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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瘦香菇真的是南宁口音吗|大象公会

2016-10-14 郑子宁 大象公会

看似可笑的“蓝瘦香菇”并非南宁口音,到底是谁会说出“蓝瘦香菇”?我们真的能免疫“蓝瘦香菇”吗?


文|郑子宁


“蓝瘦,香菇”突然成为互联网上最新的流行语,蹿红速度之快堪比流感病毒传播。


▍蓝瘦香菇原型霍氏粉褶菌,原产印度与新西兰


根据网络说法,“蓝瘦,香菇”是带有南宁口音的“难受,想哭”。南宁人为什么会把“难受,想哭”说成“蓝瘦,香菇”?事实究竟如何呢?


如果把“南宁人”定义为南宁城里和近郊的本地居民,那么南宁人是绝对不会说出“蓝瘦,香菇”的。


作为一座规模不大的城市,南宁的语言分布和历史演变复杂程度在中国城市中堪称首屈一指。


什么是南宁话



当今的南宁城区本地方言以粤语为主,当地人俗称“白话”。南宁电视台有限的方言节目几乎都用粤语播放。然而,粤语在南宁的历史并不算久。


翻开广西语言地图,就可以看见南宁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南宁几乎在广西连片汉语区的最西面。北面,西面,西南面都被壮语包围,只有东面和东南面才和壮汉双语区域衔接。而在南宁附近的这片汉语岛中,南宁城又是岛中之岛——南宁汉语岛主要说平话,而南宁城则说粤语。



平话是什么?为什么南宁郊区说平话而市区说粤语?


南宁今天贵为广西自治区的首府,历史上则属于极其边远的地区。南宁唐朝时为邕州,虽然 862 年岭南道分东西后邕州是岭南西道治所,但中原王朝对这片区域控制力度一直较弱,汉人数量稀少,南方的交趾(越南)更是对邕州一带虎视眈眈。以至宋朝的广南西路治所向北迁移到桂州(今桂林),此后桂林作为广西首府的地位一直维持到了民国时期。邕州则主要作为广西南部中原王朝的据点,下辖 44 个羁縻州。


▍静江府即今天的桂林,宋朝后长期是广西政治中心


1052~1076 年,邕州一带先后遭遇了侬智高起义和宋越熙宁战争,邕州两度沦陷,原有居民大量死难散逃。战乱平息后,邕州一带开始形成了一种新的汉语方言——平话。


平话的语音面貌和北宋官话有接近之处,有认为其主要基础是邕州平乱后驻扎邕州的山东籍士兵所带来的方言。从宋朝一直到明朝,南宁和其周围的大片区域都是壮语包围下的一个说平话的方言岛。南宁附近的壮语中的早期汉语借词其读音也主要来自平话。


但是,南宁平话的地位到了明朝则遭遇了挑战。


宋朝以来,南宁由于失去了治所的地位,文化上长期受到桂林的影响。而桂林恰恰参与了明朝南方官话大扩散的进程。明清时代,桂林在岭南以官话纯正闻名,甚至广东人在北上考学为官之时都热衷于先去桂林学习官话,广东大戏(粤剧)也用近似桂林话的戏棚官话演唱,桂林在岭南的地位可见一般。桂林和附近的柳州一起成为官话在两广地区的据点,官话在广西也借助了桂林的省会地位渐渐打开局面。


▍今天的粤剧已改用粤语演唱,但是工尺谱的读法袭用官话


也正是从明朝开始,南宁城内的方言逐渐转向官话。明朝时只是南宁城的达官贵人使用官话,到了清朝,南宁城内已经转变为官话为主,平话成了郊区乡下人的标识。


南宁城当时的官话和现在的柳州话比较类似,属于南方官话的一个分支。和北方的官话虽然差别不算小,但是沟通起来则没有多大障碍。


然而,南宁城虽然转说了官话,近郊平话和远郊壮话的局面未发生改变。作为一座小城市,南宁城内人口不过几万,官话的根基并不稳。清朝晚期,南宁官话又遭遇了和平话类似的命运。


晚晴时期,广东南海、番禺、顺德等地的商人溯西江而上进入广西经商落户。南宁作为广西南部的重要中心和西江上的大码头成为许多广东人的定居地。这些说粤语的广东商人很快凭借他们的财富成为西江沿岸各重要市镇的优势居民。南宁城区的语言环境也相应开始改变。


▍广西西江及主要支流各内河港口都集居大量广东移民


清末民初,南宁城大概维持了官话和粤语人口各半的局面,而到了 20 世纪 20 年代,粤语已开始占据强势地位。说官话的人改说粤语,南宁城的官话区域萎缩到老城区下郭街附近。抗日战争时期大批广东人西迁避祸更是加剧了官话和粤语之间的不平衡。


到抗战结束,粤语一统南宁的局面已经彻底奠定,一直维持到 90 年代大力推广普通话为止。而下郭街附近现在也只有少数高龄老人才会说官话了。


▍下郭街今称临江街,紧临邕江


由于南宁的粤语是新近由广东迁来,因此和西江流域的其他粤语如梧州话一样,和广州话相似程度很高,跟广州南面的口音尤似,如南宁话“八”读“bet”(广州“baat”),“包”读“beu”(广州“baau”)的特征在广州以南的番禺和佛山一些地方也能听到。相反,广西远离西江的传统粤语方言,如玉林话则和广州话差别要大得多。


因此,可算作“南宁话”的汉语方言竟有平话、官话和粤语三类,对于一座规模不算大的城市而言,这是相当惊人的。


然而,不管是说平话、官话还是粤语的南宁人,都不可能说出“蓝瘦,香菇”来。


谁会“蓝瘦,香菇”



要把“难受,想哭”,说成“蓝瘦,香菇”得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n”、“l”不分,二是得把哭的送气声母“k”说成不送气的“g”。


西南官话和粤语都有“n”、“l”不分的现象,如湖北、四川、贵州的方言普遍不分,甚至桂林话也分不太清楚。然而,南宁官话却和柳州话一样,仍然能够区分。


去过广州香港的人一定对“雷猴”的问候不陌生。当今广州、香港大多数中青年“n”、“l”都会读成“l”,所以“你好”说成“lei hou”。但是“n”、“l”混淆在广东不过是近几十年才愈演愈烈,广州城内的老年人多数能分,脱离广东的南宁粤语“n”、“l”分得更是很清楚,绝不混淆。同样,南宁郊区的平话也是能分“n”、“l”的。


▍南京湖南(lan)路路牌


混淆送气和不送气声母对于一个南宁人可能性就更低了。事实上,几乎没有任何一种汉语方言会丢掉送气和不送气的对立。南宁粤语甚至“哭”的声母都变成了“h”。


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只能是一个在说带壮语口音汉语的北部壮族人。


壮语北部方言,即广西北部的壮语和贵州布依语在语言历史演变的过程中都丧失了送气和不送气辅音的对立,他们的语音系统中不存在送气辅音,在学习外语的时候也很容易把外语中的送气辅音说成不送气的。而在说汉语时用这种口音,即为广西人所谓的“夹壮”。


广西所用的壮语标准音基础是南宁北面的武鸣县(今已改武鸣区)双桥镇,正是属于北部方言。因此广西的壮文拼写可以明显看出这种“夹壮”口音的影响。如“平果县”壮文写作“Bingz goj”(“z”、“j”表示声调),甚至连本地壮语是有送气音的南部壮语的“凭祥县”壮文依然按照“普通话”写作“Bingz siengz”。


▍武鸣被选作标准与其距南宁近不无关系


但是大多数壮语方言能够区分“n”、“l”。因此,说出“蓝瘦,香菇”的最可能是来自广西北部,当地汉语不太分“n”、“l”的壮族人。既受到了北部壮语没有送气音的影响,说汉语时又带上了当地汉语“n”、“l”不分的特征。


所有人都会“蓝瘦,香菇”



对于几乎所有的汉语人来说,区分送气的“k”和不送气的“g”轻而易举,很难想象有人会连这么明显的区别都听不出来。那为什么在长期接触汉语的情况下,北部壮人说汉语时仍然会分辨不清这两个音呢?


以法语的“gâteau”(蛋糕)和“cadeau”(礼物)为例:绝大多数来自非江浙地区,又没有学习过法语的中国人一般会觉得两个单词的读音很难分辨,甚至不少学习法语多年的中国人也会觉得难以区分。



这两个单词间至少有两处不同(g/c、t/d),对于法国人来说,能区分这两个单词再简单不过,为何对中国人就会有如此困难呢?


那是因为和多数中国人对辅音送气与否的区分非常敏感不同,法语中的“g/k”、 “t/d”的对立则是依靠清音和浊音的区别,这恰好是多数汉语中不存在的。因此,多数中国人听出“gâteau”和“cadeau”的区别有相当难度。但是对送气不敏感的法国人说“想哭”则可能会跟北部壮人一样说出“香菇”。江浙地区说的吴语则既能区分清浊又能区分送气(上海话“冰”、“乒”、“平”声母都不一样),虽然吴语的浊音和法语不完全相同,听法语终究还是比其他中国人要占便宜得多。


▼ 法语字母歌,注意分辨 b/p、d/t 的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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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听觉上的差异是否是与生俱来的呢?


并非如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具备学习任何一种人类语言的潜力,婴儿父母是什么人,自身属于什么种族并不会影响它的语言能力。很多海外华人后代当地语言完全纯熟,他们祖先来自中国并不影响他们完美地学会另一种语言。对 0~6 个月的婴儿的实验也显示他们具备区分任何人类语言语音的能力。


婴儿能够区分任何语音,在成长过程中丧失这种能力岂不是非常可惜?


不同的人类语言所使用的音位有多有少,但都大大少于人类所能发出的所有声音。很多语音差别在一种特定语言中都意义不大,甚至于使用这种语言的人都会有几种变体(如普通话的“j”、“q”、“x”有人读音较接近“z”、“c”、“s”)。对一个使用这种语言的个体来说,将不重要的语音差别归并可以大大提高处理语音信息的效率,而且在通用这一语言的环境下,这一归并不会造成任何误解。


▍尽管长期以来狼孩的故事一直以传说的形式存在,但一个成年的“狼孩”想要学习人类语言时,必然会面临许多如“蓝瘦香菇”般的阻碍


反之,假如任何语音差别都会被理解为实际的音位差别,则反而对处理语音信息的效率有负面影响。例如多数汉语发“t”的时候舌和口腔接触的位置比英语的“t”稍前一些,但就算按照英语的“t”说汉语一般人也会不假思索将其理解为“t”,而对一个新生儿来说,这个小小的区别则是潜在的重要区别,归并的能力要通过长期学习才能获得。


遗憾的是,在现代社会,学习外语成了普遍存在的需求。而在学习外语的过程中,已经被母语僵化的大脑在应付新的语音系统时则力不从心了。“蓝瘦,香菇”或许是所有痛恨自己僵化大脑的外语学习者的共同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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