找的手艺是木匠活。

托了一个远亲的木匠,行了拜师礼,吃了进师酒,他成了木匠的学徒。背起斧子锯子,跟在师傅后面走乡窜村寻找活计。

一个月后,师傅把他送回了家。

“这个仔子太不中用了。”远房亲戚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走了。

阿芝太瘦小了,做木匠盖房子,要上房起梁,可他不要说杠檩子,就连抬都抬不起来。

没有力气,就是穷人家孩子最惨的现实。

好在,他又找到了一位师傅。

新师傅说:来吧,到我这里来。你好好练,什么事情都是练出来的,常常练,就能把力气练出来。

可没等练出力气,他又离开了新师傅家。

这一次,不是被逐出师门,是他做了人生当中第一个转变。


2.

那一天,他跟着师傅下乡,经过一条小道,迎面走来两位木匠。交肩时,师傅突然垂下双手,神情恭敛,殷勤问好。对方倨傲的点点头,随口问道:“从哪里来?”

“给人做了几件粗糙的家具。”师傅恭敬回答。

对方不置可否,扬长而去。

阿芝大惑不解,都是木匠,为什么师傅如此敬重对方?

“他们是小器作,做的是细活,会做精致小巧的东西,还会雕花,这种手艺,不是聪明人,一辈子也学不成。我们是大器作,怎敢与他们并起并坐呢?”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师傅用崇拜的语气说道。

原来 ,木匠还分小器作跟大器作。小器作会做很多细活,而大器作只能做做桌子板凳跟犁。十五岁的阿芝恍然大悟。

那么,我也要做小器作!

阿芝立下人生当中第一个志向。

我想要再努力一些,我要做这一行受人尊敬的那部分,我不想多年以后看到同行,是恭立问好的那一位。

我们人生的第一个决定,往往听从我们最原始的自尊心的召唤。它来自原始的冲动,受人的心气驱使,它无关兴趣,也无关擅长。

阿芝成为了小器作的学徒。他拜了另一位师傅,一位雕花木匠周之美。

他碰到了人生第一个技艺领域的恩师。

周之美没有儿子,把年轻的他当作自己传人,也当作自己的假子。将自己的绝技平刀法倾囊相授。阿芝没有辜负这样的恩情。在领悟师傅的平刀法后,他又创出了圆刀法,又从绣像小说里吸取素材,给传统的雕花添上新鲜的物件。

周师傅看着他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花样,喜开颜笑,“我这个徒弟,学成了手艺,一定是我们这一行的能手,我做了一辈子的工,将来面子沾些光彩,就靠在他的身上啦。”

阿芝在雕花工匠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离师傅的期待越来越近。可就在他要成为一流木匠时,他又做出改变。

改变源于一本书。

在雇主的家里,他无意中翻到了一本乾隆年间的《介子园画谱》。在翻开泛黄画册的一瞬间,所有有关绘画的记忆回来了。

他记起了在祖父的怀里,用夹火钳画出一个人脸儿,圆圆的眼珠,胖胖的脸盘,像隔壁的胖小子,加了胡子,又像开小铺的掌柜。

他记起了在私塾读书的时候,他用包东西的薄竹纸,踩在高脚木凳上,去描门板上的雷公像。

他记起曾撕下描红纸,替同学画门口的钓鱼老头,画花卉、草木、飞禽、走兽。画那些虾、螃蟹、鱼、青蛙,画眼前可以看到的一切。以至画画用的描红纸太多,连外公兼老师都埋怨他。

“只顾着玩儿,不干正经事,你看看!描红纸白费了多少?”

外公威胁要打他的手板,只是喊得很凶,戒尺始终不曾落在他的手心。

我曾经那么喜欢画画,比读书,写字还要喜欢,更不用说雕花刻木。

芝木匠将手中的《介子园画谱》视若珍宝,这本书对他来说,无异于江湖中的《葵花宝典》。

幸运的是,他不用自宫木匠活,也能练成神功。他借来画册,借着松枝燃烧的火光一一描下,然后日日琢磨。终于,他的雕花越来越精湛,花样推陈出新,画也匀称得当。

过了一段时间,他除了给主顾雕花,还做起画来,画得最多的是天上的神仙,画雷公、画玉皇、画老君、画财神……他原本不愿画的,因为这些谁也没有见过。

我要画,就要画我们亲眼见过的事物。

这个准则成为他一生的追求。但现在不是。

他依然画牛头马面,电母雷公。因为每画一幅,顾主递过来的酬劳就丰厚一分。他可以糊住自己的嘴,也可以糊住家人的嘴了。

也许,我就该度过这样的人生,雕雕花,画画神像,糊住自己跟家人的嘴。对一个穷苦人来说,这已经是一种幸运。

望着椎子切下的木屑,望着新墨勾勒的凶神恶煞,他不禁这样想。直到那个四十岁的长者对他断喝:

“放下你手中的斧头跟锥子,跟我读书,作诗、画画!”


3.

两人相遇来源于一次雇佣。

那一天,芝木匠像往常一样给一户人家雕花,然后画两个花样,给这户人家的姑娘去照着样子绣在鞋上。

临末了,主人家说:“我们请寿三爷画个帐檐,往往等了一年半载,还没曾画出来,何不把我们的竹布取回来,就请芝师傅画画呢?”

寿三爷,杏子坞的乡绅,知名的画家,一不愁吃,二有文骨,当然不屑去画什么帐檐。

竹布取了回来,芝木匠认真画好。第二年,芝木匠又去这家做活。顾主说:“寿三爷来了,要见见你!”

“我常听人说起你,说你人很聪明,又很用功。今天看了你的画,很可以造就。”寿三爷温文尔雅,语气却很坚定。

“放下你手中的斧头跟锥子,跟我读书,作诗、画画!”

芝木匠犹豫了,他已经成了远近知名的木匠,他熟悉手中的家伙什,靠着它,芝木匠糊上了口,也获得了认可,普通人叫他芝木匠,有礼数的人,还要叫他一声芝师傅。

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擅长木匠这个活。

可是,他无比渴望去读书,去写诗,去画画。这是年幼就在心里发芽的氧。

选择摆在面前。

是做擅长的事情,还是感兴趣的事?

擅长的事,不会犯错,没有风险,但它会限定你的人生。而且它会带来焦虑。

在乡间行走,在木屑跟佛像之间,芝木匠也曾经焦虑过。这就是我的人生吗?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可能吗?

做感兴趣且未做过的事,充满诱惑,可以扩展我们的边界,但未知代表着风险。

我可以用它生存吗?我可以用它养家吗?我可以在新的领域取得成功吗?

芝木匠充满怀疑。

是固守现在,然后与焦虑作战,直至取得平和,还是挑战未知,与风险为敌,直至取得突破。

芝木匠回答寿三爷,“三相公,读书学画,我很愿意,只是家里穷。书读不起,画也画不起。”

寿三爷摆手,“这怕什么,你要有志气,可以一面读书学画,一边靠卖画养家。”

芝木匠又说,“只怕我岁数大了。来不及。”

寿三爷鼓励他,“你读过《三字经》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今年二十七,何不学苏老泉呢?”

芝木匠抬起了头,眼里泛着光彩,一如当年,他趴在门板上临摹画像。

“三相公栽培我的厚意,我感激不尽。”

寿三爷笑了,“别三相公了,以后就叫我老师吧。”

寿三爷,本名胡自倬,号沁园。是乡坤,也是书法家,画家,诗人。后人提及他的名字,常常跟他今天收下的这个木工联系在他一起。他把一位民间的木匠带到了艺术的伟大殿堂。

现在,芝木匠变成了芝画匠。


4.

芝画匠面对着全新的领域。

胡沁园给他找来了文化课老师陈少蕃。

芝画匠发现他少年学的《千家诗》不够用了。陈少蕃说,你去读唐诗三百首吧,画画总要会题诗才好,唐诗三百首,说简单也简单,说深奥,也足够你钻研一辈子。

你去读读孟子吧,画的精魂就在他的言语里。

你去读读《聊斋志异》吧,那里面有画的灵气。

你去读读唐宋八大家吧,那里有诗的雄魄。

……

胡沁园指点着他的画。芝画匠才发现,他以前引以自傲的花样太呆板,聊以糊口的神像画太幼稚。

胡沁园说:“石要瘦,树要曲,鸟要活,手要熟。立意、布局、用笔、设色、式式要有法度,处处要合规矩,才能画出一幅好画。”

胡沁园搬出私藏的名画,“你用心的看,感受这纸面的笔墨,它们是活的生命,顺着笔墨,你可以感受到百年以前,画师的呼吸,画师的喜怒哀乐。”

胡沁园说,“给你的画题上诗吧,没有诗的画,总是美中不足。”

胡沁园把他带到自己请来的裱画师傅面前,“你来学学装裱吧,你是一个画家,学会了,装裱自己的东西,就透着方便,你给人家做活,也可以做为副业谋生。”

……

渐渐地,丢掉木匠活、佛像画带来的经济窘迫消失了。芝画匠的画越发娴熟,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超过了老师胡沁园,他会在画像的纱衣里精细的画上团龙花纹。在胡泌园老师的宣传下,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原来的芝木匠已经不做木匠活,但他的画比雕花还要好。

找他画画的人越来越多,芝画匠也不再局限于人像,他的花鸟鱼虫,也有人愿意出大价钱来买。家中谷仓的谷堆终于冒了尖,连祖母都喜开颜笑,“阿芝!你倒没有亏负了这支笔,从前我说过,哪见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却在锅里煮了。”

遗憾的是,当年抱着他在松枝灰堆里画画的祖父早早去世了,没有看到孙子靠画为全家人糊嘴的景像。

他的十二幅画,卖了惊人的三百二十两,是以前的数十倍。他用这钱租了新房,建了一个新书屋,取名“借山吟馆”。

他的努力,他的天赋,终于让他战胜了风险,取得了突破,他扩展了自己的人生边际,从一个芝木匠变身为芝画匠。

但,他还是一个匠。

他写的诗,被人称为薛蟠体。对,就是《红楼梦》里的小霸王薛蟠。他替人刻的印章,被人指刀法太懒,磨平了另找他人重刻。

有些文人表面上跟他客气,但在日记里,依然写道:芝木匠来了。

芝木匠,或者芝画匠,还不是芝画家。

他需要再做一次选择。

5.

朋友夏午诒从西安写信来,邀请他到西安一游,随便教教他的如夫人姚无双画画。

夏午诒送来了旅费,连学费都提前支付。

夏午诒还送来了一封信,他说,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

阿芝啊,你现在还只在名作中临摹,只在画册中揣摸,起式就落于下乘。你不亲眼看看那些壮丽的山河,怎么捕捉其中的灵气?你不开阔自己的眼界,怎么得江山之助?

你跟画家之间,只差了一段说走就走的旅程。

这一年,芝画匠四十了,他还没有走出过老家湘潭,他的人生,还只是门前那处被损石砸出的星斗塘,是乡间弯曲的田埂,跟不知名的小山。

可是,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放下自己惯常的生活模式踏上远方,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吗?

这一次,似乎并不难选择。

芝画匠离开了家乡,踏上了去西安的旅程。开启了人生中第一次远足。在西安,他见过老友,又辗转到了北京。紧接着,他面对着又一次重大选择。

这一次,他选择了拒绝。

在西安,芝画匠结识了陕西臬台樊樊山。樊樊山对他极为赞赏,要推荐进宫当宫廷画师,弄个六七品的官来做。这对农民出身,曾经以木匠活讨生计的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芝画匠说:我只想卖卖画,刻刻章,赚个二三千两,够一生的花用,我就知足咧。

朋友贾午诒说,你要不愿进宫,我替你捐个县丞吧,慢慢磨个资格,将来补个县令,也未必没有希望。

芝画匠像逃命一般离开北京。“如果真的要到官场里混,那我简直受罪了。”

他一摊手,把捐县令的钱给我吧,我还是觉得钱好。

芝画匠露出了中国农民最朴实的一面。千好万好,还是钱最好,多年以后,他功成名就,大厅外挂着卖画刻章的详细价目表,进了大厅,同样还有一份。

拒绝了宫廷画师的肥差,拒绝了县丞的机会,芝画匠回家了,这对中国画坛,无疑是一件大幸。毕竟中国不会缺一个循规蹈距的御用画师,更不会缺少一个泛着铜臭的县令,但永远缺少一位开山立派的大师,虽然此时的芝画匠离大师还有很远的距离。

芝画匠回家了,欢天喜地,没吃上皇粮,但口袋里装着朋友原想给他捐官用的二千两银子。更何况,箱子里装着壮丽的山河。

这一行,他见过了洞庭湖荡漾的金色,他画下《洞庭看日图》。他在灞桥上仰望漫天飞雪,将这苍凉画进《灞桥风雪图》。在华阴,他见过十里桃花,斧削华山。他将这鬼斧神功画进《华山图》。在黄河岸边,旅店的一张小桌子上,他画下远望嵩山的《嵩山图》。他甚至在漳河边捡到一块汉砖,这还是铜雀台的遗物……

更重要的是,他亲眼见到了那些名画中的实景,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些名家要如此构图,顿悟了那些大自然的线条该如何勾勒,那些光影如何渲染,如何让江山的秀丽在纸上呼吸。蜿蜒的河流如何在纸上流转。

他开始从工笔转化为大写意,他丢弃了从临摹中学来的繁杂细节,换上他从天地之间捕捉到的灵气。他学会了如何让山川在诗中耸立,如何在方寸的印石上重现削山断岩的风力。

曾经削平他印章的富贵子弟又将他请回,蔡锷请他教画画,黄兴买他的画。

他将自己借山吟馆的吟字去掉,他说吟诗不易,但他的诗竟然有人来偷。而多年以后,回首一生,他说,我的一生,成就最高的不是画,而是诗。

他终于可以称为芝画家了。在恩师胡沁园去世后,他亲笔画了二十幅最满意的画作,烧在恩师的灵前。二十五年,这位乡绅告诉他,来,跟我去读书、写诗、画画,你会成为画家,你可以用画养家。

他做到了,但是,他还不是大师级的画家。

“你还不是大师!”一个人对他当头棒喝。

这个人叫陈师曾。

6.

民国六年,芝画家来到北京,这个倒不是什么艰难的决定。因为湖南兵乱,老家呆不下去了。

这一年,芝画家五十五岁,他决定做一个北漂。北漂都是苦哈哈,芝画家同样也是。在湘潭声名大盛的他,到了北京,却有点泯然众人。

地方文豪到了中央,竞争平台一上去,难免会有一些落差。

在北京,在朋友家借宿,跟现在的北漂蹭朋友的沙发差不多。他的画也卖不出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湖南到处有人找他买画,来了北京,他的画比别人便宜一半,却无人问津。

直到一个人对他当头棒喝:“你还不是大师!”

这个人叫陈师曾。

相比芝画家这位北漂大叔,陈师曾算是一线大伽了。光是师门,陈师曾就甩芝画家两条长安街。芝画家祖上八代务农,老师不过是湖南湘潭一个地级市画家。而陈师曾祖父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父亲是诗人陈三立。老师更是说出来吓死人,他的老师是诗书画印四绝,尤其是印天下第一,文人画最后高峰的吴昌硕。

陈师曾先是偶然见到了芝画家的印,觉得非同一般,登门拜访,相当于高级导师为学员转过了椅子。

再看芝画家的画,陈师曾却摇头了,他说,你的画虽然好,但仅仅是好。

芝画家不明白。

陈师曾说,你的画笔笔都有来处,但坏就坏在笔笔都有来处。你的笔里有唐伯虎,有八大山人,有徐渭,有金农,有石涛,但是,我看不到一个叫阿芝的人。

你临摹的太多,临摹的太好,但你并没有脱离临摹。

找回你自己,你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师。

陈师曾走了,留下五十五岁,却仿若第一次上学堂,思想受到重击的芝画家。


7.

找回我自己?我是谁?

芝画家陷入了苦思。

他从孩提时,在门板上学会了临摹,在老师那里学会了构思,在旅途中,学会了写意。但这些都还不是自己?

那自己是什么?什么是自我?

芝画家陷入了苦思。

人生的命题再一次出现在阿芝的面前,是做擅长的事情,把自己笔墨里的八大山人们发挥到极致,还是做全新的东西,去拓展人生跟艺术的边际。

墨守,很保险,虽然在北京不成功,但回到湘潭,他依然是超一流。进取,有风险,搞不好,没找到自己,把八大山人们也扔了。

芝画家选择了后者。这可能也是中国画坛最重要的选择之一。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但在某一天,芝画家擦擦额头的汗,望着眼前的新作,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洁白的画纸上,醒目的泼洒着大片的红跟黑。

红是红花,黑是绿叶。芝画家舍弃了传统的绿,而用大胆的黑来描绘绿叶。

这是画坛所未见的技法,这甚至是画家绝不会使用的搭配。

因为颜色太尽了,因为中国的画家往往有另一个身份:文人。文人讲究文人的趣味,那是儒雅从容,移植到画纸上,便是含蓄内敛。这样的用色简直是刘姥姥闯进了大观园。

但芝画家知道,他找到了自己。

很多年以来,他害怕别人提及他是一个木匠,那些狂人嘲讽:画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了,画出来的东西,俗气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

他吟诗,他刻章,他读书,努力学做一个文人,努力摆脱芝木匠的原始身份,努力往肚子里装一些东西。正是如此,他像唐伯虎,也像八大山人,就是不像他自己。

当他放下执念,接受自我,拥抱自我时,他找到了画纸上的自己。

这样的用色原本是他小时候趴在门板上时会用的颜色,这样的用色是他会在给村姑绣制鞋的花样时会用的颜色。

芝画家做回了芝木匠,同时,他终于成为了大家。

芝画家六十岁,陈师曾再次登门,他说,可以了,日本人邀请我参加东京的画展,我想带你的画一起去。

不久后,陈师曾回来了,带来了绝好的消息,他在北京二个银币都卖不掉的画,在日本卖到了一百银币!二尺的画,卖出了二百五十银币。而且法国人还要将他的画拿到巴黎展出。

芝画家终于出名了,求画的人洛绎不绝。梅兰芳成为他的学生,艺术学院请他当教授,徐悲鸿对他推崇至极。现在,可以称芝画家为芝画师了。

但是,他还需要最后一次的转变。

8.

最后的转变了无痕迹,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件,没有外在的因素。人们只是发现,素来喜欢画山水的芝画师笔下多了一些小昆虫。

有透明翅膀的蜻蜓、黑身薄翅的蝉、长长触角、绿身子的蝈蝈、草尖的蚂蚱、磨掌的螳螂、花间的蜜蜂,还有天牛、秋虫以及虾。

已经用红花墨叶开山立派的芝画师再一次抛开自己的所长,开启了全新的尝试。

但这一次,不是往前探索,而是一次回归。

他已经八十了,越到晚年,他越发思念故乡。他想起了自己在星斗塘里洗去脚上的泥,草丛的虾狠狠的咬了他一口。他吃疼提起脚,脚趾已经出血,父亲在旁边说:“这是草虾欺负我儿啦。”

这样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了。

他想起了儿时的一切,天空的喜鹊,水面的蜻蜓,水塘里的青蛙,爬上岸的螃蟹。他想起了家乡的稻梁蔬果,豆棚瓜架,他想起了摇尾拍蝇的老牛,想起了家里的老屋,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似乎还在忙前忙后,他想起了妻子在瓜棚下纺纱,自己则在临摹借来的画作……

一切当时并未察觉的幸福,只有回不去时才弥足珍贵。

我画过壮丽的山河,浓墨的红花,狰狞的神鬼……现在,让我画画家乡的小虫子们吧。画画那些陪我一起长大的鸣叫。

只有这样,他才感觉自己离家乡最近。

做回木匠,他找回了自己,成为大师。做回儿童,他找回故乡,终于得享大名,成为那个时代最顶尖的大师。

他或许还记得二十七岁那年,恩师胡沁园对他说:你学了画,将来总要题画的,取个别号吧,我记得你家附近有个地方叫白石铺。那你叫白石山人吧。

湖南湘潭农家之子、民间雕花木匠齐纯芝,在光绪十五年,成为画师学徒,五十五岁北漂,五年后自成一派,八十后得享盛名,人多称齐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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