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父母用的表情包这么可怕｜大象公会

真的是因为审美差异吗？

文｜金三

大部分中国年轻人，根本无需看微信群名和群昵称，只瞟一眼对话内容，就能准确辨别出亲戚群。

因为他们都有这样的聊天表情：

凭借着鲜艳的色彩、直白的配词、夸张的旋转闪烁特效、频繁出现的鲜花美景和老艺术家，这些表情早已自成一派，具备绝大多数表情包望尘莫及的高识别度。

不幸的是，多数年轻人都觉得它们制作粗糙，审美老套，常令其深度用户中老年人沦为笑柄。

为什么这些表情会成为中老年人的最爱，饱受子女嫌弃仍痴心不改？

互联网表情都曾经中老年

事实上，在中文互联网兴起初期，绝大部分人常用的聊天表情都属于今天的中老年风格。

粗糙的抠图，基础的 256 色彩，加上 Word 自带艺术字体和简单的 Flash 动画特效，构成了当年表情图片的整体风格。

▍当年流行的表情

当时的人们选用这些表情，也并非是出于真爱，主要是当时技术所限，只有这样的表情可用。

之所以做不出精致的表情，首先是网民自己的软硬件水平有限，586 电脑和 Windows 98（甚至有不少人还在用 Windows 95）操作系统已算过关的配置。在不大的 CRT 屏幕上，256 色的图片看上去并不突兀，加上当时能制作此等水平动图的网民也不算多，大家也就得过且过。

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当时的网速与服务器的承载能力，能承受的图片、表情大小，和今天有天壤之别。

当时网上常见的「多图杀猫」，即反映了这种情况：一旦载入网页中的图片稍多，容量稍大，就很容易在卡顿许久之后还是只能看见一列「红叉」。

为了节省服务器资源，照顾大多数用户的体验，网站也多会限制上传图片的大小。由多张图片叠加而成的 GIF 动图恰好最吃容量，为了将它们缩减成可以使用的程度，降低分辨率、简化色彩、压缩尺寸都属必需。

大量在今天看上去制作粗糙、中老年人气息十足的表情图片，也就由此诞生。

事实上，出于同样的原因，当时大多数网站的页面设计在今天看来也十分粗糙，颇具中老年气质。

▍21 世纪初期的腾讯主页

今天，一些老式表情下载站依然提供这类原始的聊天表情，其中不少仍活跃于现在的中老年微信用户之间。

▍从表情下载站的域名，就能看出这些表情的久远历史：其域名 OICQ88.com 中提到的 OICQ 软件，早在 2000 年已改名为我们熟悉的 QQ。

但是，为什么中老年人仍然沉醉于上个世纪的聊天表情？是因为学习能力低下，还是他们在借此回味美好的中青年岁月？

表情包源于年轻人

事实上，今天中老年表情的深度用户，二十年前通常已经不再年轻。在互联网表情包的历史中，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主要用户。

20 世纪的最后两年，第一批中国网民除了如饥似渴地获取信息，也越发渴望参与和交流，中国第一批 BBS 论坛从此兴起。

▍老牌 BBS 水木清华早期登录界面 / 图片来自：zhcon.sourceforge.net

但是，不同年龄的网民，使用 BBS 的动机完全不同。

对于当时 30 岁以上、步入社会已久的网民，新兴的 BBS 为他们提供了全新的发声途径。任何喜欢思考、有自己观点的人，都可能通过发帖来获取共鸣，这在过去无法想象。

更与过去不同的是，如果在 BBS 发帖讨论社会弊端、特别是自己身边的不公现实，往往比直接向媒体或政府求助更容易解决问题。而且在当年，这样做也不太容易给自己惹来麻烦。

在这类 BBS 上，用户之间的平等程度较高，最多有一些 ID 因某方面学识渊博或文笔优秀而受到推崇，但很难形成以他们为核心的权威体系。

对普通「坛友」来说，见闻陈旧、知识不够准确也不算严重问题，如果遇到集体羞辱，多是因为误闯立场冲突的社区，而非学问上的不足。

这样的讨论风气，使得人们的表达和交流更多依赖文字，少有动用聊天表情的必要。

早期以观点探讨碰撞而闻名的天涯论坛，直到已经没落的 2015 年末，才设置了发送表情的功能，而且只有开通 VIP 才能使用。在绝大部分帖子下，其实也根本见不到任何表情。

真正需要表情包的，是以学生为主的另一拨网民。游戏之类的娱乐项目，是他们中大部分人上网的核心，BBS 对他们最大的功能，往往是求资源、求攻略。

与中年社区的平等风气完全相反，能在早期互联网提供资源和技术帮助的人为数很少，他们常呆的地方多会围绕其形成小圈子，掌握发言权的只有圈内的人。

新人除非极有底气，一般都不敢在论坛元老面前造次，否则一旦出口就暴露了自己「火星人」和「小白」的身份，不但难免被嘲讽、调戏，还可能被送入小黑屋，数日不得发言。

▍「火星人」典出《少林足球》，用于比喻那些消息陈旧，拿常识当新闻的人

于是，跟风看热闹和感谢资源提供者就成为他们最主要的操作。

这些年轻的论坛新人，正是早期表情包的主要用户：既然不能提供有价值的内容，只懂得伸手求助，那就老老实实卖萌。

今天流行于微博和弹幕的 23333333，最初就源自猫扑 BBS。在猫扑从 001 到 999 的表情编号中，第 233 号是一个大笑捶地的表情。

不过，233 当年并非猫扑的标识，使用频率远低于另两个表情：「253」和「874」，前者是日本的「土下座」，用来向提供资源或帮助的高手表示膜拜；后者则是一个抽耳光的表情，用来招呼那些不懂规矩惹人讨厌的「楼主」。

▍「253」和「874」

在早期，这两个表情覆盖了绝大多数需要集体回复表情产生「队列帖」的情形，看上去蔚为大观，成为了猫扑乃至所有论坛表情的代表。

在承载游戏相关内容的「里屋」，与承载娱乐灌水功能却逐渐变成猫扑主体的「大杂烩」分离数年后，猫扑网友心目中的顶级电影大师周星驰向他们打招呼，用的仍然是「253」和「874」。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t0530fbdfen&width=500&height=375&auto=0

不过，表情包主要满足年轻人的需求，只能让年轻人有一定先发优势，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接下来的十多年里，他们会占有几乎所有的表情包发展成果。

被互联网遗弃的中老年

事实上，年轻人不只独占了表情包，整个中国互联网都可以说是为他们建设的。

互联网在中国普及的初期，并未确定自己的年龄属性，提供新闻资讯的门户网站是称霸业界的巨头，人们热衷于把线下的各种东西拿到线上共享，上网等于广义的「查资料」。

▍到 2007 年，上网等于「查资料」就只是官方才想要塑造的优良品质了

但是，这种年龄中立的互联网好景不长，2000 年 3 月，美国「.com」经济泡沫破灭，中国互联网企业也被拖入寒冬。门户网站的广告业务下滑严重，无法支持它们的公司规模，2001 年，网易的股价跌到了 64 美分，并一度因涉嫌财务欺诈被停牌。

▍图片来自《中国互联网 20 年－－网络大事记篇》，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北京市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编著

就在这一年，盛大把韩国网络游戏《传奇》引进中国，取得空前成功，一举为中国互联网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腾讯、网易随之跟进，维持住自己的巨头地位；在这方面失策的新浪、搜狐，从此无法再与它们并称。

▍《传奇》的火爆为中国 IT 业回答了两个问题：一是怎样让中国网民掏钱买服务，二是怎样让中国玩家花钱买游戏。数年后，《征途》等后来者为这两个问题找到了更完美的答案。

中国互联网从此以游戏为核心盈利手段，年龄属性自然年轻化，在网游带动下，大批年轻人开始成天泡在网上，拉低了每日在线网民的平均年龄。

从此以后，无论是互联网内容的主要提供者，还是主要消费者，都是年轻人。

表情包的后续发展，照顾的也是这些新生网民的需求。

恶搞是首先出现的风潮，以「小胖」「范坚强」为代表的创作主题，锻炼出一批创作热情高涨的 P 图高手，此后，无论炫耀帖还是求助帖都可能被他们「BT」处理，成为新的网络笑料。

▍「范坚强」原版（最左）和它的两个恶搞版，据猫扑早期管理员透露，他们刚看到「范坚强」这一 ID 时，也严肃讨论过要不要因为过于低俗而封锁它

21 世纪头几年，这类恶搞图片塞满了每个年轻网民的图片文件夹。2003 年 9 月，QQ 2003 II Beta 2（5067）开始支持在聊天内容里直接显示图片，这些图片又被他们手动贴到聊天窗口，充作特别的「表情」。

2004 年 1 月，QQ 2003 III Beta 4 Build 0105 新增添加自定义表情和批量导入导出功能，在官方层面上肯定了这种做法。

之后几年里，兔斯基、洋葱头、潘斯特、阿狸等虚拟角色被相继创作出来，以它们为主角的聊天表情制作精良，并有人专门提供打包下载。从这时起，中国网络聊天进入了真正的表情包时代，并从此拉开了与昔日自制表情的审美差距。

然而，这些日新月异的发展，与中国互联网昔日的中老年用户几乎无关，不玩游戏、不看娱乐八卦的他们只是发现网上他们看不懂的段子和黑话越来越多，而他们日常去看的地方则多数经营不善，缺乏变化，只有删帖的速度变快了。

中老年网民被互联网遗弃了，他们的上网习惯也因此就停留在从前。

2000 年，若一个年轻人和他父亲都在上网，他们对互联网的认知水平大概相去不远；而 2010 年，年轻人则多会嫌弃地发现：父母还在用 XP，用老式输入法打字，hao123 这样的「网址大全」霸占着他们的浏览器首页，用挂满低俗页游广告的下载站看电视剧。

在年轻人世界中已消失十年以上的老式聊天表情，不过是这些古老用户习惯中的一个。

微信兴起后，许多原本从不上网的中老年人也成为常驻网民，他们交流和模仿的对象，正是那些「懂点互联网」的同龄人，使用的聊天表情自然也与之相仿。

于是，「中老年风格」的表情风靡在每一个中老年为主的微信聊天群，也成为了年轻人打开亲戚群后逃避不开的梦魇。

不过，中老年表情也未必就永远是落伍的标志。对于与早期互联网绝缘的新一代年轻人来说，中老年表情特有的审美情调充满复古潮流，足以当做时尚元素，为新一代蒸汽波风格的互联网视觉艺术创作提供灵感。

▍走红网络的南宁市二十一中官网界面

▍流传于 00 后之间的复古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