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三明治的故事公园,坐落在上海徐汇区的五原路上。这条马路原名赵主教路,由上海法租界公董局修筑于1925-1930年。在高大繁密的梧桐树下,时光穿行过80余年,五原路建筑格局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浓浓的老上海风情萦绕在弄堂间。 五原路很窄,是一条不通公交的单行道,连接起常熟路和武康路,中间被乌鲁木齐中路打断。许多名人曾是五原路上的住客,比如三毛之父张乐平,比如写《上海宝贝》的美女作家卫慧,比如旅行作家陈丹燕。 这条马路有文艺风情,也有生活的烟火,有用《易经》取名的咖啡店、号称最地道的意大利小馆,也有叮当作响的五金杂货铺、会细细抖落旧《圣经》尘土的旧货摊。
一个月前,政府发起一场规模浩大、雷厉风行的恢复历史风貌城市改造行动,五原路和复兴中路,延庆路一样,也列在改造的行列当中。一夜之间,许多街面上的店面,被贴上了盖满红章的整治告示。再过了没多久,许多相熟的街边邻居店门被红砖封上,漆上没有任何辨识度的墙漆,或按要求将店面拆除向内挪了挪,或者直接被要求拆迁搬离。关于这次运动,《好奇心日报》等不少媒体也有报道。
早在城市改造行动开始之前,中国三明治就记录下了在五原路上生活的文艺小店和文艺人士的故事。我们将陆续发表这个专题当中的三篇采访,作为对它历史风貌的某种恢复和延续。 第一篇,是关于独立杂志《Lost》主编的Nelson Ng。
《LOST》主编Nelson(摄影师:李希尔)
文|万千
我第一次见到Nelson的时候是在五原路上的一家咖啡店。他本人和微信上的卡通头像一样,两颊肉肉的,戴副眼镜,眼睛笑起来会弯成一条线,而他又特别爱笑。在倾听对方讲话的时候,Nelson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早已形成了习惯,时不时就会点头、微笑,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 身为新加坡人,Nelson在纽约念完大学之后,就来到上海工作,至今已经五年了。他的中文说得很流利,如果不是因为当我提到几个文绉绉的词汇时,他向我投来略带困惑的眼光,我几乎很难察觉自己面前坐着一个外国人。 “我很喜欢五原路的早上,听得到鸟叫声,回收废品的摇铃声和大妈们在楼下打麻将的声音。” Nelson这么和我说。 Nelson的家在五原路弄堂里一间老房子的三楼。因为房子是从独栋老洋房分拆成为不同户室的,每次上楼梯时都不可避免地要经过一楼的厨房。有时候邻居正在烧饭做饭的时候,Nelson需要从他们身边借过,才能上楼。这让性格有点腼腆的Nelson在刚搬进来的时候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在多打了几次照面后,一楼的邻居有时候还会招呼他一起吃饭,Nelson也快速地融入了亲密的邻里关系中。 自从2016年年初辞职以来,他在五原路居住的这间房子,除了是他自己的家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独立杂志《LOST》的编辑部。 虽说是编辑部,可是这本杂志的所有工作:编辑、设计、印刷、发行等全都是由Nelson一个人完成。而且这本杂志在创立两年的时间里面,已经从五原路这间小小的屋子出发,将发行渠道遍布在多个国家,美国,英国,瑞士,荷兰等,还在米兰设计周,新加坡独立书展等场合都有亮相。
当我把手中这本沉甸甸,足有三百多页的大开本杂志和面前这个笑容可掬的男生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却感觉这之间的联系有些“迷失”。待人亲切,能很快地融入不同文化的社会的Nelson为什么会创办一本杂志起名叫“LOST”?而这本看起来很文艺,很生活美学的旅行杂志又为什么可以收获到这么多的关注?
LOST ISSUE 3
原来我之前的人生都是旅行 在太平洋上,一艘从上海出发的“新鉴真”号轮渡行驶到了太平洋上的公海区域。Nelson站在甲板上,发现自己在视野范围之内已经看不到陆地了,这种感觉有些奇异。整整两天时间,轮船上没有网络,没有想象中的游泳池,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整天只能睡觉,看海,放空。 将近48个小时,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海洋,这是Nelson第一次真切地通过直观感受,体会到什么是“世界很大,人很渺小”。 而在几个星期前,作为广告公司做美术指导的Nelson还在看着各大航空公司的主页犯愁。因为他被同事提醒还有好多年假没有休,要临时找地方去旅行。可是那时候正好碰上临近圣诞节,理想中的几个旅行地机票都很贵。忽然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看到一条从上海到日本的轮渡路线,一年四季的票价都是统一的。 想到自己之前还从没有坐过48小时的轮船,既好奇又新鲜地订了船票去往日本旅行。这一趟旅行和以往跟着家人、朋友、旅行团的旅行截然不同。在上岸之后,Nelson才意识到自己把自己抛到了一个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电影《迷失东京》(LOST IN TRANSLATION)很像,每天都被绮丽,新鲜而陌生的事物包围。 这是Nelson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旅行”。
LOST ISSUE 1
在回到上海后,他时常会想起在晃动的船舱里,睡得特别沉得时刻,仿佛那个时候虽然身体在跟着船舶一起漂流在大海上,但是他的心灵比身体走得更远些。 于是在回到上海之后,Nelson开始策划制作一本分享个人经历的旅行杂志,杂志名源自上次日本之行中诞生的灵感,LOST。 Nelson之前因为求学和工作的缘故,换过两次城市,每次都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面重新学习游戏规则,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Nelson说:“我也是在做了《LOST》之后,才发现自己之前的人生原来都是旅程,不断迷失,不断寻找。”
没有人以为这是本旅行杂志
《LOST》每本足有三百多页厚,中英双语,搭配大幅摄影图片。匆匆翻阅这本书人常会产生这本售价150元的杂志是一本美学书的错觉,而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一本旅行杂志。 从日本旅行回来之后,Nelson就开始向身边的朋友们征稿, 他和朋友们说“怎么写都可以,但是一定要是个人的旅行故事”。 Nelson认为市场上教大家该去哪里玩,去哪找好吃的,去哪住性价比最高酒店的“旅游锦囊”已经太多了,他并不想要看到只是在介绍旅行目的地和分享实用型干货的文章。他更看重的是每个人在自己的旅行当中的真实经历,遇到了什么人,聊了些什么事情。 “我有位以前是给《国家地理杂志》供稿的朋友,和我反馈说他不适应这么写游记。以前他都是把自己从旅行经历当中抽出来,而我要求的是每个作者把自己重新放回到自己的旅行经历当中。这里差别很大,而且后来很多人都和我说,他们爱上了LOST这样更个人化的旅行记录。”
LOST 内页
除了内容不一之外,Nelson向朋友征集而来的稿子还有一个显著的问题就是语言不统一,既有中文,也有英文。Nelson在一番思想挣扎之后,还是决定将每位朋友最原始的表达留存下来,同时翻译成另外一个语种。在同一页里,同时出现双语。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因为同时出现双语内容不仅直接扩大了一倍排版的工作量,而且要同时顾及到两种语言的特性并在一页里面编排好这点,也增加了设计的难度。 Nelson一度认为这个选择有些冲动,甚至评价说“可能是自己在杂志设计上做的最糟糕的决策”。但是当《LOST》已经出到第三期,并且在欧美国家的书店里也开始上架销售时,他发现保留双语或许是自己做的最好的选择。
Nelson和他的《LOST》(摄影师:李希尔)
因为在国外有很多外国读者很好奇中国人在看什么杂志,但是囿于语言障碍,他们读不到新鲜,生动,个人化的中国文字。于是《LOST》搭建起了这个桥梁,为国外读者提供了真实且质朴的中国旅行者写下的游记。 现在回过头追忆杂志创刊的过程,Nelson说:“还好当时没有想太多,很多决定都是在冲动之下做出来的。如果太理性,可能就没有现在的《LOST》了。”
这样一本独立杂志要如何
卖出去
还在广告公司的时候,Nelson和朋友提起:“我要做一本杂志”,朋友用一副惊异的神情回复他说:“你是不是疯啦?” Nelson当时并不以为意,白天在广告公司上班,晚上回家就开始自己编辑、设计,“经营”着一家常常开张到深夜的杂志编辑部。 当第一期LOST印刷完成,Nelson面对着房间里面垒得像小山一样高的书堆,想起了朋友当初的话,忍不住自己反问自己:“我是不是疯了?”
为了消化这些“冲动的产物”,Nelson开始联络书籍的发行商。一开始Nelson找了几家新加坡的发行商,想请他们帮忙代发行杂志。但是发行商们在看了杂志的介绍之后,问道:“你确定这是一本旅行杂志吗?” 在意识到《LOST》很难和市面上的旅行杂志被归为同一类后,Nelson有些茫然。如果说裸脊线装形式的设计和保留双语这两个特点是当时冲动做下的决定,那么在完全没有销售渠道的情况下,一次性印刷500本就更偏向于疯狂了。 第一期杂志印刷完成的时候是十月底,上海就将要进入冬天,Nelson心里做好了最坏的预设:“如果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售卖的话,我就把这些书当作圣诞礼物送给朋友们。” 后来Nelson转变了自己的发行思路,他不再将重点对焦在大型的发行商上,而是从五原路出发,开始联系一些独立小店,希望能够以寄售或者小批量买断的方式销售《LOST》。
LOST是通过一家家小店渐渐打开了销售渠道
近年来,独立小店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上海市区地带,纷纷开张营业。Nelson发现来这样小店的主人和客人们和自己杂志的读者群匹配度很高,都是厌倦了快餐文化,希望能够在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个性,喜欢花钱买精致,买情怀的人。 《LOST》在上海的第一家渠道是位于长乐路上的月球咖啡,一家在路边只露出一个外卖小窗口,要进店门还需要走进旁边居民楼的铁门才能进去的文艺咖啡店。 但是这第一个销售渠道的打开像是撕开了包装袋的一角,找准了正确的缺口,接下来忽然变得轻松了许多。 有的店主持保守的态度,虽然表露了一定的兴趣,但是神色仍然有些犹豫。Nelson就提出可以将杂志也摆放在他们的店内做展示,让来这里享用咖啡的客人可以阅读。等到买出一本后再做结算。有的小店店主在看了《LOST》之后特别喜欢,直接买下了十几本。 Nelson一边也在继续给国外的书商发电子邮件,介绍《LOST》杂志。如果对方感兴趣的话,就寄国际快递过去。海外订单的订书量会比较大,每谈成一笔,都可以让Nelson兴奋上一整天。现在LOST在美国,英国,荷兰,德国,瑞典的书店都有售卖。 Nelson有天在刷Facebook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一个朋友上传了一张在地铁上的照片。他不自觉地把脸凑近屏幕,惊喜地确认了自己的发现:照片中竟然有《LOST》!
《LOST》带来了许多意外的惊喜(摄影师:李希尔)
而后,他发现这样的“邂逅”越来越频繁地发生,那些原本和他一样躺在五原路老房子里的杂志,不知道经过怎样的缘分和巧合,出现在一个他之前从没想到的城市。对Nelson而言,这是最充满惊喜的时刻。 就这样,一家家销售渠道的铺设,《LOST》的第一期竟然卖断货了,就连之后补印的700本也全部售出了。Nelson开始有了信心,《LOST》第二期和第三期的起印量直接提高到了2000本。 最初,每天回家看着堆在角落,垒得高高的杂志堆,Nelson也曾感到焦急和失落,但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的这堆杂志相伴,甚至有时候要寄出一本杂志还觉得有点恋恋不舍。因为他无法预料到现在拿到自己手里的这本杂志之后会散落在茫茫人海的哪个角落。 但陌生而未知的未来,难道不正是旅行最吸引他的一个迷人特质吗?
很高兴看到独立出版的形势好了起来
在和我见面的时候,Nelson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已经是我今天喝的第四杯咖啡了。” 在《LOST》出第三期时,他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开始全职投入到自己的“编辑部”。 每天睁开眼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邮箱里有没有新邮件,因为常常有国外的客人在深夜下订单。如果有的话,一早就要安排寄出。因此邮局成为了Nelson经常出没的地点之一。
LOST杂志内页
有时,Nelson也会利用白天的时间多看看上海一些新开的文艺小店,或许也能建立起合作的机会。毕竟,杂志销售渠道的铺设依然是最耗费精力的工作项目。
现在《LOST》不缺稿子,听Nelson说:“朋友们投递来的稿子,都已经准备到Issue 6了。”而本身就是美术总监出身的他,对于杂志设计的工作也相当驾轻就熟,基本可以在一周内完成。 在做《LOST》之外,Nelson也开始建立自己的设计业务。有不少独立品牌直接找到Nelson,想要和他沟通品牌独立刊物或其他实体印刷物的相关项目合作。
就在七月份,他和新的团队合作,推出了一本摄影刊物《Brownie》,探讨摄影是如何改变人们的生活。前段时间刚在上海无印良品旗舰店办了展览。
Nelson担任主编的《Brownie》
在谈及怎么看待“纸书逐渐走向消亡的命运”这个观点,Nelson持有的态度一如他的笑容一样乐观。
“这几年独立出版的形势好了起来,我很开心自己身处在这个浪潮中。虽然在这个时代,信息可以有很多线上传播渠道,但是实体印刷物依然有着非常强盛的生命力。我相信将书捧在手掌中,闻闻墨香,这个行为作为人类的一种情感寄托,无法被完全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