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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霍松林给我改诗

2017-10-22 初红 陕西师范大学



1959年春天,我在陕西师大中文系读大一。给我班教古代文学的教授有三位:朱宝昌,教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高海夫,教唐宋元文学;霍松林,教明清文学。他们讲课,各有特点:朱老师严谨,高老师飘逸,霍老师深沉。不过,论国学根底之厚,创新意识之强,学术成果之多,当数霍老师。霍老师的家在甘肃,不远千里,来到西安执教。他是名满天下的诗人、学者、评论家、书法家,深受莘莘学子的敬仰。


半个世纪过去了,许多如烟往事俱已忘却,但是我还清楚地记得,霍老师操着天水口音讲《红楼梦》的情景。


霍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四座山,画题是《四大名著》,如数家珍地说:“明清文学的高峰,是四大名著。四大名著,每一部都代表一种文化。《三国演义》代表忠义文化,《水浒传》代表江湖文化,《西游记》代表神魔文化,《红楼梦》代表爱情文化。”


他讲到这里,稍作停顿,在黑板上写了《红楼梦》三个字,“梦”字周围画了一个圆,然后提高了嗓音:“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最具百科全书风范。它讲述了一个贵族大家庭由盛转衰的故事,塑造了一批活灵活现的艺术典型。它是一曲悲歌,唱出了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有情人难成眷属的不幸;它是一面明镜,照出了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罪恶;它是一声丧钟,敲响了封建制度必然灭亡的命运。与另外三大名著比较,它实现了三个超越:一是人物形象塑造从单一化到多元化的突破,二是从男性世界到女性世界的的变化,三是从追求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到关注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的转折。因此,毛主席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写得最好的一部。它的价值最高,影响最大,读者最多,可以说前无古人,后乏来者。《红楼梦》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妙语连珠,文采飞扬,把我们引入柳暗花明的艺术境界之中。


霍老师讲完导语,在黑板上绘制了《红楼梦》主要人物关系图,精辟地分析了作品的思想内容、人物形象和艺术特色,巧妙地解开了扑朔迷离的红楼密码。


在互动环节,同学们提出了一些问题,如:“那时候没有稿费,曹雪芹的写作动力是什么?”“此书为什么可读性不强?”“当代作家为什么写不出《红楼梦》那样伟大的作品?”“贾宝玉为什么迷上了林黛玉?”“今天还有谁愿意娶林黛玉做媳妇?”霍老师百问不烦,耐心解答。


最后,霍老师留了两个课后作业:1.背诵《葬花词》。2.写一篇书评。





校园的早晨,桃红柳绿,燕语莺啼,春风扑面,春色撩人。


我一面在芳草萋萋的小路上漫步,一面背诵林黛玉的《葬花词》:“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绣帘……”这如泣如诉的韵律,这缠绵悱恻的恋情,牵动着我的心弦。


《红楼梦》是写女人的书,相当于一部女人传。女中之杰,是貌美才高的林黛玉。人无完人,林黛玉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真诚,用自己的生命爱贾宝玉,宁愿质本洁来还洁去,拼个鱼死网破,也不向世俗法则屈膝投降。但是,她过于真诚了,不会处理纷纭复杂的人际关系,只好使小性子,耍小脾气,凄凄惨惨,哭哭啼啼。成也真诚,败也真诚。


灵感闪电,诗潮涌浪,我一气呵成一首诗《读<红楼梦>》,长达100多行。


诗写成了,质量如何?我心里没底,便走进唐音阁,向霍老师请教:“老师,《葬花词》,我背过了。我写了一首诗,以诗代评,可以吗?你给我改一下。”


霍老师放下手头的工作,认真地看了我的诗,推心置腹地说:“以诗代评,可以,你无须再写评论了。其实,诗比评论难写,因为它要用形象思维,会写评论的人未必会写诗。我也是写诗的,写旧体诗,而你写新诗。现在, 很少有人用新诗的形式解读《红楼梦》,我为你写出了这首柔情似水的作品而高兴。立意高远,语言清新,这是难能可贵的。可是,结构松散,篇幅冗长,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你都说完了。诗贵精炼,要用有限的篇幅表达无限的思想感情,尺幅万里,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给人留下回味的空间。荆轲刺秦前,在高渐离筑乐的伴奏下,只唱了两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情景交融,壮怀激烈,流传至今,感天动地。这是精炼的魅力。”


他说完,挥笔如刀,在我的诗稿上大杀大砍,毫不留情,只保留了20句。我始而心疼,继而心喜,难得大师给我的作品减肥。删繁就简三秋树!


霍老师指着题目:“这个题目一般化,不养眼,委屈它做副题吧。《红楼梦》的价值,在于把青春之美、生命之美和爱情之美的毁灭,淋漓尽致地袒露出来,给人看。正题嘛,就叫美的毁灭。”呵,一题之改,显画龙点睛之妙!


霍老师又指着其中两句诗:“何处觅林黛玉的芳魂?碧天黄泉皆不见。第二句只说了寻觅的经过,还是没有结果,读者多么失望呵!不如改为‘她已化为泣血的杜鹃’,有形有声,聊胜于无。”呵,一句之改,收起死回生之效!


霍老师让我把全诗朗诵一遍,我遵命:


美的毁灭

——读《红楼梦》

这里的白天

像夜晚一样黑暗

这里的春天

像冬天一样严寒

  

这里的建筑

像天堂一样辉煌

这里的故事

像地狱一样悲惨

  

珍珠

被泥沙埋没

明星

被黑云遮掩

         

火苗

被污水泼灭

花蕾

被霜剑砍断

  

何处觅林黛玉的芳魂?

她已化为泣血的杜鹃

日日夜夜低吟《葬花词》

凄切的声音震人心弦


霍老师眯着眼睛听完,喜形于色:“短了,凝缩了,比原来好多了,基本上达到发表水平了。”他把这首诗推荐给山西《九州诗文》杂志,真的发表了。我心花怒放,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诲人不倦的好老师。


后来,霍老师还给我改过诗,点铁成金,化鱼为龙。例如,《潘金莲的自白书》发表于《延河》,《寻觅》发表于《词刊》,组诗《春耕剪影》、《春耕战歌》发表于《光明日报》,《苦果》发表于《中国教育报》,组诗《陕西作家》发表于《文化艺术报》,《大秦腔》发表于台湾《大海洋》诗刊,《致雷锋》收入《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一书,《老师,睡吧》收入《中国当代歌词选》一书。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踏着霍老师的足迹,我也当了一名教师,传道授业解惑。


2011年夏天,我把自己发表的的作品梳理了一下,出版了《初红诗选》、《初红文选》,送给霍老师一套,作为绿叶对根的菲薄的回报。


霍老师轻轻地翻阅着书页,饱经沧桑的脸上盛开着甜蜜的笑,宛如一朵山菊花。他夸奖他的学生:“青出于蓝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你们中62级,出了两个文学人才:一个是文艺评论家韩梅村,一个是校园诗人初红,而且都是户县人。户县是王九思的故乡,文脉深厚呵!”


他的溢美之词,让我面红耳赤,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是大树,我是小草;他是瀚海,我是小溪。他的人品和文品,是我学习的榜样。小小的我,永远是他的小学生。

天地转,光阴迫,人生如梦,生命无常。鸡年正月初五,霍老师悄悄地走了。“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霍老师再也不能给我改诗了。我双手合十,含泪敬祝:安息吧,霍老师!  


内容来源:原载于陕西师大报第581期  

作者:初红(系我校校友,现为陕西农民诗歌学会名誉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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