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八月开办的中国三明治张春生活写作课堂的学员,这篇文章为写作课第三周作业。写好自己亲人的故事其实是需要很多勇气的,阿菲写下的这篇自己和爷爷之间的故事,情真意切,让人读后十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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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阿菲
我爷是这世上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一个人。
他走了以后,我感觉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必须要爱我的了。
我是我爸的第二个女儿,在我爷的孙子辈里排行老八,最小,最受宠爱。西安话里,爷爷奶奶都是用单字称呼,发音时重心一律放在后面,出四声。
1990年的时候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放宽了一些,有不少家里都有二胎的指标,我家也是。虽然是合法二胎,总感觉是有点心怀鬼胎,妈妈工作也忙,总之生下我三个月以后,就把我送回了我爷我奶的西安农村家,从此再也没有吃过我妈一口奶。
我在我爷我奶身边一直长到7岁。
小时候的事情,我根本不记得,总是一遍一遍听别人说,爷爷常常用军大衣裹着还是婴儿的我在街上闲逛,不假他手,稍微长大一点,就又成天抱在大腿上颠。
夏天的时候睡觉,不开风扇,用类似《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的扇子给我扇风,半睡半醒间,总能看到我爷拿着扇子的手在头顶,即使睡着了也保持着惯性动作,缓慢地扇着风。
他这辈子吃饭,最讨厌别人把馍掰碎了泡在菜汤里吃,但我很喜欢这种吃法,尤其碰到吃西红柿炒鸡蛋,一定会用馍泡菜汤。每次我这么干的时候,他只是皱皱眉头,却不会骂我。
他的八个孙子里,带我时间最长,也最爱我。
我爷年轻的时候是长途卡车司机,并没有怎么念过书。但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特别有学问的人。他爱看报纸,天天不落,戴上老花眼镜从头看到尾。耳背,但喜爱广播,有时候一个人睡在床上黑布隆冬地把广播声音开到震耳欲聋,有滋有味地听秦腔。
他酷爱写毛笔字,小时候家里客厅挂着他写的一个大大的“忍”字。家里有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毛笔,还有一摞一摞从街上捡回来的废瓷砖,用笔蘸了水在瓷砖背后练字,水字流畅地写满,又很快消失不见,搁在窗台一晾,明天又是新新的一块。逢年过节,家里所有亲戚的春联都是我爷一个人写,红色的纸,黑色的字,十二万分潇洒。
他教过我写毛笔字,可惜我心思不沉,学艺不精,到现在只记得怎么拿笔,别说毛笔字,连钢笔字都写得一塌糊涂。长大以后也完全不记得,为什么小时候他没有强迫我继续练字?后来我想一想,我爷这辈子对我,连骂一句都不舍得,更不可能强迫我做什么事。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我认字和算术。所以上学前班之前,我就已经认得不少汉字,会算30以内的加减法,算是在所谓的“起跑线”上走快一步。因为基础打得好,顺畅地开启了我的学霸生涯,即使初高中的理科学得惨不忍睹,最差时物理只考7分,最后也能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
如果没有我爷教给我的一切,除了成绩好以外,无法想象我这个长得不漂亮,皮肤黝黑,身材不好,脾气又不讨喜的小女孩,怎么会度过那样一个风光得意、人见人爱的少年时代。
我爷一直身体不好,开始患有普通的气管炎,后来气管炎加重转成肺气肿。我长大以后听家里人说,我自小爱吃甜食,没换牙之前就吃得一嘴虫牙,有一年大冬天,我牙痛地哇哇哭,我爷骑着个自行车,带着我骑了几十里地去城里看牙医,后来感冒,然后肺病就加重了。
7岁那年,我妈就把我接走去上小学。但每一年的寒暑假,我都一定是要回西安陪我爷。
我上初中的时候,大伯得了肝癌,扛了几个月以后去世了。大伯是我爷我奶的长子,是村里有名的干部,讲义气,有威信,常常拿着一个烟杆子抽旱烟,最喜欢假装冷冰冰得把小孩子抱起来用胡子扎着闹他们。
我没有赶上参加大伯的葬礼,回家的时候只看到我爷病怏怏躺在床上,非常伤心。一家子人围在我爷身边低声絮语,但我爷耳背,基本上啥都听不见,总是要问“啊?啥?”我回来以后,靠近他,也不好意思大声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是低声悄悄说了一句:“爷,别难过。还有我呢。”
他居然就听清了我的话,泪眼婆娑地捏着我的手,说:“好,好。”旁边坐着的我奶看着我爸,颇有些唏嘘,低声说:“我说的话他就听不清,我娃(指我)一说,他咋就能听清了。”
高中的时候,我爸妈第一百次吵着要离婚,我妈下定了决心,玉石俱焚也要离。我刚上高一,从学校军训回到家,居然看到爷爷一个人从西安跑到我家来。那年他七十好几了,又瘦又干,高度耳背,还患有严重的肺病,十年都没有离开过西安。他瞒着一家老小,自己一个人偷摸摸跑来,就是不想让我妈离婚。
当时我正值灰暗的青春期,对于自己的人生和家庭统统绝望,非常讨厌身边的一切人和事物,讨厌我妈得理不饶人,讨厌我爸没出息不负责任,甚至也讨厌我爷卑躬屈膝来求我妈。
他穿着那身不知道到底有多旧的深蓝色布套装,戴着那顶黑色的帽子,一句一句反复来回地求我妈:“我知道他真的不是个东西,这俩娃养的这么好,我一直都说,都是靠了你,你是我王家的功臣。咱不说别的,就当是替两个娃着想,能不能再给原谅他一个机会,让他再改一改?”
我坐在旁边听着,只感到一切都糟透了,只盼着事情赶紧结束,随便什么结果都好。
那天我爷舟车劳顿搭车200多公里来到我家,连一顿饭都没有吃,说完话后就又一个人去了车站回了西安。而我和我妈,居然都没有一个人去送送他。
最终我爸妈还是离了婚。
办完手续的那个高二寒假,我回西安,有天我爷喊着我陪着他出门走走。他还是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裤子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总是露出里面的一截内裤。我觉得又丢人,又心酸,但是什么都不想说,也不能说,只是扶着他干瘦的手臂,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
“其实你爸你妈离婚,爷最担心的,就是你姐跟你。你姐现在好了,已经上大学了,你还小着。爷跟你说,我看报纸上都说了,也不是一定要考上大学才能行,其实上个技校也很好,学个什么技术也挺好,所以你千万不要有负担,考上啥都有出路,别害怕。”
我一边听一边默默流眼泪,当时以我的文科成绩,上个重点大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我什么也没有分辨,只是摸着他的手说好。
大二那年,他病情加重,进了重症监护室,我急忙赶回西安,在仓皇中被护士塞进了全副武装的隔离衣,慌慌张张进去看他。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那么多快要死去的人,一整个重症监护室里都是濒死的老人,个个骨瘦如柴,盖着一模一样的被子,戴着一模一样的氧气罩,手上插着无数针管,我在里面晕头转向找了半天,都不敢确认哪一个是我爷,最后看到了病床上的病人名字,才真的知道原来这个瘦到完全脱形的人,真的就是他。
他的脸上都是不祥的黑色斑点,手上肌肤薄得像纸,眼睛几乎睁不开,看不见从他70岁以后就变得渐渐发蓝的眼珠,我默默地靠近他,轻轻地抚摸他的手和脸,叫他:“爷,爷,我是王菲。”
他看上去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又反复叫了几遍,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话,他似乎渐渐反应过来了,从胸腔挤出的声音回答我:“哦,是王菲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说:“爷,我明天就要去北京上学了,这学期还有5个月,你一定要赶紧好好的,等我从北京回来再看你。”
我说了好几遍,他好像听见了,好像听不见,隔着那么大的一个氧气罩,隔着我哭得雾蒙蒙的眼睛,我分辨不出来。然后他真的听见了,断断续续地说:“北京...北京...上学...好...好...你跟你姐...好好上学...好好活...”
5个月以后,我坐了12小时硬座火车,从北京回到西安。那时候我爷已经从重症监护室搬回家,一大清早我就赶去他的房间看他,握着他的手说:“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听见了,勉强笑了笑:“哦,我娃回来了。”
我在火车上一整夜没怎么睡,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去隔壁房间补觉。睡得昏昏沉沉时,我爷去世了。
他们都说,我爷是为了等我这个最小的孙女回来,才咽下这口气的。其实只有我知道,我爷为了履行跟我的约定,等了我整整5个月。
而不知道怎么的,在他的葬礼上,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有一次看韩剧,里面有个老爷爷对自己的孙子说:“你不要管我,以后随心所欲潇潇洒洒的过日子吧。“
他走了以后,我有一段时间总是觉得非常不真实,又觉得非常解脱,知道即使自己死去也可以,因为这世上会因为我死而最最伤心的那个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爷从我生下来就是我爷,他以前的人生我毫不知晓,从无参与,但他用人生的最后几十年给了我确凿无疑,毫无保留的爱。这种爱成为我人生中唯一的范本,也成为我无法翻越的高山,从此也没有人像他那样爱我,我也从来没有像他那样爱我那样爱过别人。
每当我想起他,总是想说:爷,我何德何能。
阿菲
90年,西安人,现居北京,市场策划。DRUNK,极端天气爱好者,喜爱吃面。公众号“务虚笔记”(dark-diary)主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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