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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格勒没有什么新闻|大象行走

2016-11-09 宫享冰 大象公会

见过了大风大浪的沈阳格勒人是达观的,靠退休金过活的,做生意的,都有一种看开的淡然态度,用“混”字来指代生命和时间的流逝。他们脸上不再有激动的表情,嘴里也听不到什么新闻。


文|宫享冰


沈阳格勒似乎是一座懒得再参与任何热点的城市。


9 月 24 日傍晚,我跟着别克“寰行中国”车队一起前往沈阳。那天晚上,微信好友们分享的新闻几乎都与抢房有关。为应对飙升的房价,多个城市正在酝酿“限购令”,得到风声的人们先行一步,汹涌的人潮甚至挤掉了杭州一间售楼处的大门。


▍在路边摆摊经营的沈阳地产公司(图片来源:腾讯鹅眼)


沈阳则一片寂静。没有人包围售楼处,也没有手持 POS 机风驰电掣的电动车地产小哥。用行业人士的话来说,沈阳“去库存的压力仍然很大”,大家讨论的话题与它完全无关,这里冷清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没有新闻。即使焦虑,也是另外一个方向。


此前不到一个月,沈阳市政府刚发出了“促进房地产市场健康发展的补充措施的通知”,共十一条内容,目的就是为了努力把沈阳的房子卖出去。沈阳房价从 2014 年起便连续下跌,在整体经济形势不良的东北三省,它的房市最为惨淡。


▍曾经矗立沈阳站前的“坦克碑”,2006 年连坦克带碑均被移走


1990 年,我第一次走出沈阳火车站。“光荣属于苏联红军”是我第一次看到用俄语写成的话,当时苏联红军还没有成为历史。广场上的“苏联后贝加尔坦克军将士纪念碑”上,除了那几个西里尔字母,顶部还有一尊炮口朝天的苏联坦克模型。


这大概是沈阳这座城市给我最与众不同的第一印象。


后来,黄章晋跟我聊到这座苏联化程度甚高的城市时,开玩笑地把它叫成“沈阳格勒”。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当年看到的那句话。


沈阳格勒是我的“老家”,我父母都来自这座城市。虽然六岁才初次来到这里,我有数不清的长辈在这里生活。


每次回去,都住在亲属家。习惯了北京会非常不适应,小巷的空气中弥漫着不可名状的气味,街道脏得不像城市,夏天稍一下雨便深一脚浅一脚到处是泥。胡同公厕的两个门口都写满了“男女男女男女”,我这样的外来人无法判断该进哪一道门。终于有一次误入女厕,看到旱厕的大石板已经倒塌了一半,一位女士正以全身倾斜三十度的姿态蹲坐在坑位上,手指还夹着一根香烟。我在她的咒骂声中仓皇逃走。


▍我童年居住过的地方,乍看上去宛如奥斯威辛的营区


当时我不知道,这个令我每次出现便意都会不寒而栗的地方,竟然是人称“东方鲁尔区”的重工业重镇铁西区。更难想象,几十年前,这里是中国计划经济大工业生产的巅峰地区。这是中国唯一一个在物质基础上接近苏联,社会形态也因此最像苏联的地方,而苏联是当时离共产主义天堂最近的地方。


一直 1985 年以前,这座象征着中国重工业建设成果的城市,始终像苏联城市一样运转。在 143 栋“苏联楼”组成的铁西工人村里,工人们居住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宿舍里,大家拿一样的工资,穿一样的制服、用同样的方式揩公家的油,比中国任何地方的人都有社会主义国家工人当家作主的感觉。


▍沈阳四中的主楼,内部装修也颇具苏联特色


这里甚至有一座 50 年代建造、完全按照莫斯科中学的形制设计的“沈阳四中”,它和沈河区的沈阳二中、铁岭市的铁岭高中等好几所学校,都用同样一张苏联图纸施工。就像苏联喜剧片《命运的捉弄》一样,一所学校的学生可以在另一间学校里毫不费力地找到自己要找的教室。


比起中国很多未承苏联雨露恩泽的地方,当时的沈阳格勒颇有优越之处。一位 60 年代在沈阳格勒读中学的长辈说,当时铁西的文娱生活多彩多姿,不远处的劳动公园有品种还算丰富的动物园,学校周围两公里内就有 4 家电影院,连学校教室的地面都是美观的红色木地板。几十年后,大批离开沈阳的年轻人成为演艺明星,源头在这里,而不是二人转。


▍丰富多彩的铁西文娱生活


工人村的房间里也是这种苏联风格的木地板,用锯末擦一遍,堪称优雅别致。与同时期东欧国家的工业城市相比,铁西几乎无甚逊色之处——很多年以后,我的一位长辈路过德波边境上的工业城市艾森许滕施塔特(东德时期叫“斯大林施塔特”)的居民区,竟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已被拆掉大半的铁西工人村。


在我 90 年代初的童年回忆中,铁西区和“工业”、“现代”、“苏维埃”这样的宏大字眼毫不相干。这个地方就像家人强行带我去游玩的郊县和农村,不但周遭环境恶劣,而且到处是表情狰狞、声音粗糙、每一秒都不放松怨恨的中老年人。80、90 年代以来,沈阳格勒的居民们突然发现,它即将像隔壁老大哥的那些城市一样,突然带着它的几百万市民从稳定、懒散的幸福彼岸,毫无准备地一头跳进深渊。


▍东德气质浓郁的铁西幼儿园


当然,1990 年的沈阳格勒还不算萧瑟,甚至因为松绑而释放了活力,虽然多数人仍按部就班地延续昔日的生活,但大型商场和路边的饭馆红火得像沿海城市,特别是饺子馆,几乎到了每条稍宽的街道都在爆发激烈竞争的地步。像如今被沈阳人作为“八〇后共同回忆”予以缅怀的大白梨饮料一样,1990 年的饺子馆流行于沈阳格勒的几乎每一条大街小巷。


但铁西区的各大国有单位很快开始经历苏联工厂刚被国家计委抛弃时的种种窘境。他们竟然要自己负责销售产品,原材料竟然也要自己出钱去采购。更违反苏式常识的是,工厂竟然要亲自出钱给工人发工资并提供各项福利——中国凡事都要交学费——铁西的工人,改革成本或学费的直接承受者,对突如其来的绝境,他们的知识和经验显然无法调取足够的理论来解释,最多只能对“贪污腐败的领导”和“反复无常的上层”怒火冲天。


▍纪录片《铁西区》的海报用图


终于到了 90 年代中后期,铁西区的工厂纷纷无以为继。我童年借住的街区以绝望、破败的面目出现在王兵的纪录片《铁西区》中,作为“下岗时期的沈阳”的模范形象为世界所知。


那两年的夏天,我因为家庭原因而频繁前往沈阳格勒。七、八年前开遍大街小巷的饺子馆几乎集体消失,食客像是被释放到了大街上,他们无所事事,一群一群地聚成一团下棋、聊天。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常能听到愤怒的表态和犬儒色彩浓烈的政治评论。群体性事件时有发生,经常有整条街道被下岗工人和他们家人堵死,标语上写着他们的口号:“青春献给党,老了没人养,党让找子女,子女下了岗。”


但工厂倒闭、大量工人被迫离开市场主义全民所有制的怀抱,还只是沈阳格勒厄运的第一步。除了破产和失业,还有更直接的苏联式陷阱,等待着 90 年代末的沈阳人去体验。


▍80 年代的一张沈阳电车线路图


在我 90 年代末最后一次前往老铁西时,那里已经成了破产工厂和失业工人的代名词,房价低到了可怜的每平米 500 元。到 2002 年时,铁西的财政收入只及 6 年后的 27 分之一,工人们的生活水平甚至不足以再傲视“关里家”的农村亲戚。


但 2003 年再到沈阳格勒,我目瞪口呆地发现,巨大的铁西区在几年的“东搬西建”运动彻底改变。昔日的东方鲁尔区”连物理痕迹都没有留下。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二百多家企业被迁到开发区和其他县市,曾经占据多半个铁西区的大型厂房设备消失,像是不可思议的魔术,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跟当年苏联红军一样。”一个铁西的朋友这样描述道。


▍“东搬西建”的前线


我只能从新闻报道和亲友的讲述中体会铁西的剧变。当时工人已一无所有。几十年的集体化生活,厂区在铁西工人的眼里,就成了南方宗族社会眼中世世代代居住的村落,而工厂设备犹如埋着列祖列宗的坟山一样,虽然当初大家没少揩油。


那几年里,据说铁西工厂里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护厂队”,对抗负责“东搬西建”的“铁改办”(铁西工业区改造办公室),阻止工厂搬迁。矛盾激化时,有工厂曾“囚禁”了前来谈判的铁改办主任。


最终,沈阳重型机械厂变成了文化广场和文化创意园,人称“下岗一条街”的北二路,现在坐落着红星美凯龙和宜家家居。唯一还保留东方鲁尔区记忆的,只有重工街、保工街、启工街等地名。



▍后东方鲁尔时代的铁西区


被集体搬迁的并不只是铁西的工人。2001 年,为了“给城市建设让路”,沈阳市动物园的动物们被搬离大东区,在棋盘山新建的民营“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落户。


动物们领略到了铁西区工人的疾苦,只是它们的生活 9 年后才大幅改善。那些年,棋盘山常能见到猴子吃草、大象撞墙的景观,因为饥荒,到 2010 年,动物总数已从 61 种 1024 只降至 49 种 518 只,其中有 11 只老虎死于营养不良,甚至有几只饥饿的老虎咬死并分食了一位同类。


▍老沈阳动物园的大门由日本建筑师设计,据说规格样式与札幌动物园完全相同


不过,这时沈阳格勒人民的生活开始安定下来,虽然有些亲戚的生活在我看来甚为清贫,但 2003 年时他们已经基本不闹不抱怨,而且学会了找生活的乐子。沈阳格勒人民,是多么好的人民啊。


2008 年,沈阳格勒的人口第一次出现了负值。那一年,沈阳格勒人口自然增长率为 -0.02‰,也就是说,沈阳格勒死亡的人数多过了新出生的人数。不时有人感叹“沈阳 30 年少出生了 270 万人”。


改开前,多数内地省会城市的人口只与抚顺相当,沈阳格勒是遥不可及的超大城市,只用了二十多年,沈阳格勒就被赶超。这大概是沈阳格勒的必然宿命。当年差不多和沈阳格勒同步迈进社会主义的东欧国家,也纷纷在苏联解体二十年后经历了无间歇的人口萎缩危机(参见大象公会往期文章《苏东国家的生育诅咒》)。


▍满洲国时期的街景


在这些国家,生育诅咒打击的力度,基本与城市化与工业化程度正相关。而辽宁在 1949 年以前就已充分城市化、工业化,是大工业的前沿的地区,1960 年城市化率已达 50.57%,工业化率更高至 75.48%。


东北是中国计划生育做得最好的地区,遇到的阻力最小,手段也最文明。沈阳格勒市区,计划生育率常年高于 99%,一孩占出生人数比重一般也都在九成左右。在全市 78 万“现一孩有偶育龄妇女”中,有近 75 万人放置了节育环,漏网者不到 5%。


▍1986 年沈阳路边的计生宣传品,不远处就是矗立着“坦克碑”的沈阳火车站


东北人民在执行计生的高度自觉,其实和苏联人们不爱生孩子一样。传统社会里,家族、亲戚、邻居是纽带,而在社会主义工人当家作主的国营企业,单位或组织就是一切,并且决定一切。在一个单位里每对夫妇每月领多少个避孕套几乎是共享信息的社会,国家要求只生一个,大家照做,实在是顺理成章。


除了服从性好,属于单位而不属于家族的东北人,对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天然缺少热情。沈阳格勒 2014 年即已放开“单独二胎”,然而 2015 年的人口出生率比 2014 年却降了 3.17 个千分点,户籍人口总数下降了 4000 人。


▍沈阳重工业时代遗留下来的“局管设备”,摆放在中街商业街的路边作为纪念。


另外,当年东北市民恶劣的居住环境,也会压抑人们的生育热情。这也是导致前苏东国家生育热情降低的一个重要原因。东北很多大城市自 1946 年后,人均居住面积等指标是停滞甚至倒退的,譬如哈尔滨 1978 年的人居住房面积就低于 1946 年。


虽然改开后,沈阳格勒人民被极度压缩的居住空间得到极大改善,但直至工人开始大批下岗的九十年代,沈阳人的生育环境依然非常糟糕,如铁西区就面临着“居民住宅老化,全区有 200 万平方米棚户区需要改造,人均居住面积不到 12 平方米”的惨烈局面。


▍80 年代的铁西区


低生育率的文化一旦形成就很难逆转,从 2000 年到 2015 年,沈阳格勒 14 岁以下少年儿童的人口比重从 15.20%下降到 9.78%,也就是说,现在每 10 个沈阳人中勉强只有 1 个年龄在 14 岁以下。绝对数字也在下降,从 2000 年的 109.5 万减到了 2015 年的 79.2 万。


我翻阅长辈们 70 年代末离开沈阳格勒时随身携带的纪念品时,最大的感受是,虽然大部分亲戚仍然在辽宁省生活,但他们的相册中没有几张人数超过 5 人的全家福照,这是东北社会由大规模关内移民形成的独特景观。


2010 年时,一户只有 1 到 2 人的家庭已占了所有沈阳格勒家庭总量的 46.6%。单身家庭、单亲家庭、空巢家庭、丁克家庭等等符号化的单词,早已是沈阳格勒近一半家庭的现实。更不用提沈阳格勒和东北三省其他大城市一起名列全国前茅的离婚率。将来东北人的全家福,都在 3 人以内吧。


▍同一位工人村居民的失业证、离婚证和再就业优惠证


南方械斗时,宗族是划分敌我的标志,东北则是单位。文革武斗时,有些组织甚至能从名称上看出来自哪里。1967 年纵横沈阳格勒的三大造反派组织之一的“辽革站”,旗下的“黎明联总”是由大东区的黎明机械厂工人组成的棒子队,“沈矿革联”来自沈阳矿山机器厂,“中捷厂联”则出身于生产机床的中捷人民友谊厂。


这个光荣传统被后来的小混混甚至黑社会继承了下来,半大小子们往往以工厂和宿舍区划分敌我边界。


▍沈阳造反派组织“八三一”的合影


有单位的沈阳格勒人是幸福的,如果连单位都不存在的话,每个沈阳格勒人就会变成彻底孤独的原子。好在,今天的沈阳格勒,依然是中国集体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像它这样规模的大城市更是绝无仅有。公有部门仍然雇佣着沈阳格勒 42.9%的从业人口,其中国有经济占比 57.9%,远远超过全国平均水平。


在隔壁的俄罗斯,由于男性平均只活到 57 岁,年轻人不足,所以老太太越来越多。沈阳格勒向隔壁老大哥看齐的趋势非常明显:2015 年,沈阳格勒男性总数减少 8000 人,女性总数比前一年增加了 4000 人,这大概会是一个缓慢而稳定的趋势。


▍沈阳很受欢迎的“老年大学”的合唱活动,据说报名入学越来越困难


因为沈阳格勒在东北是个人口“抽血机”,所以比起东北多数城市,沈阳格勒年轻人不少,但它抵挡不住北京这种超级人口“抽血机”。


大约在 2014 年,我一个亲戚被公司派来北京出差,寻找公司在北京的“失踪人员”——之前公司派一批年轻的技术人员北京出差,他们下火车后就音信全无。原来,这些人在赴京前已经得到了北京的面试机会,把出差当成面试机会,他们竟然全都顺利被各用人单位录取。


▍药店门口少见其他城市常备的“伟哥有售”,招牌以推销中药保健品为主


当然也有年轻人愿意留在沈阳格勒。直到最近,我还在不时听到某某人花几万几十万托关系让孩子在体制内就业的故事。这些愿意留在沈阳格勒的人真是热爱这座城市,比如我听说一个家人花了十几万,让孩子得到了一份在高速公路收费站收银的工作。


对于无法忍受儿童在公共场合尖叫的人来说,沈阳格勒不失为一个去处。


▍1999 年,沈阳摇滚演出现场的年轻人


按最刻薄的说法,以目前沈阳格勒人口下降的速度,这里迟早会变成“辽宁自然保护区”和“沈阳东北虎繁育基地”。


是的,这次回沈阳格勒我是带着任务,自然是想听到一些新闻。


可惜的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沈阳格勒人是达观的,靠退休金过活的,生意做得不小的,都有一种看开的淡然态度,用“混”字来指代生命和时间的流逝。他们脸上不再有激动的表情,从他们嘴里也听不到什么新闻。好像我这几年一直在这里一样。


大家都谈到,无论是何行业,从 2012 年或 2013 年起,都越来越不好混。有位我每次来都说自己生意做得不好不坏的朋友,因为这几年收益越来越低、摊位越租越小,终于今年收摊了事。


▍天气渐凉后的塔湾夜市有些冷清,而曾经最兴旺红火的兴顺街夜市今年已被全部拆除


“真的就没有什么新闻了吗?哪怕是好玩的见闻也行啊。”失望的同事们真是恨不得把我榨干,实在不忍辜负大家的期待,我终于想到一件可以一说的事:沈阳格勒的亲戚告诉我,喜欢唱 K 的话可以常回去,下午去 KTV ,一块钱就能开个包间唱到声哑。


“……”



※ 大象行走跟随别克“寰行中国”走访中国 5 条线路,现已推出《被遗忘在走廊两侧的世界》《国境线这边的俄罗斯之城》、《沈阳格勒没有什么新闻》。我们试图用不一样的视角,展示更为丰富的人文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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