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他对自己说,要有光。
梁鸿:梁光正的光
(摘选)
1.
这是一条“工”字形路,勇智家在那条竖“1”上,上边的横“一”是繁忙的省道,通向全国各地,“一”外是平展展的田野,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下边的横“一”是吴镇内部的一条街道,镇政府邮政所电信营业厅和各种小商店都在这条街道上,是吴镇年头最久也最繁忙的老街道。风从上边的横“一”方向浩荡着吹过来,把一辆辆大卡车卷起的灰尘扬到空中,弥天盖地。从勇智这边看,声势很大的样子。
是要下雨啊。
话说不及,从上面横竖“一”交叉的大路转弯处传来了声音,
“嗯——”,音调微微上扬,拖长着,运行到鼻腔最后部,把那里的粘稠物质紧紧吸住,然后,再从鼻腔后部往前运行,“咔——呸——”,中间一气呵成,无一丝停顿。父亲来了。在勇智脑子里,一口浓痰正从父亲口中飞出,滑出优美的足有几米长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在路边的垃圾堆旁,拖车边,树根下,院子外的粪堆上,客厅的墙角里。反正,从来不会在垃圾桶里。
父亲穿着他的白短袖衬衫、黑短裤、白袜子和黑色千层底布鞋,迈着八字步,挺着腰,于灰色小旋风中浮现,施施然朝勇智走过来。
2.
父亲的名声已经败坏。父亲不务正业、不好好种庄稼,父亲好大喜功、惹是生非,父亲敢说敢骂、爱出风头,父亲热嘲冷讽、蔑视那些勤勤恳恳的人,父亲那身终年不变的白衬衫,都早已让人们看不惯。但是,有一项人们无法抹煞父亲,那就是,他的老婆躺在床上七年,依然活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背着这可怜的女人到遥远的城市去看病,身无分文时再回来,挣一些钱后,再背着她去找医院,他心无旁鹜、一心一意,好像那女人是世间最珍贵的财宝。人们忘记了当年他们彼此间怎样吵架,忘记了他怎样因为常年到处跑而惹得女人生气,忘记了他怎样爱打官司而让女人担惊受怕。人们看着这个男人,一会儿背着女人出去了,一会儿又抬着副担架回来了,女人总是躺在那里,而他,专心低头看着,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人们被他感动了。在说起他时,人们会说,人家梁光正,也只有那样了。
3.
她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到他们的伤心和怨恨,看到埋藏很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爱。
4.
她把过去存在箱子里,就像存一个百宝箱,闲时拿出来,慢慢翻看,看着,笑着,哭着。这些写信的人,怎么和她眼前的人都不一样啊?她们到底弄丢了什么?冬竹喜欢他们每一个人,她希望他们还是他们。可是,他们肯定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话干过什么事,它们藏在各自心里,藏着藏着,就忘了,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5.
他带着我们四处寻亲,不断上路,考验我们到底爱不爱他,爱不爱人们,爱不爱这世界。其实,是他自己还天真地抱着幻想,他也想再爱一次,以弥补他的愧疚。他比我们谁都天真。
6.
妈要死了。大家只是凭着惯性日复一日,例行公事般地照顾她,放开她,忘掉她。很难说没有懈怠所致。蛮子的事情刚好掩盖住了我们的懈怠,我们借此原谅了自己,又找了一个可以恨的对象。谁都清楚,即使没有那次的事件,妈也快要死了。
7.
说到“爱”,父亲对“爱”的理解和通常人不一样。勇智一个人在心里来回琢磨父亲行为的缘由。对父亲而言,对自己亲生子女的爱,就像动物的自然本能,是谁都有的行为,不值一提。对他人的爱,则是一种道德行为的展示,是对人的品行的衡量。他之所以一生都热衷于对别人好,是因为那是他的道德标准,是最低的道德限度,是他生之为人的重要标志。这样看来,父亲忽略自己的子女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他们只是自然伦理下的产物。唉,谁知道呢?也许父亲只是热爱女人而已。
8.
父亲怒视冬雪,“好不容易咋了?好不容易当个小官就该欺压百姓,就该说假话办假事?那算个啥官?!我被批斗,你说都是我的错了?我不该偷东西让你们吃?我不该给你妈治病?不该让你们上学?不该说实话?这个社会都坏透气了,都不说,那大家活着还好干啥?”
9.
父亲提高声音,说,“特殊年代就不认自己爹妈了?自己爹妈都不认了,还配是个人?你说说看,哪朝哪代,不认爹妈的那个人会是个好人?”父亲压低了声音,说,“也不是没有报应。现在,他们再回村里,谁搭理他们?别看他们是啥美籍,啥大老板,都看不起他们。”
冬雪说,“那是你顽固不化,村里多少人请他们吃饭,巴结他们,你又不是不知道。”
10.
父亲眉眼乱飞,话语尖刻,奇思妙想,又句句关涉现实,病房很快就成为他的表演场所,病床就是他的舞台,所有人都面朝他,被他牵动。从ICU出来,父亲又在病房里住了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父亲教两个老人和不孝子女斗争,调解三起家庭矛盾,批评了四五个晚辈粗心,为前后住进来的六七个病人打气。除了睡觉、昏迷和极为痛苦的时刻,他都在忙着为大家操心。他的听众越来越少,家属们避之唯恐不及,不敢对病人高声大气,不敢离开,也不敢翻手机,一脸死相地坐着。那些病人想要休息,又被父亲缠着,只好斜侧着脸,假装听的样子。
11.
“都啥时候了?你那套斗争经验不起作用了。”
“咋不起作用?当年能把家斗败斗散,现在再把儿子工作给斗没,把自己的命也斗没,作用可大了。”勇智阴阳怪气加一句。
12.
父亲开心地笑着,任由振华握他的手。他喜欢振华,他喜欢活跃的、离经叛道的、有各种想法的人,父亲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愤世嫉俗,骂骂权威,嘲笑嘲笑老实人,呸几声那些见风使舵的人。春天父亲鼓动大家告状时,振华是中坚力量。他负责联系梁庄在外的打工者,游说大家反对征地,又花钱打印复印告状信,快递到全国各地的梁庄人,收集签名。他使用的名词也比父亲更时髦更新鲜,什么公民啦、法制啦、地权啦。他兴致勃勃,一张大嘴到处奔洒唾沫,劲头比父亲还足。也难怪他太阳能生意做不成。
13.
他想干啥?冬竹猜不出来。想让我们大家的手都握在一起,来一个大和解大团圆?这符合父亲的风格。他喜欢煽情也擅长煽情,他喜欢让大家看到他的伤心,只要能让我们跟着他哭,能让我们心怀内疚,他什么举动都可以做出来。
14.
梁光正的世界,梁光正的儿女们知道得并不多。
15.
她狠狠摇晃着,想把梁光正摇醒,她要和他大吵一架,让他看看他制造的慌乱,看看他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和负担,让他承认他的糊涂和犯下的错误。
16.
她要扒出梁光正的棺材,把他摇醒,看着他的脸,让他给她一个办法,给她指条明路。他一生为别人出了那么多点子,可为什么留给自己的子女却是难题。
17.
他们听到了风的声音,空气流动的声音,阳光照射的声音,树叶碰撞的声音,听到了坟里的低语和哭泣。他们看到了那条大河,就好像第一次看见。春天的水刚刚来临,它们从遥远的山涧下来,一点点汇聚,沿着万千年冲刷而成的河道奔腾向前,那浪花在每一个弯角盘旋徘徊,回返往复,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个多情的情人,不愿意舍弃和每一处泥沙亲吻的机会,涌上去,下来,再涌上去,白色的水花溅起,飞腾出一个个水珠。阳光穿透而过,形成一个个五彩团球。每一个彩球里都包含着万千世界,山川、长城、蚂蚁草、合欢树、微尘、巴别塔、金字塔、尸骨、矿物、杜鹃花,以至无穷。
他们重又看见父亲和过去的一切。就好像第一次看见。
本文摘选自梁鸿《梁光正的光》
梁鸿最新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
谁是梁光正?
一个除了瘫痪的妻、四个幼子、还不清的风流债及用不完的热情外无足称道的梁庄农民。
他要做什么?
寻亲。报滴水恩。念故人情。
为啥?
因为他对自己说,要有光。
- 人文活动 -
11月8日,著名文学批评家李敬泽和著名作家格非、李洱和本书作者梁鸿齐聚单向街,和大家谈谈《梁光正的光》,以及如何“让生活的暗处,生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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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生活的暗处生出光来
梁鸿首部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新书发布会
时 间
2017年11月8日星期三晚上七点
地 点
北京·单向空间·花家地店
(望京中环南路1号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尚8人文创意园D座1层,佳境天城对面)
嘉 宾
梁鸿、李敬泽、格非、李洱
主 办
人民文学出版社、新京报书评周刊、当当读书会、我的书、腾讯文化、单向空间
本次活动无需报名,可直接参加
届时扫下方二维码,可查看视频直播
梁鸿
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非虚构文学著作《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外省笔记》,《“灵光”的消逝》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文学著作《神圣家族》。
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2010年度新京报文学类好书”、“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首届非虚构大奖·文学奖”、“新浪网年度十大好书”、“凤凰网2013年度十大好书”、“亚洲周刊非虚构类十大好书”、最具现实主义精神图书”、“广州势力榜”等多个奖项。
李敬泽
祖籍山西芮城县。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现代文学丛刊》主编。 2000年获中华文学基金会冯牧文学奖优秀青年批评家奖。2005年获《南方都市报》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 2007年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 2014年获《羊城晚报》花地文学榜年度评论家金奖。 2016年获十月文学奖。 2017年获《南方都市报》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
著有各种理论批评文集和散文随笔集10余种。2014年出版评论集《致理想读者》,2017年出版散文《青鸟故事集》《咏而归》。
格非
1964年生,江苏丹徒人,当代著名作家、学者,清华大学文学教授,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有《迷舟》《相遇》等中短篇小说四十余篇,《望春风》《欲望的旗帜》《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等长篇小说六部,以及《小说艺术面面观》《小说叙事研究》《文学的邀约》《博尔赫斯的面孔》等论著和随笔集多部。
李洱
作家,1966年生于河南济源。曾在高校任教多年,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室主任。著有《饶舌的哑巴》、《遗忘》等小说集多部,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曾获第三、第四届"大家文学奖"(荣誉奖),首届"21世纪鼎钧文学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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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光正的光》 | 平装 | 梁鸿 | 人民文学出版社
故事以梁光正晚年寻亲为起点,其子女也被迫随之回溯父亲如西西弗般屡战屡败却向光而行的一生。他是梁庄的堂吉诃德。四村八乡闻名的“事烦儿”。却笃信世间一切必遵循“道理”发生。如同一团孤独的乱麻,热情地席卷所有人,给子女空留下一地烦恼。在他棺材落地的一瞬间,人们才突然觉得,这世界过于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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