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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中国的“象”与《劳燕》背后的“象”

2017-08-18 人民文学出版社


文 | 陈思和

本文根据陈思和、张翎在思南文学之家的对谈整理而成



中国的“象”与阿燕背后的“象”


什么叫好的文学作品?我自己心里有一个标准,可能跟外面认为的标准不太一样。我理解文学作品都是一种象征的东西,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通过一个表象直达其背后的意义。这个意义对作家来说不一定是有意的,但是有功底的作家作品完成后意义可能自然浮现,这个东西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叫做“象”,这种“象”关照的文学,就是是好文学。如果没有这个“象”关照的文学,写作和阅读便无法往深了走。

 

我读《劳燕》时,就有这个“象”的 感觉。比如《劳燕》的主人公阿燕有三个名字,“风”,“新星”,“燕子”,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个男人,每一个男人都在背后爱她。于是阿燕有了三个形象,故事正是通过这三个形象来展开的。三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女的,一个是牧师,一个是美国大兵,还有一个中国农民,三个男人眼睛里看到一个女人的三个形象。张翎这个小说除了背景独特以外,叙事也非常独特,这是张翎小说的一个基本特点,她在叙事上非常花功夫。这三个男人都死了,这三个男人的鬼魂约定,一起聚在她的家乡看阿燕,前后等了80多年了。每个灵魂都在讲故事,讲了这么一个抗战背景下一个女人重生的故事。

 

但是比这个叙事更独特的是阿燕的人物形象,如果从故事本身来说,她是一个历经坎坷,受尽侮辱,生命由此得到提升,重建和树立了对生活的信念,最后成为了强者的形象,是一个变被动为主动的人物形象。从现实层面来说,这个形象也是我们中国当代文学一个很了不起的形象,仔细分析,她身上有很多社会内涵。阿燕身上寄托了中国半个多世纪,甚至一个世纪以来那种灾难当中的一种性格,这种性格我觉得不单单是一个人的性格,而是一个中国命运的缩影。这个缩影有几个结点,一个结点她本来是个农民,所以她生长在中国传统的农民系统,这个系统就像鲁迅笔下写的阿Q所在的系统,既是农业社会,又有很多流氓,还存有很多奴隶性的,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环境,典型的中国传统社会的缩影。第二个节点是日本人占领了这些地方,这个女孩父母被杀害,她受到强暴,当时她只有14岁,很小,在完全不懂事时就受到了灾难性的侮辱。第三个节点是阿燕得到了拯救,拯救来自于美国的一个牧师,他从宗教的角度拯救她,不仅拯救了她的生命,也拯救了她未来的命运和生活,教给她很多技术,比如培养她当医生,教她英文。但是,这个拯救同时也伴随着很多苦难,其中之一便是因为她受过侮辱,所以被她原来的丈夫所抛弃,抛弃不是男人不爱她,而是过不了中国的封建观念,面人颜面这个坎,这样阿燕就和中国文化有了一个遭遇。苦难之二是碰到了一个美国大兵,一个快乐的大男孩,什么都不懂,爱得快遗忘得也快。这个女性在这样三种文化中经历了一场洗礼,中国传统文化,一个宗教文化加上一个美国文化,实际上她最终还是留在了中国文化里,而且也正是在一个比较糟糕的社会环境当中,她获得了一种生存的智慧,在苦难的土地上她生存了下来。



战争的偶然与命运的捉弄


这样是一个有关人物命运的故事,也可以看成是一个体现中国自身命运的故事,一个体现民族文化命运的故事。这个人物形象会成为某一个社会文化背后的典型类型。她受到不同文化的侵犯、欺骗、打击,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没有依附任何一种文化。最后这三个男人都死了,反过来她变成了强者,依然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扎根下来,也知道拯救别人,跟那些坏人打成一片,最后她变成了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中她坚强地生存下来。张翎塑造这样的人物,我觉得在中国文化当中,在中国当代文学当中,很少见,因此非常可贵。

 

此外,这部小说,看似是写战争,实际上是写人性。我觉得张翎就是这样的,她写大地震,重点不在地震,而是人的心灵。这个小说也是这样,背景是战争,但是她一转就转成了一个人的灵魂问题,性格问题,人性问题。这个作品它没有正面的战争,这个战争是非常偶然的。阿燕母亲被刺杀了,这是一个非常偶然的行为,不是战争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是战争当中一个偶然事件彻底改变了他们。本来应该是两个人青梅竹马结婚了,但是因为偶然的事件对他们的改变,将人性当中本来看不出的东西都暴露出来了,导致命运发生根本的变化。由此可见,这个故事写战争,但是跟战争关系却不大,它真正的关系在于写人性。

 

阿燕受了侮辱以后不是说她升华了,被牧师培养成一个传教士了,一个有纯粹精神生活的人了,不是,她还是一个中国人,还是活在没有被改造好的污泥当中,可是她活得如鱼得水,活得很自在,那就是一种强悍生命力造成的。这种生命力是怎么来的?所以我觉得这个小说不是讲一个女孩的故事,是讲民族性格的故事,这个女孩阿燕的个性里面有一种特别旺盛的生命力,一种非常强劲的生命力,像泥土一样,它会不断地生长出水来、生长出养料,植物、生命,它是一个非常旺盛的生命力。

 

比如牧师这个人的生命力就不强,爱上这个女孩也不敢说,一直说将来怎样怎样。刘兆虎也是这样,刘兆虎属于那种生命力被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封建文化压抑掉的人,他只知道读书,到后来女人救他,到外面骗药、骗牛奶等等,他都不高兴,他觉得你这个老婆肯定用贞操换来的,他宁可不吃,而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只要有吃的我能生存就行了,这就是两种不一样的道德观和文化观。中国的主流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中国男性社会要求女性做,自己都做不到,他要求女性必须这样做,一定要玉碎不能瓦全,他自己早就变了瓦全,这样的畸形道德文化体现在刘兆虎身上,就是又要清高,又要女人养着,还要女人要干干净净,整个就是一种中国文化对人的压抑造成的一种没有生命力的东西,这个男的一点本事都没有。

 

反观阿燕,对她来说,生命是第一要义,你看她其实把结婚也看成是一个很随意的事情。为了保护生命、维护生命,婚姻、贞操,对她来说都不是第一要义,第一要义是生命,是活着。她被日本人侮辱,别人觉得不能忍受,她自己没有不能忍受,她说我就是被日本人侮辱了,被侮辱了那我还是要想尽办法坚强地活着。张翎写出了一种生命力的东西。阿燕最后带了一个美国孩子回来,她说这就是我的孩子,也没怎么样。她把这个社会一切的条条框框,伦理道德都抛弃了。只有一个赤裸裸的人才能坚强地活下来,否则她怎么活下来。

 

有人问这部小说中三个男人,阿燕最爱哪一个?我认为她最爱牧师,因为她绝对信任牧师,把心交给了牧师。爱情这个东西不是男人为她做多少事她就爱了,牧师从精神上笼罩着阿燕,她对牧师有一种生命的爱,她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牧师的生命里。所谓爱的最高境界,哪怕后来十年二十年不见面,但是我信任他,这就是爱。她跟大兵的关系是一种性,一种快乐,她跟刘兆虎,他们的爱情有一点道德感的味道,这个道德关系说到底还是因为阿燕是个中国人,脑子里还留了一个中国人的尾巴,毕竟她嫁给他的,定过契约,所以最后她还是收留他。如果是道德,阿燕跟刘兆虎的关系最后还是有意义的,阿燕还是爱刘兆虎的,最后他跟她上床做爱了,实际上这里面还是有一点性爱,但我觉得不是一个精神的爱,真正的爱,是一种性爱,女人到这个时候她也需要爱,她需要在合法的契约下面过正常的性爱生活。



《劳燕》中的“鬼魂叙事”


这部小说在叙事手法上的“鬼魂叙事”很有特色,但是我有一点小小的不满足,既然这是一个分头叙事的作品,那这个故事太完整了一点。既然你是鬼魂就应该是有乱想,应该表现地支离破碎,这个故事现在来看太完美了。比如前面我看到一些问题,后来都慢慢有了答案,这个从叙事来说很完整,但是从鬼的角度来说鬼有的事情可能也不大了解,如果能把它扯得不要那么完整的话,可能更像鬼的故事,零零碎碎可能更有想象力。

 

此外,从精神的角度来看,古希腊的神话和哲学表现神性的光辉,以此来凸显人类精神世界的高贵,但是到了现代主义小说,小说家将关注的视角从神身上转移到普通人身上,普通人的精神世界,日常生活跟生命生长相连接,在这样的连接中去反观之前所谈及的有关神之精神“崇高”的范畴,亦即人也可以在成长变化中体现“崇高”。阿燕被人侮辱的时候,就是一个祥林嫂,她被人强奸,被人侮辱,她就躲逃。阿燕到哪一瞬间被赋予了“精神”?是当她面对耻辱,她跟大家宣布我就是一个被日本人强暴过的人时。这一瞬间,一个普通女孩子,一个村里被人欺负,谁都不把她当人的人,她突然宣布我曾经被日本人侮辱过,你们如果同情我应该去打日本人,这就是一个精神升华,这个上升谁告诉她的?就是那个牧师,没有牧师她永远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受气包,被人看不起,但是牧师的光照,她的精神一下子升华了,这个升华是个浪漫的东西。过去比如莫泊桑、左拉,如果按照现实主义的写法阿燕是要报复的,是要亲自杀日本人,莫泊桑曾经写过有个女孩子被人强奸了,生了梅毒,于是便拼命跟人睡觉,把梅毒传播出去。这个人便是没有精神生活,她就是一个普通人。但是阿燕额精神上去了,她站在众人面前告诉大家我被日本人强暴过,你们认为我有罪我就是有罪,这是一个精神的升华,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精神的升华是她控诉那些侮辱她的人,就是鼻涕虫,导致侮辱的人死了,那个人其实是自杀的,本来长官要枪毙他的,后来他到前线打仗时他故意死的,故意把目标吸引过来,死了以后被日本人砍掉了头,当这个人尸体被运回来时,阿燕已经不恨他了,而且把他的头颅和身体缝起来。这个我觉得有巨大的精神升华,茹志鹃《百合花》里面有一个在战场殒命的小士兵衣服破了,女主角用自己的新婚棉被裹着小士兵,并为他补好衣服。阿燕在小说里是替被斩首的鼻涕虫缝补头颅,这就是阿燕的精神升华,这上升到一种神性,有一种神的感觉,她把这个破碎的世界变得完整了,而且有点美感。我很欣赏最后那个女演员,阿燕肯定给女演员做了工作,那个女演员把衣服展开为鼻涕虫送行,这是很浪漫的想象,这种东西超越日常生活,也超越了常规,但是又是一个普通人的做法,所以从她宣布自己受辱到控诉侮辱自己的人,并在对方战死后完全化解了敌对情绪,整个过程本身是有精神升华的。

 

阿燕的身上展示的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如果从神的角度出发她当然做不到,但是从人的角度她把人性最美好的东西展示了出来。这真是一个特别的女性形象。而这,也正是《劳燕》对当代文学人物图谱的一个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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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现定居于多伦多市。90年代开始写作,代表作有《流年物语》《余震》《金山》《雁过藻溪》等。小说曾多次获得包括中国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台湾时报开卷好书奖,香港《红楼梦》全球海外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两岸三地重大文学奖项。根据其小说《余震》改编的电影《唐山大地震》,获得了包括亚太电影节最佳影片和中国电影百花奖最佳影片在内的多个奖项。小说被译成多国文字在国际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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