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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涛:大量的教育失败,就是日常教育的一部分
知晓“教育的作用是有限的”的教育常识,可能会让我们更加清醒,打破对教育作用的迷信和崇拜。
教育者不可能永远成功
教育能够必然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我大抵是悲观的。教育所能做的,更多是推动命运的实现,而不是命运的改变。每人有多少可能性,有什么样的可能性,也是命运的一部分。一个人有自身不可抗拒的命运,以及能够发挥有限作用的教育。教育和命运如此纠结在一起,共同诠释着话题:生命的限度和教育的限度。
命运就是对人生限度的一种昭示。教育就是对人生限度的有限突破。
即使撇开人生命运和人的限度这样的话题,专注于教育本身,我们仍然不能够教育的作用过于乐观。
即使我们投入了最真诚、最炽烈的爱的激情,付出了常人无法体会的最痛彻的艰辛和困苦,展现了世界上最卓绝的坚韧和耐心,但很可能最终收获的还是”失败”。
更让人心生悲凉的,还在于这样的教育失败不是偶然事件,而是高概率的常态事件,它似乎充斥着教育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实现了日常化,大量的教育失败就是日常教育的一部分,它带给我们的是沮丧、无奈甚至绝望。
教育为什么是有限的?因为它是一个与人有关的事业。人的复杂不只在于其本身充满了难以解开的奥秘,例如人的大脑,是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宇宙。从教育的眼光来看,人的复杂表现为“生命生长的过程”,各种影响因素和条件的纠结,各种道路的缠绕,各种未知的偶发事件的干扰,会产生无穷无尽且意想不到的变化。“正确的起点,错误的终点”是经常发生的情形。人类始终怀有对确定性的真理和规律的追求,但这个世界,包括生命世界和教育世界的不确定性无法改变。
对于教育而言,最大的不确定性来自教育过程,人类既有相对普遍性的生命生长的发展节律,这是我们孜孜以求的所谓“教育规律”,它是人类寻求确定性的产物。似乎找到了“规律”,就万事大吉了,既然一切均已在规律中确定不疑,以后所有现象都将纳入规律的轨道。
个体生命的多样性、丰富性不时在挑战和打破这种不确定性。对这一个体有效的教育,对另一个可能就全然无效。世界上也许存在屡试不爽的“教育兵法”,但任何有经验的教育者,都知道这样的“兵法”不是适用于所有学生的兵法,也不是所有老师都能用的兵法。《孙子兵法》似乎早就勘破了战争的“规律”,一代代的武将为之顶礼膜拜,但成功者总是屈指可数,常胜将军总是将军队伍中最少的那一部分。
教育者不可能永远成功,教育生涯中的常胜将军也并非随处可见。
在原则、方式已经明确的情况下,学习者、运用者的天赋、悟性和能力就成了关键,但这并不是可以轻易并且必将达到的目标。
每一个教育过程,都是一场必将重新展开的战役。如同没有人会走进同一个战役一样,没有人也会走进同一个课堂,步入同一个教育过程,哪怕是讲授同一个教育内容。教师、学生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教师只有根据教育对象和自身的变化,找到适合此时、此地、此人的最佳教育方式,这是教育世界中唯一不可撼动的“铁律”。
一切的根源,都与“每个生命的独一无二”有关,它表现在生长需求的独一无二与生命生长过程的独一无二,满足了这一个体的生长需要的教育,不一定能满足另一个体,适合于这一个体生命生长而有效的教育过程,到了另一个体生命那里,可能并不适合因而无效。
夸美纽斯说过:“凡是生而为人的人都有受教育的必要。”这是对教育意义的强调,虽然用的是全称判断“凡是”,但足以使人相信。但他的另一句话就让人心存疑虑了:“只有受过恰当教育之后,人才能成为一个人。”这是一种过于乐观的判断。现实的情况是:不是受过教育的人,都能成人;即使有合适的教育,人也不一定能够成为人。
宣扬的是教育成功
遮蔽的是教育失败
我们不妨做两类人群的调查研究:大学教育研究者的教育成败和教育名师的教育成败。
大学教育研究者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这些以研究教育理论为职业的人,应该是世界上了解、掌握教育理论和“教育规律”最多最全的人,按道理,无论是以自己子女为对象的家庭教育,还是以本科生、研究生为对象的学校教育,都应该是成功的,至少成功的概率要比那些对教育理论、知识和规律知之甚少的人群要高得多。
但实际情况可能并不如此,能研究好教育,但不一定能做好教育;能教育好别的学生,但不一定教育得好自己的子女,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那么,他们苦苦追寻的教育真理和教育规律,到底价值何在?是否只是一些针对他人有效,而对自己无效的真理和规律?如果是这样,它们还是“真理”,还是“规律”吗?
教育名师是一般教师向往的灯塔,他们的课堂成为被模仿和学习的对象。但根据我的听课观察,名师的很多公开课只是看上去很美,观赏性很强,一般老师学不来、做不到,无法变成自己的教育教学实践,只能看一看,观赏一下而已。名师的教育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只适合自己,不适合于他人,强行照搬名师的教育经验带来的教育失败并不罕见。名师的成功,与“公开课”这种当众表演的机会有关。表演对于人的生命生长有育人价值和生长价值,有充分表演机会的人,会比缺少表演机会的人有更多的成长和发展的可能。表演的才能与表演机会也有一定的关联。
名师的成功,与天赋、勤奋和机遇有关,但与所谓教育理论和规律没有必然联系。我从不否认名师有大量的教育成功案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永远成功,他们成功之后的遭遇的“教育失败”,包括面对自己学生的教育失败,并非个案,只是不会有人关注和宣传而已。因成功而成名成家后的教育名师,培养出来的学生也不是个个成功,依然会有教育失败,只是在概率上比一般教师低一些而已,这一判断仍然需要实证数据的验证。
这或多或少说明一个道理:哪怕我们拥有多少先进的教育科学、教育理论,掌握诸多丰富实用的教育常识,身边有许多大教育学家和名师、特级教师,他们的作用只是减少了教育失败在教育生活中的比例,但无法消除教育失败;他们证明了教育是有作用的,但无法改变“教育的作用有限”这一事实。
世间被到处宣扬的是教育成功,被遮蔽的是教育失败。这是有关教育业绩宣传的潜规则:各校的校史馆必将陈列的是昔日学生,今日校友的总理、部长、将军、院士和博士,必定不会放入的是误入歧途的浪子、遁入牢房的罪犯和臭名昭著的汉奸。后者的失败,往往只会被归结为人生失败,命运捉弄,而不是教育挫败,最多怪罪一下家庭教育,让本已伤心的父母再戴一顶“子不教,父之过”的帽子。他们所在的学校,所师从的教师,对这样的人物和历史始终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及。不会有人主动到法院、到牢房去认领自己的学生,也难以将这样的“典型个案”纳入个人教育传记之中。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例。将来是否有,我们也不必抱太大的希望。
教育的作用是有限的
教育的事业是无限的
教育的限度,表现在教育并不必然带来我们期望的健康主动的生命生长,过多的教育或者不适当的坏教育,有时反而是对生命的一种戕害。杜威早就慨叹过:“那些因为教育而失去天真的成年人……”啊,后面的感叹词“啊”,是我忍不住加上去的,我对杜威的经验之谈有太深的体会。诗人梁小斌的表达同样使人驻足良久:
我提醒你有一朵花从你脸上被撕走要记住婴儿时期的笑
什么力量,使太多的成年人被撕走了花朵,失去了笑容?这不应一味地归结为岁月的磨砺,那些随处可见的“坏教育”难辞其咎。
正因为教育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教育的事业才是无限的。在有限中追求无限,这也是教育事业的一部分,是教育得以在人世间永恒存在的依据。如此,才会更加激励我们,用有限的生命,投入到同样有限的教育之中,并将这一事业变为永恒和无限的事业。
知晓“教育的作用是有限的”的教育常识,可能会让我们更加清醒,打破对教育作用的迷信和崇拜,走出沉湎已久的幻象迷局:想当然地以为已有的教育思想和成功经验,将来同样会成功有效,已被证明过成功有效的教育思想和经验,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因而无所不能的思想和经验。这样的迷信,反而会增加教育失败的比例。
对任何教育思想、规律和模式,都不必迷信和盲目崇拜。教育目标的实现,最终靠的是教师在已有经验基础上的再创造。
范梅南说:“教学就是即席创作。”教育何尝不是如此?
面对教育的限度和人生的限度,教育者最审慎的态度可能就是:在悲观中执著地前行,对最终能够走到的终点,在超脱中保持淡定和从容。它彰显了这样的人生态度:尽人事,知天命。
来源:《教育常识》李政涛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内容略有删节。原标题 | 《教育的作用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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