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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夜读 | 煎汤面

张宗涛 陕西师范大学 2020-02-08



小时候,煎汤面是我们一年到头心馋的巴望。


那个年月,吃则瓜菜代,穿则补丁盖。一年到头,倘不断顿,便是莫大的宽慰。粗食糙面,岂敢弹嫌?过年时的那几顿煎汤面,就成为我们枯焦岁月的欢乐。雪白、细长、筋道的面条,码在碗里,漂着油星,冒着香气,偶尔还能嚼到三五颗分外朴素的肉丁。正月十五最后一顿煎汤面仔仔细细吃完,伸长舌头,转圈儿把碗一舔,咂巴咂巴口舌,打一串儿饱嗝,就进入了新一轮的期盼。


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日夜,怎么会那么漫长?捱过青黄不接,扛过赤日似火,踏着秋泥,迎来冬雪,红馍黑面,清汤寡水,总算熬进了腊月。掰着指头算到初七,就盼着第二天吃腊八面了。



娘把藏在柜角的一个布袋翻出来,倒出她捂了半年的几升麦子,唤我们去石磨上推碨(磨面)。这是个最为乏味的力气活,手把推杆,绕着磨子转圈,直叫人头昏脑胀,平常我们能溜就溜,能躲则躲,溜躲不了,就气儿咳儿苦着脸支差。可这天却都欣然领命,前呼后拥着小脚的娘奔向碨窑(磨坊)。小小心心仔仔细细磨成面粉,你争我抢地背回去,便趴在炕塄上,看娘和面,揉面,擀面,切面,提面,码面。娘的茶饭,村上一流。她和的面,别人揉不动;她擀的面,筋得扯不断;她切的面,又细又匀又长。娘在做这些时,起初是一种享受,满脸愉悦地投入,一如巧手的雕匠遇到了珍稀的材料,格外专注而小心。回眼一望,大大小小六只眼睛水汪汪注视着她,个个眼里的那种馋劲,那份热切,似乎扰乱了娘的兴致。娘嘴里说:“我娃可怜!”眼里,就有了白花花的东西。再转脸筹备,就哼起无词的小调,曲儿悠悠,调儿忧伤,娘就在这样的哼唱里,东拼西凑备好汤料。


腊八一早,娘拎出那个小小的野鸡红罐,油提子探底勾一点菜油,匀一点,看看,再匀一点,倒入烧热的小锅,先放葱炒香,再倒入切成半个指头蛋大小的胡萝卜、洋芋、豆腐菱角形薄片,黄花菜碎段,加入盐、五香粉、花椒面一煵,没有煮锅汤(荤汤),就兑几马勺(大铁勺)大锅烧开的清水,烧滚。好年景里,剜一勺藏了一年舍不得吃的肉臊子;荒年歉岁,就撒一把干辣椒面儿。汤就半成了。然后大锅下面,两开,捞入凉水中一过,盛进碗里。把菠菜、韭菜、香菜碎末儿,和薄如纸片的鸡蛋饼菱片,撒进汤锅一滚,舀进面碗里。一碗有根有叶有花有果,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白是白的煎汤面,就香喷喷煎乎乎端到手中。


这一顿,小肚子必定是溜圆溜圆的。肚子胀滚滚的,嘴里却总觉着不饱,欠欠的,把个筷头吮了又吮,将碗舔得干净如洗。撂下碗,就苦盼着腊月二十三,正月初一、初七和十五了。故乡风俗,这都是必须吃煎汤面的日子。


真不知那些年,何以会那么穷困。人人都在苦做,却家家皆闹饥荒。整个族群,如被皮鞭驯化的羔羊,温顺地跟随头领,陷入一片泥沼。


娘不独要为年节里的几顿煎汤面苦虑,更得为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日子劳神。“年好过,月难熬。”这是娘常挂嘴边的煎熬。男人们只须多出些苦力,而女人们却要多一份谋划。“吃不穷,穿不穷,打量不到一世穷。”这是娘的智慧。出工归来,娘就春挖野菜,夏拾麦穗,秋打猪草,冬挖药材,每每误了饭点,常常腰酸腿疼。难以想象,娘那骨头断成碎块的小脚,是如何承受这日复一日的不歇不空的。一笼一笼野菜,节余了口粮;一把一把麦穗,能得几升麦子。吊头瘦猪,赶上好年景了,不单能赚得一年的油盐钱,好了还能混个腥汤,打个牙祭。茵陈啦,地丁啦,柴胡啦,冬花啦,远志啦,一样样码好,挑去收购站卖了,攥一把碎票子,就能扯个几尺棉布,就能买个针头线脑。


深冬得闲,娘便烫水泡她的小脚,小脚上厚厚一层疔痂,硌得娘一走三疼。娘用一把钝剪刀,躲在角落,能从她的脚上刮下一大把疔痂。娘从来不让我们看到她的脚,她说她被用碎玻璃烂瓦渣缠得淌过血流过脓的脚,看一眼我们会几天不想吃饭。


可是即便娘精打细算,流血流汗,日子却永远苦焦,不见有丝毫改观。


每年临近腊月,一生好强、不甘人后的娘,就愁云满面,心烦意乱。娘开始拆洗被褥,换洗衣服,过年没有新衣,还不让娃穿得周周整整?娘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可是力气总是换不来银钱,娘就为了那一刀年肉,两块豆腐,三四样调料,五六种蔬菜,常常暗自伤神,负气抹泪。“宁穷一年,不穷一天。”娘总想让我们过个有点滋味的年,白馍细面地不短精神。可是多半的岁月,娘都会抹着眼泪,怜惜地对我们说:“你大你娘没本事,让我娃短精神。”


来年,娘就会更加拼命地苦作。


娘一直苦作到儿女们一个个从她的巢里飞走,才不再为吃穿发愁。田地再归农人手,娘的力气,终于可以赚回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看的用的。娘缺吃短用大半辈子,老了老了,被收走的土地,又一小块一小块的承包给她。娘从不会怨天尤人,半生离乱,她已经习惯了今东明西;娘更不会质问“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她只是一介草民,自女娲抟土,就被任意捏弄,早没有了自我。娘只会看眼前,眼前的土地,等着她去自主规划,去精耕细作。娘点瓜种豆,套种轮作,一日三晌,都在她的地里。粮食不再发愁,菜油年年富余,瓜果菜疏,吃用不尽。娘乐呵呵地说:“苦作哩,美吃哩!”每每我们回家,娘就会天天做煎汤面,汤很汪,面很白,娘就坐在灶间,满眼慈爱地瞅着我们吃,一个劲儿说:“尽饱吃!把从前短的缺的,都吃回来!”我们吃得越多,娘越高兴。


娘就这样,一直辛苦到我把他们接进城里。那一年,娘已七十。


吃穿用度样样不愁,娘每顿都说:“天天像过年!人都腻住了!”春天里娘就想吃荠菜,想吃灰灰菜,想吃苜蓿,想吃槐花。后来甚至想吃桃黍(高粱)面裹剂(用麦面包裹高梁面擀成的面条),想吃玉米面搅团。早先,市面上很少这些粗食,娘每每念叨,我就呛她:“大半辈子还没吃够?人忙忙的,谁上哪去弄这些?”娘笑了,不再吭声。但娘却隔三差五地做煎汤面,程序那么繁琐,色彩那么丰富。娘仔仔细细做好了,就端给我,坐在一边看着我吃。娘的煎汤面,汤那么汪,面那么细长筋道。


城里过年,兴吃饺子。城里的家小,厌烦面食。但每逢过年,娘都要擀好几案面,面和得很硬,饧得很到,揉得很光,擀得很薄,切得又细又长又匀。任谁反对,娘只一句话:“我儿爱吃!”娘老了,力薄了,要跪在高凳上揉面擀面,往往擀一案面,要歇好多次,但娘不听任何人劝阻,并将此作为一种别样的享受。


其实娘的煎汤面,再也吃不出儿时的那份香馋了。我的味蕾,在日复一日的精白细软里,早审美疲劳得“吃嘛不香”了。


年前,外出采办“精细”归来,见娘又跪在高高的凳子上,正在砰儿砰儿地擀面。娘八十九岁高龄了,好多事淡忘了,啥闲心不操了,但“我儿爱吃”的煎汤面,她却总挂心头,永存念中,任他风刀霜剑,亦难消磨。娘一如既往地,谁都不让插手,仿佛一旦他人染指,就会情淡味差。我就那么静静地守在娘的身边,看她将面擀薄剺细,看她把菜备齐切好。帮着娘把汤煵汪,把面煮好,手捧一碗爨香扑鼻的煎汤面,美美吸了两口,一抬眼,娘正坐在我的对面,笑眯眯地瞅着,眼里的那片慈爱,那份适意,那种怡悦,令我恍然置身孩提。


我说:“娘,我都五十三了!”


娘说:“你就八十了,还是娘的娃!”


心里一下子就酸出了一滩浓稠。往昔对娘的那些推三搪四、遗七忘八,顿时兜上心头。我竟不敢直视娘那双爱怜满满的眼睛了!忽然品出,那细长细长的面条,一头绾着娘心,另外一头,应该牵着的,是儿女的情意啊!慈母之心,醇酽若斯,儿女们,纵有满怀寸草之心,何能报融融春晖之万一?


岂敢懈怠!岂敢慢待!


(本文原载于《陕西师大报》)


微尚工作室

作者/张宗涛

编辑/ 张佳瑶

设计/陈咨睿

责任编辑/ 张莹

内容来源/《陕西师大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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