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缅北监狱的 45 天 | 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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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证明自己只是普通的中国志愿者以后,可以立刻被释放回国。结果没想到,子南却和老沐还有小王被送往了缅北的一所警察局,等候最终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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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照片
自从被抓了以后,我每天都在担心我手机里的照片。
警察局长隔三差五就来问我一次手机密码是多少,有没有充电线。我就怕我穿着军装的照片,或者到同盟军阵地上的照片,还会给我带来更大麻烦,所以心里一直惦记着。
在缅甸上厕所是没有手纸的,每个厕所旁有一桶水或者水龙头给你便后洗手用。我们牢里的水龙头是坏的,警察对我们也很好,每次大号都让我们去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里上。
头两天去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背包就在局长办公室的角落里。考虑了两天,我觉得这事儿我得冒险试一下。
于是有一天我去方便的时候,确定后面没人跟着我,一进局长办公室,我就冲到角落里。打开背包拿出手机,一看关机了,又狂按开机键。等它开机的那几秒真是难熬啊,你就眼看着那苹果标蹦出来,然后打开相册、翻出照片、删除、再从垃圾站删除,放回背包,一气呵成。
这过程可能也就 30 秒的时候,但我感觉太漫长,太漫长了。
等到第 7 天的时候,警察局长突然用特别蹩脚的英文过来跟我们说,「你们可以走了。」当时我们特别确信,可以回中国了!
在转运的皮卡上还高兴地唱着歌呢,一个拐弯儿,汽车停在了一个特别高的建筑物面前,我们都愣住了。
■ 关押子南他们的是位于掸邦北部的腊戌监狱
老沐说了一句,「这是不是监狱啊?」抬头再一看,墙上挂着铁丝网,还有岗哨。那一刻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从极度的喜悦,一下跌入了谷底。
我整个人很悲观,踏进这个大门后,我也不知道未来等着我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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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缅北监狱
我们三个人穿着缅甸警察给我们买的人字拖,系着当地传统服饰笼基,走进了监狱。
从穿过层层的铁门,到办理手续的过程中,我脑海里一直出现摄影师吕楠拍过的一个缅北监狱的画册。他镜头里的监狱是一个没有规则和法律的地方。里面的犯人多数也是吸毒和贩毒的,甚至有些妇女会给哭闹的孩子喂食海洛因。
走进院子的时候刚过饭点。晚饭就是两桶菜,一桶米,很糙;一桶煮咖喱豆,两个拌着吃。
第一碗我是真吃不下,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中国人,五六十岁的模样,听他口音是河北人,他对我说了一句,「小伙子,出门在外,保命要紧。」听了这一句,我就硬吃下去了。
■《缅北监狱》影集 图/吕楠拍摄
监狱对我们还是挺优待的,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关押年纪比较大的犯人的小院儿,还让我们三个人住一间。
刚来的第一周根本睡不着觉,监室只有五六平方米,房顶上有一盏 24 小时不熄灭的日光灯,再加上缅甸潮湿的天气,爬虫们格外活跃,一到晚上就四处乱窜。
最主要的是那种毫无希望的感觉,你看着墙上各种语言的涂鸦和人生感言,会非常绝望:难道这就是未来二三十年我要待的地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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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毒贩
每天有 2 次共 4 小时的放风时间,可以到中间的草坪上活动一下,这让我有机会认识了关押在这里的其他中国犯人,比如那个告诉我「保命要紧」的老朱。
他是贩毒的,来缅甸买海洛因的时候被抓了。
他和我说自己完全是自学成才,研究了很多影视资料还有纪录片,知道了该怎么运毒,然后不被发现。比如他说有个原则是毒品绝对不会带在自己身上。像我来云南乘的边境的大巴,他们会把毒藏在别人的枕头底下或者行李箱里,等到了昆明以后再找机会拿出来。
他按照这个原则成功干过 6 次,第 7 次的时候在缅甸境内被抓了,当时身上带了 3 公斤的毒品。可能也因为是在缅甸这个法律比较宽松的地方,当场让他打电话送钱过来疏通关系,最后判决书上写的毒品数量只有几十克,判了 16 年。
假如他是在中国境内被抓的话,肯定是死刑。他已经坐了 2 年牢了,但因为缅甸的历法还有大赦等等国情,可能再有个 10 年就能出狱。
■ 毒贩在缅甸被抓,移交中国 图/来自网络
乍看之下,老朱和我回老家的时候看到的老头一模一样,但他和你聊毒品的时候,你才发现他和普通人想得完全不一样。我曾经问过他,等你出去了,你会干什么?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不会再贩海洛因了,我打算做冰毒。冰毒就不用再来进货了。」
在异国他乡的监狱里,他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他爱琢磨,爱思考。虽然我们关系很近,有很多共同的回忆,但他好像又和我保持着微妙的间隙。我们当时老打赌谁会先出去,因为像我这种介入到反政府武装的情况,可能面临要判 30 年的刑期。
结果等我最后一天真出狱的时候,我问了他,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的家人,我可以帮忙传话。
他特别反常地沉默了 5 分钟,最后说,「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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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袋咖啡
待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这个监狱的管理还是挺规范的,大家都很守规矩。其实只要你有钱,你可以买到很多吃的。甚至每周三你可以列个单子给狱警,让他们帮忙采买,然后食堂给你开小灶。
我们在入狱的时候,用之前情报局的翻译给的钱买了些日用品,就再没有其他的钱了。所以那种看别人吃的馋和饿,很折磨人。
我印象特别深,有一次是过类似重阳节,给我们每人发了两袋速溶咖啡,类似三合一的那种。我们三个先盯着包装袋看了一天,望眼欲穿,不敢吃。
第二天,老沐先冲了一杯。我们围过去使劲儿闻,然后小心翼翼地喝完了。然后又过了两天,实在不想再把它喝掉,就把咖啡撒在饭上,拌着吃。吃完以后,还要把包装纸撕开,用舌头把每个角落都舔的干干净净。
我整个坐监狱的过程里,瘦了 16 斤,也导致我回来以后这几年,对食物有种特别原始的依恋。
■ 出狱后的子南,又黑又瘦
当时我还收集了其他狱友扔掉的零食和饮料的包装袋。我就一个想法,假如有一天我回国了,所有的东西我一样买一箱,我吃到吐。
适应了监狱的生活后,我心理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要关上 30 年,我至少得身心健康地活到那个时候。
所以我每天坚持运动,用缅甸非常毒辣的太阳进行全身消毒。我还看了不少书,那个环境下看书的心境也特别不一样。
会使我回想自己从高考不听家人的话,到部队退役,再到决定来云南,一直都在选择出格和逃离。我很后悔自己的鲁莽,也后悔有很多话没有早点和父母说。
我们三个人因为 24 小时住在一起,一旦有情绪波动,根本无法逃避。我和老沐吵过一次,具体怎么开始的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他说他特别讨厌我。
因为有一次在难民营的时候,我误用了自己的尿桶打水做了饭,还觉得很有意思,当成玩笑话说了出来。老沐觉得我特别自私,明明可以选择不说出来恶心大家的。
他说了以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以前的很多事,我都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我们吵完以后,把所有事都说开了,感觉也更了解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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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与出境
进了监狱以后,跟外界断绝了联系,不知道战争打到哪一步了,也不知道家人是否了解我到底在哪儿。
当时经常会有武装直升机飞过我们头顶,我甚至会幻想,一个索降绳下来,我以前的战友就来救我们了。
其实在我们失踪 24 小时后,救援队的同事就报警了,包括也联系到了我北京的家人,外交部领事馆等等。大家都在想办法了解我们到底还有没有活着。
关了 40 多天以后,我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有天放风回来,我们在牢里做第二天吃的腌菜呢,突然有个工作人员到牢房门口说,「明天你们可以走了。」
我说去哪儿?他说,「回中国。」
对我们来说,只要脚没有踏上中国的土地,我们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所以很平静,这个人走了以后,该做腌菜继续做腌菜。
第二天真要走了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们三个从办公室办理完手续,正要往大门口走,突然狱警叫住了我,让我回去。
在那一刻,我以为是因为我以前的身份暴露了,我要继续在这里坐牢。我们三个谁都没说话,互相看了一眼,不能算「生离死别」吧,但也许这一别就是 20 年后了。
回到办公室后非常忐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后来又拿来一个表格说我没签好,让我重签。这是我最后一次经历那种心理上的过山车,签完以后,又把我送出去和他们汇合。
■ 回到国内的老沐、小王和子南(左起)
我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是冬天,等我回到国内,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每天都会在朋友圈分享一个版本的《卡农》祈祷我平安归来,那是我最喜欢的音乐。
那个年纪可能就是特别容易忘却吧,上一秒还在感叹我经历的一切,下一秒就没事了。回国以后我又去广西出差拍摄了一周左右,然后才回到北京的家里。当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我才觉得这一切是真正的结束了。
对了,刚回边境小镇的时候,我们确实去特产店把监狱里吃到的小吃、饮料全部买了一箱,但好像吃起来没有那么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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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的秘密
2015 年,在缅甸爆发的那次武装冲突,最终在几番失败的和谈后,果敢同盟军因为武力不支,放弃了对首府老街的控制,退回到了缅北的丛林里去。
自那以后,缅甸政府加强了对果敢地区的规划和教育,在当地大力推广缅语、缅甸文化,希望果敢人能尽快形成对缅甸的国家认同。
但是和平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到来。边境并不安稳,大小冲突时有发生。2021 年 1 月,果敢同盟军的现任司令员彭德仁发表新年贺词,说他们在休养生息,一旦抓住机会可能会再次进攻老街,夺回他们的家乡。
■ 老街城区 图/来自网络
时过境迁,现在回过头来看,我是很有负罪感的。后来我知道,我们出事以后,因为担心军队会有动作,学校里的难民都跑了。我才深刻地明白,一个人的行为能影响多少人的生活,给他们带来多少困扰。
关于那场战争更多的秘密,也许会永远消失在云南边境那片茫茫的密林里。但对于真正经历过它的人来说,战争的影响永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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