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 此生到沙漠走一趟，人生才算完整
地球上有两种景观最辽阔，一是沙漠，二是海洋。如果说大海是地球的子宫，那么沙漠就像是地球的墓场。
在中国广袤的大西北，有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它们默默横亘于天地间，像一个个未知的世界。
你或许游遍世界，却从未走进沙漠。
那么，请跟随腾格里沙漠和祁连山雪水共同养育的大漠作家雪漠，去领略那片未知世界的沧桑、神奇、神秘、博大、宁静、神奇与诗意吧！
沧 桑
古人说“出了嘉峪关，两眼泪汪汪”，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一旦站在嘉峪关城头西望，你就会看到被焦日头晒了千年的黑戈壁，那儿真是干燥无比。你看不到一丝关于水和生命的信息。再往远处望，是巨兽一样的大沙漠。虽然壮美，虽然神秘，但那魅力是一种致命的气息。所以，西部民歌《王哥放羊》里有一句话：“往前瞭来是戈壁滩，往后瞭来是嘉峪关，两边看是两架山，抬起头来是一绺绺天……”你也许能触摸到它承载的无奈和沧桑。那是一种无法排解的酸楚，是哪怕握住幸福，也生怕它会很快溜走的不安，甚至是绝望。
据说，蒙古高原从古时候起就遍地沙漠和戈壁，那儿黄沙漫天，无边无际，像大海一样。于是，当时的人们就称之为“瀚海”。虽有“海”字，但仅仅是取其“浩瀚”之意。如果说大海是地球的子宫，那么这儿就像是地球的墓场。看不到生机，满目萧然。来到这里，哪怕仅仅是经过这里，人心之中都会窖满沧桑。如果把它当成风景来观赏，那么这里无疑是美的，但它是另一种美，能激起人心中对天地的敬畏。如果把它当成人类的居住地，那么就不得不追问一个问题：他们如何生存？如何活下去？
诗 意
虽然很多人都用“文化沙漠”来形容文化的贫瘠，但事实上，沙漠是最有诗意、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它虽然没有肥沃的土壤，没有充足的水源，无法让万物滋长，但这是一块最接近灵魂世界的天地。它沧桑、浩瀚、厚重，不管天地如何变迁，它都保持了自己的淡定诗意。所以，我从来不觉得大漠贫瘠。我甚至觉得，人的灵魂虽然不该像沙漠那样寸草不生，但总该有一点沙漠的大气。人也该为自己建一座灵魂的小站，在命运的沙尘暴席卷而来时，为自己保留一块心灵的净土，保留一点灵魂的绿意。
太阳跃出沙海，沙漠被笼罩在一种强烈的黄光之中，景物很像油画。黄的沙，深灰的影，掩盖着绿的草，一切景物，在旭日的映照下，都有了一种强烈的质感。画面中，有一种默默涌动的力量，像是傲然屹立的山峰。就连那些干枯的草们，在这种氛围的笼罩下，也显得非常强悍，似乎，天地间可以有无数的灾难，可以有无数的风雨，风沙可以一次又一次掩埋它们，折断它们的身体，但它们仍会活着。它们是孤独的，但它们也是骄傲的，它们高贵无比。而这片死亡沙海，也涌动着强大的生命之力，一波又一波地翻向未知，翻向永恒……
太阳开始落山了，进入了真正的黄昏时分。黄昏的沙漠很好，我们坐在阴洼里，看着太阳照得到的地方，那儿是一片金黄，照不到的地方，就笼罩在巨大的黑影里。黑影的边缘像海浪，因为沙坡也像海浪，一晕一晕地、缓缓地跌宕到未知的远处，阴影和金黄阴阳相间着。
有了篝火的沙漠，总会出现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那是一种跟白天时不一样的诗意。白天是静寂的，是淡然的，但一入了夜，有了篝火，大漠就活起来了。那种寂静中涌动着的激情，浓得化不开，让人的心也陶醉了。这是沙漠里最美、最富有诗意的时刻。
神 奇
沙娃娃是沙漠里常见的动物，它是一种小蜥蜴，它的生存，就像是一个谜，因为你不知道它靠啥活着。它在哪儿喝水呢？它吃些什么呢？——除了麻岗道，沙谜娃娃也可能在沙漠的任何一个角落出现，当你看到一只很小的生物在沙子上游泳时，你哪怕看不清它，你也该猜到，那是沙娃娃。再没有什么生命能像它那样，在这个看不到生机的地方生存了，它却那么自由，那么逍遥，在正午暴热的阳光中，也有一种毫不拘束、从容不迫的味道。它就像沙漠里的精灵，它那跟沙一个颜色的身体，是不是能吮吸沙漠的精气？一笑。沙漠充满了神秘，沙娃娃的存在，也是一个奇迹。只是，这种神秘的小动物，其实非常弱小，它的天敌很多，随便哪种动物都能欺负它。它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被人抓住时，它只能自断其尾逃走。但你不能轻视它，因为，你在同样的环境中生活时，你很难像它那样活下去。所以，能在沙漠里活得很好，就是它的本领。
沙漠并不是一个孕育生机的地方，但是这里充满了奇迹。像敦煌的鸣沙山边上就有一个月牙泉，据说那泉水有上千年的历史，守着这么大的一座沙山，却没有干涸，也没有被淹没。其中的原因谁也说不清。过去，我也在沙漠里见过海子，它很像小型的海洋，是深绿色的，通常卧在沙洼里。你根本就说不清，沙漠深处为啥会有这样的存在。你站在海子边上，漠风一吹，海水的咸味就会扑面而来，要是你闭上眼睛，恍惚了记忆，可能真会觉得自己在海边。但是，很多海子后来都干涸了，沙漠里就留下了一些贝壳。沙漠里能有贝壳，也是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说明这里真有过海洋。所以，大自然中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说不清楚的。用我们有限的知识去局限伟大的自然，实在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博 大
在沙漠里的时候，就像跟一个胸怀天下的人在一起。他会用所有的气息来感染你，让你感受到他的大心，感受到他的抱负，当他通过他的思想，看到他心中的那个世界时，你会为之震撼和向往。你很想看一看，他会创造一个怎样的世界？当然，你也明白，最重要的，是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博大的心灵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大海般浩瀚的景象，他已经从狭小的情绪中解脱了。沙漠也是这样，沙漠有一股混沌浩瀚的大气。当你进入沙漠，被这股大气包裹时，你自然会感受到一个从未有过的自己。这个自己宁静、沧桑、感性、自由，似乎也没有了往日那些很小的纠结。
神 秘
沙漠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它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在这里，你会感受到一种混沌的存在，还有无穷无尽的未知。你会觉得，这空荡荡的天地间，似乎充满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你会被一股沧桑的大气所裹挟，你会远离那些让你浮躁的思绪。你会开始思考生命，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思考世界，思考灵魂，思考生死。这时，你会发现，沙漠里到处都是启迪，到处都有很浓的象征意义。你会在沙漠里看到自己的人生，看到生命挣扎的过程，看到命运。你会发现，面对沙漠的你，将会更加了解自己。因为，在极致的静中，你才会真正地跟自己对话。
荒芜的沙漠是神秘的，那种神秘之中，充满了温柔的诗意，它强悍，但它也有一种神性的东西，就像母亲的手，一下一下轻抚你的心，让你不再惊慌，不再戒备，不再恐惧，像安心的孩子躺在母亲的子宫里那样，静静坐在沙漠的氛围里，感受一种来自大自然的、来自神性的诗意。
宁 静
村庄消失了，密密麻麻的沙生植物消失了，整个世界都被收摄进这个沙的海洋。沙山像海浪一样起伏着，我们就像冲浪选手那样，沿着沙脊开车。车子压在沙子上的感觉很有意思，很温柔，不如压在路上那么干脆，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倒是没有下陷。沙漠里太静了，静得让人心生喜悦。我们就在静到极致的氛围中，望向窗外的空间，沙脊比较高，在上面能望到很远的地方，但再远，也是一个又一个流动似的沙山，漫漫黄沙，看不到边际。这景象，让人的心胸不能不开阔。毕竟，人比起大自然来说，实在太渺小了，人那点贫瘠的想象力，完全不能跟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比。人能赋予文字的美，大自然悄无声息地早就超越了，它还有更多你用多美的词汇都很难形容的感觉，你只能静静地品味它，静静地让它在内心里发酵，让自己的心变得宁静而柔软。
巴丹吉林静到极致的氛围，还有那远古大荒般的沧桑之感，会给人一种别处没有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你只有自己进到沙漠里，手捧着黄沙，一步一陷地往前走，你才能体会得到。如果你有信仰，当你想到古代的行者们徒步穿越沙漠，往他们梦想中的圣地前进时，你在沙漠之中，又会有另外的一种生命体验。很多时候，这不是别人可以告诉你的，是一种最鲜活的感受。电视也罢，照片也罢，能让你发现一种味道，一种陌生、独特的味道，但它代替不了真正的行走。尤其是经历过大漠之夜，在大漠的篝火中静思过的人，更不会忘记当时的感受。无论你在城市还是农村，你都没有办法找回这种感觉。
启 迪
我笔下的沙漠，很像是人，因为我心中的沙漠是有灵魂的。如果你用心去感受，你或许也能感受到它的灵魂，感受到它苍老的呼吸，感受到它沧桑的叹息，感受到它用整个身体、用无数的变化对你说的那句话：“沧桑过后，是巨大的空寂。”所以，在沙漠里，我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每到这时，我就会不说话，眯了眼，望远处的大荒……
我觉得，人的一生中，起码要到沙漠里走一趟，人生才算完整。而且，你不能只去沙漠小城度假，因为，那时你仍然感受不到真正的沙漠。沙漠其实不仅仅是一道景观，它是另一个生命，它需要你静静地跟它待一会儿，静静地感受它的存在。这时，你才会明白它。大自然其实都是这样，它也跟人一样，有自己的故事。你或许不会懂得那些故事，因为它们没法用你明白的语言告诉你，但它们会用自己的生命状态，向你展示它们的一切。
沙漠在我心里永远很美
沙漠在我心里永远很美，至于它是不是很美，别人觉不觉得它美，并不重要。只要我觉得它很美就够了。这一点，我很像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老是把邻村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想象成女神，然后舞着长矛东冲西插，为这个女神宣誓，为这个女神奋战，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女神其实不是女神。沙漠也是这样。我笔下的沙漠很美，因为我心里的沙漠很美，但现实中的沙漠其实很严酷，西部大地也是这样。不过这不要紧，只要我觉得它美就行了，我看到的，永远都是它美的一面。即使我能看到它的贫瘠，看到它的寸草不生——即使生了寸草，这里的大地仍然显得很贫瘠——在我心中，它也仍然很美，它一直都会这么壮美。
选自丨《匈奴的子孙》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雪漠，1963年出生于甘肃凉州城北洪祥乡。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三度入围茅盾文学奖，被誉为西部文学领军人物。代表作有《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西夏咒》《野狐岭》《一个人的西部》《深夜的蚕豆声》等。新作《匈奴的子孙》是雪漠首次以图文并茂的非虚构文本诠释他心中的西部故乡和西部文化。
远去的匈奴，祖先的背影，草原上的王者，骆驼客背后的女人，死而复生的青土湖，消失的邓马营，祁连山的雪线、荒原上的梦幻小城，腾格里沙漠的落日，绿云上的圣城，远去的西部生活，流传千年的野性力量，不死的文化基因，谜一样的诗意……
大漠之子雪漠，以滚烫的心、敏锐的笔，感受狂野西部的神秘脉动，追寻故乡热土的前世今生。
《匈奴的子孙》全书34万字，分为“历史的记忆”“当下的脚步”上下两篇，以90篇人文札记、140幅实地摄影，图文并茂地记录了雪漠2014年夏自驾车横跨半个中国，从岭南到西部进行“一带一路”文化考察的其中一段大漠之旅，见证了土地的苦乐、泥土的酸辛、文化的复杂、时代的变动，定格了一个变化的西部、变化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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