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警察故事 | 破茧057
这是中国三明治破茧计划2.0发布的第18篇文章,也是破茧计划的第57篇文章。作者王丹妮。她写下了一个香港警察的故事,以下是作者的写作独白:
文 | 王丹妮
这天早上,林sir照例早早来到工作室,泡杯茶,坐在办公桌前刷刷Facebook,看看有什么新闻。
他左手端着茶杯,右手大拇指在屏幕上滑动,目光随意地落在手机上,时不时还抿一口茶。突然,林sir把茶杯“噔”地一下搁在桌上,将手机凑到跟前,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眉头微微皱起。
“贼王传奇落幕,叶继欢病逝”新闻标题几个大字,几乎霸占了半个手机屏幕。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贼党嚣张,打劫金行珠宝店、与警察街头驳火、绑架知名富豪等行为屡见不鲜。其中,叶继欢、季炳雄及张子强三人的故事家喻户晓,被称为香港“三大贼王”。
此后数年间,这三个凶狠劫匪的故事被多次翻拍成电影,包括今年刚获得金像奖最佳影片的《树大招风》。原本持枪抢劫、绑架勒索的悍匪,在口口相传中成为了带有些许褒义的“贼王”;原本“凭一把AK47抢天下”的大贼叶继欢,在电影、新闻以及人们的记忆里,成为了九十年代的香港传奇。
4月19号凌晨1:02分,叶继欢的死讯从赤柱监狱传出来,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标题几乎清一色的带有“贼王”“传奇”“时代的终结”这类字眼。
林sir一篇一篇地翻看相关的报道,眉头一直都未舒展。叶继欢的死讯一下子将他的记忆拉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叶继欢还是个众人闻风丧胆的凶狠劫匪,而他则是一名以捍卫正义为已任的刑警警长。
“邪不能胜正,做贼竟封王,猎犬终须山上葬”,林sir配上了几张叶继欢当年被警察制服的照片,在Facebook上发出了这条状态,感慨万千。
从警三十三年以来,这也他所一直信奉的正义:邪不能胜正。
林sir的警察生涯开始于1976年,那时候他还是个刚刚满21岁的愣头小子。当时香港的法定成人年龄是21岁,一达到年龄要求,少年小林就马上瞒着父亲去了警察招募站投考。他很幸运地通过了前几轮测验,最后一个环节是对报考者家庭背景的调查。
一听说长官要求约父亲来学校谈谈,小林就慌了神,“我都成年了,为什么还要找我爸?”
一直以来,父亲都非常反对小林当警察,虽然这个理想和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脱不了干系。小林的父亲是一名热爱中国武术的人,他在家乡时是受旧经书启蒙教育,年青时又曾经从香港回国参军抗日。那些奋勇杀敌的战场故事以及正义凌然的武者侠气,都在少年心中埋下了公义的种子。在一个小男孩的心目中,警察就是正义的化身,不知不觉这也就成了小林心心念念的理想。
每次和小朋友玩游戏的时候,小林总是争着扮演警察。“点指兵兵、点着谁人做大兵?点指贼贼、点着谁人做大贼?”还没来得及点,小林就抢着选定好自己的角色。现在回想起来,林sir甚至觉得这是某种隐喻,似乎注定了他将会成为一名警察。
一直以来,父亲都强烈反对他当警察,做个挣钱的行当才最实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英国治下的“港英政府”, 当时是警察以及整个殖民地政府正值打击贪污行动的青黄不接时期。
那时候,社会治安很差,警、贼不分,街头打斗行劫如家常便饭。连群结队的流氓互相追杀,争夺地盘。警察和流氓常常以威胁手段迫使小贩缴付“保护费”,拒绝付费的,打人砸档。
回想起当年的混乱,林sir皱起眉头说,“如果社会一直如此,我肯定不会去考警校。”这虽然是自小以来梦想,但他也不会不切实际地一头扎进黑暗的现实。“在那时的情况下,警察并不代表社会公义。”
于是头两年,少年小林选择了当时比较赚钱的电子生意,但是年少时的警察梦一直藏在心底从来都没忘。“不管你身在什么处境都不忘记最初的理想,那才叫真正的热爱。”
1974年,香港廉政公署成立,锐意打击社会贪污风气在整个社会蔓延。小林意识到,是时候了。两年之后,成年的小林偷偷报考并通过各项测验。拗不过儿子的百般央求,再加上长官的劝说,父亲终于同意了小林报考警校的要求,还亲自教授他武术上迅速制敌的“救命”绝招。
1976年8月,经历7个多月的严格训练,毛头小子小林从“皇家香港警察队”的警察训练学校毕业,来到了以“九反之地”著称的油麻地分区,正式成为了巡逻警员小林。
从那一天开始,他将自己全部的心力投入到警察事业里,慢慢从巡警小林成为荣誉傍身的林sir。
从警33年以来,林sir从来没开过枪,直到退役前第四天,也是他五十四岁生日的前四天。
2009年8月24日凌晨两点,林sir正在熬夜处理前天拘捕的一名涉及16宗琴行窃案的歹徒资料。从办公室开车回到新界的村屋时,已经将近三点。林sir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锁上车门,径直穿过黑漆漆的乡村停车场,转个弯再走2分钟就到家了。
“从小就梦想着要当警察,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有四天就要脱下制服了。”林sir漫不经心地往家的方向走,脑袋里飞快地闪现着多年来当警察的点滴,心里五味杂陈。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凌晨三点的乡村,总是死一般的寂静,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好像都响得刺耳。林sir定神一看,前面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窜动着,看起来像是个壮硕的男人。
直觉告诉他,那边一定有问题。
凭着33年的从警经验,林sir从腰间拔出SIG-Sauer半自动手枪,指向声响的源头,一步一步慢慢向前挪动。整个停车场如死一般寂静,林sir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突然,一个以黑布蒙面的男人从货车和私家车之间的间隙里窜出来,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
“我是香港岛总区重案组警长,你是什么人!”林sir高举手枪,想要上前去截查这个深夜出现在乡村停车场的可疑分子。
男人挥舞着手中的水果刀,一言不发。他完全无视林sir的警告,持刀步步逼近,两人之间仅隔4米。
“砰……”林sir故意瞄准可疑分子脚下,开出了第一枪。
枪声并没有击退那个男人,反而激怒了他。可疑男子突然持刀冲向林sir,出于自卫,第二声枪响。
此时,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同党飞快地从货车另一边冲出来。林sir见其手上持枪,便瞄准此人大喝一声。喝令二人缴械无果,林sir再开一枪。
两名可疑男子趁着枪声,飞快地向山里逃去,林sir立刻报警要求增援。
一直以来,警察都是一个高危职业。尤其是像林sir这样的刑警,整日和奸杀案罪犯、毒枭以及三合会人士打交道,危险无处不在。但他从未开枪伤人。为了威慑对方,林sir倒是常常掏枪,但真正开枪这还是第一次。
连开三枪,却一枪未中,媒体评价其为“善良之枪”。
2009年8月28日,林sir完成了退役手续,33年的职业生涯终将告一段落。然而隔天早上,他仍早早地爬起来参与四天前的案件,配合警方调查。
紧接着,林 sir还得接受警方专设的心理咨询,按照规定每个开枪的警察都得去。调查显示,所有工作中对警察心理造成最大伤害的就是枪击事件。这个职业的工作属性要求每一个都拥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和过硬的承受能力。
“针对警察的心理咨询非常重要,毕竟面对生死是家常便饭,”林sir说这句话的时候风轻云淡。
对警察来说,亲历生死会经历巨大的心理冲击,而行走于黑白边界更要面临痛苦的内在挣扎。“但是作为一个警察,必须得在好与坏之间划出一道分明的界限。”
几年之前,林sir派下属以卧底身份混入一个小帮派内部,搜集集团大佬走私交易的证据。证据齐全准备缉补那天,下属向林sir报告时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晚一天再行动?今天是大佬生日,有点不忍心。”此话一出,林sir严厉地斥责他,“可能今天抓或明天抓确实没什么所谓,但是作为警察万万不可对罪犯产生同情。”
林sir明白,再邪恶的罪犯也会有好的一面,每一宗案件背后可能都有让人动容的犯罪动机,但是犯罪就是犯罪,坏人就是坏人,“否则要警察干嘛!”
多年的刑警生涯中,搜集情报联络线人是林sir最主要的工作,也是他破案的关键。有些线人是监狱里的囚犯,希望提供线报减免刑罚;有些是身处窘境的人,想以身犯险换取些经济报酬;还有些线人可能是帮派内部成员,想借警察之力搞定大佬自己上位……他们的身家背景不尽相同,但大多数人都是林sir眼中非正义的那派,或者是怀有目的地参与线报工作。
为了取得线人信任,警察需要以真心换真心,“当然会投入感情,但我总在提醒自己:我是警察。”林sir在与线人的合作关系和私人的友情之间作出了明确的区分,就像他坚定地认为正义就是正义,一个专业的警察不能有丝毫犹疑。
锁定潜在线人、培养感情、向其套取有用情报,结算线人费,这就是林sir程序化的工作流程。一旦案件结束,未向上级通报不可与线人见面,更别说是做朋友。
“一起经历过生死,难免会有些感情,但只要对方还属于不正义的那方,我就绝不可能和他做朋友。”这条黑白界限一直划在林sir心里,到今天仍然清晰。
对大多数人来说,退休意味着安逸生活的开始。
林sir的太太也已经退休,每天在乡间的屋子里摆弄摆弄花草,偶尔和街坊邻居们相约喝个下午茶,什么都不做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这不叫‘安逸’,叫‘懒散’,”林sir没有办法接受这种生活,“我虽然退役了,可还没退休!”
退役半年前,他就已经安排了各种关于警察历史的演讲、专栏撰写,甚至还有出书计划。香港历史、警界文化、帮会研究……林sir关注的领域很多,忙得每天只有6小时的睡眠时间,有时甚至更少。
除此之外,林sir还是香港警察历史收藏协会的负责人,每次工作太累的时候他都会溜达到街边的古董市场,试着掏一些好玩意儿。
林sir还记得自己刚从警校毕业被派到油麻地警署驻守的时期,警署附近有多间邮票社。有一次下班后去闲逛,偶然发现一些外国发行的警察邮票。林sir爱不释手,买下来还觉得不过瘾,就试着收集世界警察专题的邮票。
后来,有个警界的前辈送给他一个香港英皇乔治六世时期的旧警徽,这让林sir对香港警察旧物的收藏兴趣更浓厚了。2006年,林sir和几个同事正式创立了警察历史收藏协会的实体组织。他在香港警察俱乐部附近租下了一件小工作室,如果走路去俱乐部和众多老警察聊天喝茶,五分钟不到。
林sir一直觉得文物收藏研究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刑侦,“挖掘历史中的故事和细节,对我来说就像查案一样。”这个收藏协会对外的宣传语是“今日的警察事,明日的警察史”。
对林sir来说,这是他捍卫正义的另一种形式。
除了参加展览或讲座活动,林sir几乎过着家与工作室间两点一线的生活,有时候干脆住在工作室里。工作累了在沙发床上打个盹儿,醒了继续干活。
前几天,林sir乘坐1个多小时的巴士去郊区看望当年警署的同事,主要是聊聊他当年驻守深港边境的故事,也搜集些当年的老照片。两个退役的老警察,回忆着当年种种,一聊就是一个下午。
坐巴士返回时,林sir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在了老友家。眼看还有一站就到工作室了,他二话不说就下车回去拿手机,生怕耽误工作。
“我有2部手机,4张sim卡,没了它多少人得联系不上我了,那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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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丹妮
学生 坐标香港
“生于朋克之都武汉,游荡于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正努力成为一个能力与理想相匹配的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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