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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问真答:进化论如何解释生物的拟态|大象公会

2016-09-29 刘大可 大象公会

看到下面的例子,很多人都会惊呼“这么精妙,我画都画不出来,怎么可能进化出来?!”


北京山区可见的核桃美舟蛾(Uropyia meticulodina),它们的前翅宽阔而平整,但渐变色图案构成了一种强迫透视,仿佛卷起来的枯叶或树皮


其实恰恰相反,用进化论解释拟态就如同用力学解释斜坡上的滑块,直接套公式即可:如果某个基因突变能使个体拥有拟态的性状,这些个体就能获得更高的存活率和繁殖成功率,反过来提高这一基因突变在种群中的频率,最终使拟态成为种群的普遍性状——或者简而言之,没有拟态能力的已经被自然选择淘汰了。


但拟态现象的确是一个相当庞大复杂的课题,如果还想更加细致地理解其中的突变和选择机制,我们就只能以少数案例为基础,介绍一些最常见的原理和模式。


用强迫透视拟态成树叶的蛾子并不罕见,比如同属夜蛾总科的艳丽夜蛾(Eudocima salaminia)也是这样


长期以来,生物体形成复杂图案的能力给公众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疑惑:“人类这么聪明,想要组织几百人搞一个变色方阵尚且需要训练很久,但这些数以十亿计的色素细胞连意识都没有,如果没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力量,怎么‘知道’自己应该长成什么颜色,怎么在大尺度上展现出有序的图案?” 


显微镜下海滨裳凤蝶的翅膀——蝴蝶和蛾子的翅膀都来自紧密排列的微小鳞片,这种鳞片是特化的刚毛,扁平而富含色素,数量可达百万以上


其实细胞的确不知道自己应该长成什么样,但也不需要知道,因为细胞分化并不是一次封闭的自决行为,而是一套交互的开放过程,它们所处的位置决定了分化的方向,而不是相反:


从受精卵开始,状态不同细胞就能合成不同的信息物质,扩散到细胞周围或者镶嵌在细胞表面,这令生物体内的信息物质处处不同;同时,每个细胞表面都有丰富的受体,不同的种类和浓度的信息物质能够触发细胞内不同的信号传导,进而关闭或打开不同的基因,最终令不同位置的细胞分化成不同的形态。


果蝇的胚胎发育发育历程——卵细胞并非均匀的一团,母体释放的信息物质从不同位置进入卵细胞,已经标记了头和尾、腹和背,这种极性在胚胎发育中不断细化,就会进一步确定每一个器官的位置。特别的,如果人为改变这种浓度,就可以制造两端都是头、两端都是尾,甚至头在中间的突变幼虫


这个过程看似盲目,实则高度精确——这首先是因为每一种受体蛋白都高度专一,只能识别特定的信息物质或标记物质;其次是因为细胞内的信号传导需要层层递进,对基因表达的调控非常精准;最后,信息物质不是一次释放完成,而是随着每一个细胞的每一次变化不断反馈和改变,细胞得以循序渐进地校对自己的状态,直到分化完成——这整个过程统合起来,就是发育生物学的分子机制了。


细胞内主要信号传导路径——只需明白橙色框是细胞膜,红色框住细胞核,细胞膜上的灰色结构都是各种受体,其中的箭头都表示了一次信息接力


既然这种由粗到细的反馈过程可以达到相当高的精度,那么昆虫产生复杂的拟态就不需要任何自觉,更不需要任何素描基础,每一个细胞都只是根据各种信息物质的浓度按部就班地分化罢了——这就排除了那种“生物将自己的意志作用于进化”的胡思乱想。


但要理解这些图案的进化来源,还有一个新的困惑摆在面前:如果自然选择的压力足以让昆虫进化出那样精致的拟态,也就意味着捕食者具有相当敏锐的识别能力。既然生物的发育过程如此地精确稳定,那么如果最初的图案完全没有拟态功能,那么即便发生了一点变化也于事无补,又怎么能被自然选择相中,积累起来呢?


左边是王朝环蝶(Dynastor darius)的蛹,它用图案拟态成蛇头,比如右边的三色矛头蝮(Bothrops asper)——那么这样的逼真的拟态,岂不是很难从其它图案演变过来?


产生这种困惑主要因为公众普遍认为“随机突变”都是“细微的变化”,绝大多数的基因突变也的确符合这种认识,但仍然有很多例外的情况,能令基因层面的微小突变在宏观层面产生显著的变化。


为了理解这个佯谬,我们需要引入一个称为“细胞自动机”(cellular automaton)的数学模型,它由“计算机之父”冯·诺依曼于上世纪 50 年代提出,本质上也是一种计算机,但与我们现在通用的寄存器计算机截然不同:


它没有任何读写操作,就是在平面上画出许多一样的方格,所有方格都根据周围方格的颜色,按照一套统一的变色规则在每个回合里同时变色。计算的数据被转化成图案输入给它,它在若干回合之后仍以图案的形式返回运算结果。某些规则的细胞计算机由此可以实现通用计算机的功能。


最著名的细胞自动机是“生命游戏”,规则是“每个黑点,只有相邻黑点少于 2 个或多于 3 个才变白;每个白点,只有相邻黑点刚好 3 个才变黑”。图中带网格的黑白图案称为“滑翔枪”,将它输入自动机,就会源源不断输出一列“滑翔机”


冯·诺依曼构思这种计算机最初仅仅是从细胞复制得到了灵感,但随着人们越来越了解生物现象的分子机制,我们发现多细胞生物当真是一部庞大复杂的“细胞自动机”:所有细胞都有相同的基因组,互相传递和反馈信息,并据此有选择地表达基因,实现复杂有序的宏观功能。理论逐渐上升为实践,在当代的神经学、发育学、行为学等研究中,根据细胞自动机的原理,用超级计算机模拟活组织的行为是一项重要而有效的手段。


回到生物图案上,受精卵的极性就是初始图案,细胞内的基因组就是图案生成的变化规则。正如细胞自动机中一点微小变化就能产生截然不同的运算结果,某些与图案相关的基因突变也能在发育中不断放大,显著改变生物图案的外观。


这个 8×8 的图标展示了 64 个细胞自动机,相邻两个自动机只有一个参数不同,所有初始图案都是纯黑背景上有一个中央白点,但经过 62 步运算之后产生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所以同一个物种会因为不同的基因型而表现出不同的图案,常见的比如各种蛙类和甲虫:


我们曾在《为什么没有绿色的哺乳动物》一文中提过,青蛙的色素细胞包括黄/红、蓝、黑三层,这些色素细胞被不同的基因控制,使得草莓箭毒蛙(Oophaga pumilio)可以呈现出 30 多种颜色形态


异色瓢虫(Harmonia axyridis)在东亚非常多见,与鞘翅相关的几组镶嵌显性基因让它们拥有多变的点数——很多北方人以为自己见过很多种瓢虫,其实只见过异色瓢虫


显而易见,这样的基因对自然选择格外敏感,因为它使基因层面的微小变化放大为图案层面的显著变化,当然也就也大幅提高了自然选择的效率,让拟态的进化得格外迅速。很多同属的昆虫基因组极其类似,但是外表差异非常明显,就是因为少数几个突变改变了全局的图案输出,最终影响了它们拟态的能力。比如多见于中国南方的铃钩蛾属(Macrocilix),它们常常拟态成鸟粪:


台湾铃钩蛾(Macrocilix taiwana),只是依稀有些鸟粪色调的斑点,这个物种有时也被分入临近的波纹钩蛾属,称为台湾波纹钩蛾(Sewa taiwana)


哑铃钩蛾(Macrocilix mysticata),拟态也很成功,但是鸟粪不够多


宽铃钩蛾(Macrocilix maia)拟态得最像,翅上的图案类似泼溅的鸟粪,一种说法是背上的斑点像一对苍蝇,但没有在生态观察中得到证实,很可能是人眼的过度拟合


而最著名的例子当属英国的桦尺蠖:在 19 世纪以前,所有的桦尺蠖都是带有黑斑的灰白色,绝妙地模仿了桦树皮的材质,但随着工业革命推进,树皮都被煤烟染成了黑色,桦尺蠖原本的伪装不再有效,直到 1848 年,人们首次记录到纯黑色桦尺蠖,于是在接下来的不到 1 个世纪,这种黑色桦尺蠖就成了绝对主流,重新避开了鸟类的法眼。


两种颜色的桦尺蠖(Biston betularia)分别在树皮材质(上)和煤灰材质(下)上的伪装效果


这个现象很早就受到了生物学家的注意,也很快用实验确定了变色的原因:单纯地将白色桦尺蠖置于黑色环境中并不能使它们变黑,只有引入黑色个体并不断杀死白色个体,才会在若干代之后让种群普遍变黑,这说明是“随机突变+自然选择”而不是“煤灰诱导”改变了桦尺蠖的颜色,但具体的遗传细节直到最近几年才有了眉目:一个转座子在与翅膀相关的基因中插入了重复序列——这在所有真核生物的基因组中都会频繁发生——但此次插入扩大了桦尺蠖的黑色素细胞分布范围,才在强大选择压力下成为主流。


黑色桦尺蠖的 cortex 基因中多了一段重复序列,这段重复序列位于内含子部分,可以增强该基因的表达


一个更加惊人的例子出现在袖蛱蝶属。近年在狐眼袖蝶(Heliconius numata)身上发现了一个超级基因,包含了 7 个等位基因,对应着 7 种图案——这在昆虫的翅膀图案中也非常普遍——但超级基因形成的每种图案都能拟态苹绡蝶属(Melinaea)中的某个物种。这是因为苹绡蝶属的蝴蝶取食茄科植物,体内富集了肝毒性的双吡咯烷;而狐眼袖蝶专吃西番莲科植物,体内富含细胞毒性的生氰糖苷。它们互相拟态可以让捕食者误食一种之后也厌恶另一种,增加警戒效果,这称为穆氏拟态,也就是这种基因脱颖而出的背后力量:


上面一行是苹绡蝶属的原型,下面一行是狐眼袖蝶的拟态结果


而该属的另外两个成员,诗神袖蝶和艺神袖蝶则互相拟态,它们各自有 5 种图案,并且一一对应,这表明超级基因在袖蛱蝶属的图案演化中并非特例。


上面一列全是诗神袖蝶(H. melpomene),下面一列全是艺神袖蝶(H. erato)


在野外观察中,生物拟态的案例无穷无尽,我们还无法斥资巨大查明每一次拟态背后的基因机制,但总而言之,生物拟态不但丝毫没有超越进化的范畴,反而是进化论 最典范的案例,人类对自然的认识会越来越深刻,“随机突变,自然选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也会展示出越来越多的惊人细节。


枯叶哇(Rhinella margaritifera)


螽斯(mimetica mortuifolia)


地衣螽斯(Lichenomorphus carlosmendesi)


叶竹节虫(Phyllium giganteum)


一对交配中的鬼螳螂(Phyllocrania paradoxa)


豆丁海马(Hippocampus bargibanti)——不仅色素分布属于生物图案,体表的疣凸、尖刺、纹理,也都是生物图案,由相同的遗传和发育机制控制


玫瑰毒鲉(Synanceia verrucosa)是一种伏击猎物的底栖鱼,也是浅海最可怕的拟态者,它们拟态成礁石,背棘饱藏神经毒素,不慎踩中可以致命


苔藓竹节虫(Trychopeplus laciniatus)


一对竹节虫(Aschiphasma annulipes)的若虫


其实何必这些稀罕虫子,华北平原随处可见的中华剑角蝗(Acrida cinerea)就是优秀的拟态专家,匿迹在禾本科的草丛中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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