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足的浮沉｜大象公会

「铿锵玫瑰」是怎样从世界亚军滑落到只能艰难出线的。

文｜狸花猫

东京奥运会女足亚洲区预选赛附加赛次回合，中国女足主场 2 比 2 艰难战平韩国女足，以总比分 4 比 3 取得两回合比赛的胜利，历史上第 6 次进军奥运会，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 中国女足官方微博发布的消息，「中国女足晋级东京奥运会」登上微博热搜榜首

曾经获得奥运会、世界杯亚军，国人眼中的「铿锵玫瑰」，如今获得奥运资格就普天同庆，不禁令人唏嘘。

铿锵玫瑰由盛至衰

中国女足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

中国开展女足运动较早，1983 年就组建了国家集训队，并在 1986 年首次出战亚锦赛就以全胜成绩夺冠。为此，国家体委授予全体队员「运动健将」称号。

1991 年，中国成功主办了第一届世界女足锦标赛（后改称世界杯），获得第五名。这次世界杯拉开了世界女足运动发展的大幕。

• 第一届女足世界杯中国队首发阵容

• 为纪念这次赛事发行的邮票

1993 年，在中国等国家的推动下，国际奥委会批准女足成为 1996 年亚特兰大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

奥运优先、举国体制让中国女足有了长期集训的机会。以老带新的梯队建设、长期磨合形成的熟练和默契，让中国女足有了冲击世界冠军的实力。

商瑞华、马元安长达 10 年的集训，多次亚洲、世界大赛的磨练，在 1996 年和 1999 年结出硕果。

1996 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中国女足小组赛 2 比 0 胜瑞典、5 比 1 胜丹麦、0 比 0 平美国，在惊心动魄的半决赛中 3 比 2 战胜强敌巴西，决赛以一个略有争议的判罚 1 比 2 惜败美国，获得亚军。

• 1996 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中国女足勇夺银牌

三年后的美国世界杯上，女足姑娘再创佳绩。小组赛 2 比 1 胜瑞典、7 比 0 轻取加纳、3 比 1 胜澳大利亚，1/4 决赛 2 比 0 完胜俄罗斯，半决赛 5 比 0 大胜挪威，最终决赛 120 分钟 1 比 1 战平美国，仅以点球 4 比 5 憾负，再次获得亚军。

• 1999 年美国世界杯，女足姑娘庆祝进球，这是中国女足离世界冠军最近的一次

赛后，时任副总理李岚清打电话表扬中国女足「艰苦创业、锐意进取、勇于奉献」。

女足的声誉和地位也达到了顶峰。

• 谢晋生前最后一部电影《女足九号》（2001）DVD封面

两次世界亚军的骄人战绩，中国女足昂首步入世界强队行列。人们有理由相信，在一年后的奥运会上，中国女足还会带来惊喜。

然而，2000 年 9 月 20 日，中国女足小组赛出局，结束了自己的悉尼奥运会之旅。

3 比 1 战胜尼日利亚，1 比 1 战平美国，1 比 2 负于挪威，这个成绩并不算太差。对阵美国时孙雯扳平比分的任意球至今仍被津津乐道——当时遗憾但依然乐观的人们并不知道，这只是女足不断下滑的开端。

2004 年 8 月 11 日，中国女足在雅典奥运会小组赛中 0 比 8 负于德国，成为女足迄今最惨痛的失利。

2008 年 8 月 15 日，北京奥运会女足 1/4 决赛，中国队 0 比 2 负于日本队，球迷伤心落泪。

赛后总结会上，足协主席谢亚龙痛斥中国队是「没有精神、没有斗志、没有技术」的三无球队，最需要训练「叉腰肌」。这个找不到的肌肉，替女足承担了不小的舆论压力。

• 谢亚龙说的其实是髂腰肌，由髂肌和腰大肌共同组成的髋屈肌群

2010 年，中国队在亚洲杯半决赛上加时赛 0 比 1 不敌朝鲜，未能进入决赛的同时，也失去了 2011 年德国世界杯入场券，首次缺席世界杯。

2012 年中国女足预选赛仅获第 4 名，首次缺席奥运会。

这种失意同样体现在亚洲锦标上：2001 年，中国女足在亚洲赛场的 10 连冠被终结，此后除 2006 年夺得一次亚洲杯之外，再未染指亚洲冠军。

与此同时，中国女足的排名不断下滑。

• 中国女足历年年终世界排名：从 2007 年起再没有进过前 10

2019 年世界杯小组赛和东京奥运会分组，中国女足都因世界排名较低而被列入了第三档队伍。

中国女足为何会滑落至此？

世界女足格局改变

最重要的原因不在于中国女足自己，而是对手已经今非昔比。

2011 年世界杯，多年卧薪尝胆的日本女足一飞冲天，决赛中战胜美国队夺得冠军。

随后，日本女足又连续夺得 U17 世界杯、U20 世界杯和亚运会、亚洲杯的冠军。

而在几年以前，即使在亚洲范围，日本女足也长期处于中国、朝鲜压制之下，是什么让这个近邻迅速崛起？

直到世纪初，受累于经济影响，日本女足长期低迷。2003 年世界杯出局之后，日本足协（JFA）仿照美国，开展女子足球的普及运动。

足协联手都、府、道、县各协会，让女足运动走进校园，成立女足社团，设立各级别锦标赛，使女足运动的社会基础不断积累起来。

• 全日本高中女足锦标赛

在只有 8 支队伍参赛的情况下，日本足协也将女足联赛拆分，引入升降级竞争机制。

而在梯队建设和人才培养方面，日本足协更是加大投入，将各地优秀选手招入 JFA 在福岛、熊本宇城、堺市、今治设立的4所足球学院深造。

这些足球学院的女足经费都来自企业赞助或者关联足球俱乐部的专项拨款，回报是未来选秀的优先权。

足协则把有限的经费，都投入到赛事的组织和宣传之中，既推进了群众普及，也让精英的提升得到保障。

到 2016 年，日本全年龄段注册女足运动员人数达到了 50364 人，女足人口则超过 700 万。

日本做大基础、精英培养模式大体上移植自美国，只是体制化因素更强一些。

• 160 万注册女足运动员、950 万参与人口和完善的训练比赛体系，是美国女足长期保持高水平的关键

反观中国女足，却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暴露出问题。

奥运优先、举国体制虽然使中国女足得到了一定的支持，1999 年获得亚军之后还设立了「中国女足发展基金」。但是，有限的资源只能用到国家集训队身上，梯队建设和群众普及方面无暇顾及。

悉尼奥运会以后，老队员纷纷退役，中国女足后继无人。算上青训队伍，全国女足运动员也只有不到 600 人。

• 悉尼奥运会赛后发布会上的马元安，此时已心生退意

取代此前的全国赛、于 1997 年成立的女足联赛，由于关注度不够、经费短缺、参赛俱乐部少等因素几易赛制，反复更名，至今惨淡经营。

甚至直到 2019 年，女超联赛举办开幕式的场地，还是河南徽商女足借用的郑州大学体育场。

• 郑州大学体育场和中国足协关于女超联赛开幕式事宜的复函

国家队 10 年 10次换帅，背后是缺乏出色球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

• 世界杯预选赛失利后，女足奠基人、老帅商瑞华含泪辞职

在民间，女足普及也流于形式。

• 有着深厚足球群众基础的成都，都把亚足联「女孩足球节」办成了团体操

彼涨此消，成绩不佳只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不过，世界女足格局的最大改变还是出现在欧洲。

2019 年法国女足世界杯，欧洲球队在八强中据七席。此前作为世界强队被看好的巴西、日本纷纷落马。

• 2019 法国女足世界杯八强对阵：挪威、英格兰、法国、意大利、荷兰、德国、瑞典「围剿」美国

与美国、日本不同，欧洲女足走的是一条新路，也是迄今为止女足运动最为汹涌的发展模式。

欧洲模式的形成

世纪之初，就在中国队取得辉煌成绩、梦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时，欧洲女足还要为生存绞尽脑汁。

• 2007 年，丹麦一家女足俱乐部为筹措经费，半裸出战老年男子足球队

甚至到 2012 年，德国队部分女足球员还要拍摄性感挂历，求得社会关注支持。

谁能为女子足球的生存买单？所幸，答案日渐明朗。

在足球产业资本化的浪潮中，布拉特和普拉蒂尼控制的国际足联（FIFA）和欧足联（UEFA）围绕赛事组织和优化开发，实现了转播权+赞助/广告费+周边产品的盈利模式，迅速积累了巨额资金，也带来了很大争议。

• 欧足联和世界足联 2004～2018 各赛季收入情况

支持女足运动，既可以改善足联只顾谋利的形象，也有可能在女足产业成熟之后扩充新的利益版图。

• 曾经的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左）和欧足联主席普拉蒂尼

或许出于某种并不名誉的动机，FIFA 从 2002 年就开始支持女足。几经决议，FIFA 对各协会援助资金用于女足的比例，逐渐从 4% 提升到 20%。

2020 年 4 月，国际职业足球运动员联合会（FIFPro）一份报告阐述当下女足的困难，认为女足正在经历「生存危机」。

FIFA 决定，将原定 2019～2022 年投入女足的 5 亿美元追加到 10 亿。

不过，这些钱要由 200 多个成员协会雨露均沾，其中每个协会将获得 50 万美元的女足专项救济金，还只能算是雪中送炭。

• 2020 年 6 月 26 日，FIFA 召开理事会决定救济女足

相比起来，欧足联推出的女足发展计划（WFDP) 要实际得多。

• WFDP 形象大使 Steph Houghton 参与基层足球活动

WFDP 是欧足联 2004 年推出的「帽子戏法」计划的一部分。其中针对女足发展，主要体现在球队建设、赛事组织、专项资金支持和政策指导等方面，其资金来源是男足欧冠的收入。

欧足联每年通过「帽子戏法」基金，为各成员协会提供 10 万欧元作为女足推广专项资金，并在 2020 年以后提高到每年 15 万欧元。

2018 年，欧足联女足赛事独立运营之后，成功签下 Visa、Nike、Pepsi 等赞助商，合作推广女足赛事。

足联、协会的资金支持主要用于赛事组织和宣传推广，女足球队建设运营则有赖于男足俱乐部的技术帮扶和财政输血。

2005 年以来，欧足联所属各协会相继组建了职业或半职业的女足联赛，球队多由本国顶级男足联赛俱乐部冠名。

• 以法甲为例，女足球队多由男足法甲、法乙球队冠名

相比男足的巨额投入，组建或收购一支女足球队的成本，对于豪门俱乐部来说是九牛一毛。「金元足球」狂奔之下，资本新贵往往乐于组建、赞助女足球队，将其作为俱乐部公众形象和社区建设的一部分。

例如，切尔西女足就与慈善机构合作，签下东南亚贫困女孩表达对性别不平等和歧视的挑战；渣打银行则通过赞助利物浦女足，展示其在雇用女性方面的多元化和包容性价值观。

• 当地时间 2021 年 3 月 6 日，切尔西官宣携手全球慈善合作伙伴 Plan International 签约东南亚贫困女孩 Nisha 和 Bela

先行一步的里昂俱乐部 2004 年就组建了里昂女队，成为当前欧洲女足的霸主：获得国内联赛 14 连冠，在已经举办的 11 次女足欧冠联赛中 7 次折桂。

• 法国女子足球甲级联赛是欧洲最成功的女足联赛，图为 2018～2019 赛季里昂获得 13 连冠

财大气粗的巴黎圣日尔曼为了挑战里昂的霸权，为女足队在巴黎南部准备了全新主场 Charléty 球场，还和阵中每名球员签订职业合同，推进球队职业化。

2021 年 4 月 19 日的欧冠 1/4 决赛次回合，巴黎女足 2 比 1 战胜里昂女足，以客场进球多优势挺进半决赛。国内赛场，巴黎女足也以 1 分优势领先里昂，占据积分榜首。

• 中国球员王霜曾经效力的巴黎圣日尔曼女足庆祝晋级欧冠半决赛

当然，也有非常抠门的俱乐部。

深受曼联球迷痛恨的格雷泽家族 2005 年入主曼联之后，就以「专注核心利益」为由，解散了每年仅花费 6 万英镑成本的女足队。

面对英足总、女权组织和媒体的多重压力，曼联直到 2018 年 3 月才重建了女足队，参加第二级别联赛。

• 2017 年，英格兰女足前守门员芬尼斯痛批曼联没有女足球队「让人震惊」，「看看人家曼城」

• 时隔 13 年女足队员身披红魔战袍重归老特拉福德球场，或许也有「天亮了」的感慨

略带讽刺的是，曼联女足重建当年就获得第二级别联赛冠军，升入英格兰女足超级联赛。2020～2021 赛季，曼联女足还曾和男足一样短暂登上积分榜首。

比曼联更晚，AC 米兰 2018 年 6 月收购了布雷西亚女足之后进军意甲女足，交易估价为 100 万欧元。直到 2019 年 6 月 26 日，皇马才收购了女足俱乐部 Tacon 队（Club Deportivo Tacón），花费仅 30 万欧元。

• 被皇马收购前（上图）和收购后的 CD Tacon

虽然男足俱乐部在技术、运营、资金方面的输入为女足球队的生存发展创造了条件，但是欧洲女足职业化仍然长路漫漫。大部分女足球队处在亏本运营之中，依靠男足输血的模式还会持续较长时间。

为了推动联赛发展，欧足联参照男足主力赛事，于 2009 年将女子杯改制为女足冠军联赛，并将赛事收益投入到各国女足运动项目，补充资金来源。

女足欧锦赛也是 WFDP 重点扶持项目，足联在赛事组织、宣传、转播等方面为各协会提供援助。

• 2017 欧锦赛，荷兰女足夺得冠军

各方面努力创造的环境使欧洲女足运动得到快速发展。到 2019 年，欧洲女足运动员已经达到 130 万人。进入 2019 世界杯八强的7支队伍，国内女足运动员人数都超过了 10 万。

2019 年，女足世界杯开幕前三周，欧足联又推出名为「行动时刻」的女足运动发展规划，支持、引导和提升女足运动以及女性在欧洲足坛的地位。

• 欧足联现任主席亚历山大·塞弗林多次强调女足的重要性，「女足的价值是无限的」

按照规划，欧足联希望到 2024 年，各成员协会注册女足运动员数量增长一倍，达到 250 万人；同时，女足欧锦赛和女足欧冠联赛的覆盖面和价值增长一倍。

同期，中国成年女子足球注册运动员 2376 人，18 岁以下注册青训球员 17983 人；参与有组织女子足球活动的也只有 10 万人。

• FIFA《2019 全球女足发展调查报告》中国女足发展状况

这样的中国女足，还能重拾过去的辉煌吗？

痛定思痛。2019 年 1 月 3 日，中国足协出台新规，把中超俱乐部设立女足队伍作为 2020 年球队注册的硬性条件。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帮扶俱乐部的姐妹，中超男足自己就挨了重重一锤。

在俱乐部冠名、限薪等足协组合拳打击下，2020 年以来，中国男足各级别联赛已经有超过 22 家俱乐部解散，其中包括上年中超冠军苏宁队。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苏宁女足也是国内一支劲旅，成绩比男足还亮眼：2019 年女超联赛冠军和 2020 年亚军。如今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 半年前苏宁女足失冠时的媒体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