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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不过遇到,不过痴情 | 名妓董小宛与名士冒辟疆

2017-10-20 文珍 人民文学出版社



引言

明清时期,先后出现过几种以文言笔记体来写家庭生活,尤其是夫妻琐事闺阁趣味主题的作品。其中沈复《浮生六记》因林语堂等人的荐读,尤其受大众热捧。其实,在《浮生六记》之前早有冒襄《影梅庵忆语》开此类忆语体先河,之后还有陈裴之《香畹楼忆语》、蒋坦《秋灯琐忆》等嗣续佳作。

我们最近出版的《忆语三种》即收录了《浮生六记》之外的三篇。青年作家文珍特为本书撰写了导语,分别解读了三部作品。今天与大家分享的是第一部分:试解冒襄《影梅庵忆语》。


花事成尘尘犹艳:试解《影梅庵忆语》

文 | 文珍


“低到尘埃里”的情话出自民国临水照花人张爱玲之口,却也正可以形容一代名妓董小宛与明末名士冒辟疆的初遇。冒说她嫁给自己,是“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一半是以“救风尘”之举抵消了董的一往深情,一半也是风流自赏,据说其人“所举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且冒氏一生确妻妾成群,但这都是后话了,且看贵公子笔下初见情状:

名与姬颉顽者,有沙九畹、杨漪照。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曰:“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兔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当时风华正茂的冒公子忙着青楼薄幸名存,每日往来花丛,猎艳对象尚有与小宛齐名的沙姬、杨姬。但所谓“颉颃者”,恐怕只是酸葡萄语。当时小宛艳名正重,等闲难会。从这个“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里,可以嗅到一丝醋意:你名气大,恩客多,我偏不去会你。然而好奇心总是有的,终一日,兴之偶至,“重往冀一见”——这个“重”字用得微妙,恐怕已是多次访而不遇了——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次终于见着了,小宛“薄醉未醒”,故“幸在舍”。初会自是惊艳,却也不满其“懒慢不交一语”,没待多久便以“惜其倦”为由告辞。己卯之夏初会,庚辰年的夏天重又念及:“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已是第二年的事了。显然在冒氏笔下,初遇诚非一见钟情,难抛舍。

书中插图:《影梅庵忆语》之“相 41 36768 41 15262 0 0 3188 0 0:00:11 0:00:04 0:00:07 3188”/谭凤嬛绘

然而我常设想小宛那一方的真实情形。当时妓以与名士相交为荣,在她,也许知冒盛名久矣,但阴差阳错,总未见着。好容易见,却是自己未饰妆容的醉态。在欢场自幼锻炼,酒量不会太小,况是“薄醉”,初见却不发一言,也许并非“懒慢”,竟是惊羞难当。这样或许可以解释她第二次见到他时猛然爆发的炽烈情感:

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谈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

第二次相遇,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董小宛解释说为什么仍对冒有印象,是因为母亲一直夸他“奇秀”,嗔她当时醉了没留住他。她足足懊悔了三年,而冒襄所谓“三年积念”可信度却不高。在这三年里,他已邂逅了陈圆圆,也因“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始乱而终弃,给了陈一场从良希望,却又任她被豪强掳去。这一切,已厌倦了歌管楼台且罹重病的董小宛自无从得知。她只是欢喜莫名,全不顾羞怯地表白:“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通‘旺’)。”

如此夸张,竟将方见第二次的冒襄目为一贴良药了。既有恩,自有情:“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

然而冒公子万花丛中过,从来片叶不粘身,况且陈姬之伤未平复,当不以董姬为意。他终究还是要走的——惊为天人的陈圆圆尚不肯娶,病恹恹的董小宛怎留得住其人其心?于是故伎重施,以家人之命坚拒,无论小宛如何挽留都不能“停半刻”。不知董小宛是否已发现了冒之刻板自私,诚是名教中人,却只委屈道:“子诚殊异,不敢留。”

他不留,她却可以追。一夜欢好的翌日,她不顾病体,新样靓妆,千里追随。

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

这就是董小宛和陈圆圆最大不同处。陈是被动地等,董小宛却可以下狠命追,并誓“不复返吴门”——从此不复卖笑,不管冒襄一日一劝,二十七日二十七劝,她就是不走。哪怕他找出千种借口,考试啦,父亲滞留边疆啦,家事老母无人照料、等他回去料理一切啦,都没有用。最终甚至以没钱抵赖:“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大意就是,你为娼时欠了那么多钱,况且想要脱籍本就花费甚巨,我一介寒士怎赎得起你?

话到这份上了,可董小宛还是不走。她自有一种执拗和天真:我这么美,这么多人喜欢我,巴巴跟了你来,你怎能负我?被拒绝次数多了,自信渐渐消磨,跟随他变成一种单纯的执念、将自尊践踏于脚底的痴缠,绝望到深处,甚至求之以卜卦。

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

“全六”,也即全上上签,上天说她和他在一起是注定了的,可是不管用;所有人啧啧称异,劝冒襄成全一场痴心,同样也没用。她愈逼得紧,他愈退得快,且词锋了得:既说是天命,总归能在一起,仓促间反易误事,不如从长计议。

就这样董小宛才放走了他,别离际终痛哭失声。

她的“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感动了很多人,冒之友人、仆从,都被其痴心打动,甚至冒妻都愿成全,这位怕煞麻烦的冒公子方才矜持地决定“不践走使迎姬之约”——本来临别之约只是脱身之计,并不打算履行的。

中间自然还经过无数波折。几乎任何干扰,都可以使本就心意不坚的冒襄打退堂鼓,比如考试。父命。路途迢迢。是骗她也骗自己,他说考完再去接她。然而还没有考完,小宛已经到了——途中历尽盗匪,差点就来不了——好容易到了他所在的桃叶寓馆,头两天担心打扰他考试,忍了两天才见。这一见不得了,“声色俱凄,求归逾固”,她这时是非常迫切地想嫁给他了。所有同年考生都替她说话,换得一言:我肯定会考上的,不如等以后再报答你一片恩情吧。

基本上所有的“等我功成名就”都是一句空话。真爱,便肯共同谋划未知;除非是托词。这时父亲的信来了,最好的借口不求自来。“遂不及为姬谋去留,竟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家君阅余文,谓余必第。”何必与她商量?一走了之便是。父亲也说了,这次一定会考中的——至于考中之后到底娶不娶,那就天知地知冒襄知了。

然而他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矶阻风,几复罹不测,重盘桓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余中副车。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

这一段狗血剧本翻译成今文就是:没想到那个一根筋的姑娘又从我不辞而别的寓馆追过来,中间好几次都差点翻了船。这时候榜单也发了,我没高中,只得劝她赶紧回去。可是她哭得不行,死活不走。真是办法了:你欠那么多钱,我现在又能怎么办呢?

话第二次说得这么明白了,董小宛却一意孤行。一定要把她送回苏州,她就自残——古往今来,原来绝望的情人手段变化并不大:夏去冬来,如果不来接我,我就不穿厚衣服,活活冻死。冒辟疆所有相识无一不知,这也是董比陈辣手的地方:生生把两人私情,变成了一桩风月公案。最终钱谦益出大头,刘、张、周、李都各出力替小宛赎身落籍,生逼得冒辟疆立娶,了却这一桩追夫奇缘。正如冒所言:“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只是这万斛心血,有小宛的,也有朋友的,独没有他自己的。

成王败寇,当初的陈姬早不知所终。而董小宛心愿历经十月始成。而她的不依不饶,当初大概令冒公子头疼之极,多年后却成了沾沾自喜的凭据。若是童话,那么“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完了也就完了。可是这只是真实故事的开端。

书中插图:《影梅庵忆语》之“同游”/谭凤嬛绘

开端已如此不易,足以磨去一个名妓所有的自信和锋芒。十九岁的董小宛早就知道了:是凰求凤,不是凤求凰。这一曲谱得艰难,弹得更累,要费十二万分心力,才能不断弦而有好收梢。她此时固然仍是美的,和冒襄并立江上船头,风光一时无两。

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谈者侈美。

从冒氏这段近乎自恋的话中,可看出确是明珠美玉,一对璧人。而小宛拜别欢场姐妹顾横波、李十娘时,也确乎如夙愿得偿,吐气扬眉:

姬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姬最温谨,是日豪情逸致,则余仅见。

那也是董小宛最后一次恣意放量,从此洗净铅华。

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

有人说董小宛是林黛玉原型,也爱娇,也要俏,也使小性儿,还善饮;此处却俨然成了规行矩步不敢一步踏错的薛宝钗;且还是妾席,故一生低眉婉顺,小心收敛。

《影梅庵忆语》当然还没有完,可至此却觉不好看了。是的,照冒襄的说法,最好的时光才刚开始。从良后小宛一心要报恩——竟不知恩从何来——把日常打理得如诗如画,知书,懂茶,红袖添得许多香,又能制香露,腌咸菜,把火肉烧得有松柏味、风鱼制得有麂鹿味,醉蛤如桃花,虾松如龙须,发明的“董肉”“董糖”流传至今;天生丽质不说,还精通琴棋书画,出身绣庄又善歌舞,有“针神曲圣”之称,“才色为一时之冠”。冒辟疆说她画画“能做小丛寒树,笔墨楚楚”;书法则先“仿钟繇笔意者”,又改“学《曹娥碑》”;“阅诗无所不解……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然而这一切太完美了,也便不太真实。清兵南下,举家逃难,丈夫好几次要弃她,她竟可以不怨;兵乱中侍夫,冒“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还能“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终于“星靥如蜡,弱骨如柴”,临终前却只担心自己累死,丈夫难过生病,而却又不能亲自照料。自惭自抑至此,令人不禁感慨:这位冠绝一时的名妓,终于变成文人称颂一时的第一贤妾,给后世无数痴情女子做了一个糟糕至极的“楷模”。不需被爱,只需去爱——这样的爱情模式放在今天,是受虐狂与虐待狂的关系。放在古今谱系里,则是男性意淫的集大成者。她是娼妓中的圣母,也是男性幻想的终极:既美,且慧,又无自我,只有对他们权威不假思索的信仰和海洋深情。

书中插图:《影梅庵忆语》之“患难”/谭凤嬛绘

说实话我是不信的。冒襄笔下的董小宛是泥胎木偶,不是真女人,他见识有限,不懂她之所以待他如此,并非他是明末四大公子,复社领袖,惊世骇俗……也不光是“姿仪天出,神清彻肤”……都是,都不是。说到底,不过遇到。不过痴情。

董小宛一生寂寞。可比她更寂寞的女子,还尽有之。至少她死于爱人身边,死后,还有人记得她喜欢界茶,爱喝女儿香,最恋“剪桃红”,自矜高才,却也甘愿为她校注《奁艳》——“其书之魂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然而这本闺阁奇书终是散佚了,正如它多情早逝的作者;在这个故事里,男子端然自恋,女子又爱得过于卑微;但大概就在于传奇经不起后人推敲,背景又是那样一个动荡时世,因此分外教人摧伤。


选自《忆语三种》,人民文学出版社




《忆语三种》由《影梅庵忆语》、《香畹楼忆语》、《秋灯琐忆》三篇忆语体长文组成。《影梅庵忆语》是明末清初冒襄记叙与爱妾董小宛的爱情生活的回忆散文,开忆语体文学先河。《香畹楼忆语》是清代诗人陈裴之为悼念其亡妾王子兰(即文中紫姬、紫湘)而作,收入其汇编家人亲友悼念紫湘的哀词题咏及其旧作《梦玉词》而成的《湘烟小录》一书中。《秋灯琐忆》是清人蒋坦叙述与爱妻秋芙(关锳)生活琐事的散文,文辞优美,传情真切。

冒襄(1611—1693):明末清初文学家。字辟疆,号巢民,又号朴巢,如皋(今属江苏)人。明末朝臣冒起宗之子。崇祯壬午副榜贡生,授台州推官,不赴。明亡后隐居不仕,屡次拒绝清官吏的举荐。其家有水绘园,四方名士毕集。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并称“四公子”。冒襄擅诗文,一生著述颇丰,传世有《先世前征录》《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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