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我短暂的外交官生涯
每日书写作者川小川,在七月里写下了《短暂外交生涯的三十次回眸》。她用连续九天时间,记录了曾和她在工作中有所交集的曼爵士和大使专职司机Lolo的故事,现在她已经辞职赴美读书。通过她的文字,我们得以了解外交官生活的些许片段。
文 | 川小川
曼爵士
“1976年,我去斯里兰卡出席不结盟峰会时。一场会议要讨论一个敏感问题,甚至有人提前来游说我,要我们在美苏之间选边站队。Lizzy,你知道我怎么做么?——我在酒店的泳池边惬意地躺了一个下午。对于小国家来说,除了赞成、反对和弃权外,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缺席投票。”曼爵士挤挤眼,“老狐狸”式的熟谙世故中,还夹杂着一丝孩童般的稚气。
我和曼爵士从结识到熟识时是在二零一二年,当时国内某部门邀请他携夫人赴中国访问。因为他有四分之一华人血统,祖父为广东人,其父曾任华人联合会主席,也算华人后裔中的杰出代表。我陪同当时我的大使一道去他位于 Glacis Sur Mer 的官邸 Villa Isabella,当面传达国内的邀请。
那是我和曼爵士第一次会面。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尚不精炼的法语和不求甚解的态度,一直对 Glacis Sur Mer 抱有一个美丽的误会:我以为那是“海上冰川”的意思,兀自觉得异常纯净,在这个热带岛屿有种遗世独立的风雅之气。很久以后,我心血来潮查了查法语词典,才发现“Glacis”在法语中的意思并非冰川,而只是“斜坡”,多么直白简陋!我宁愿将错就错,继续把那座大房子称作“海上冰川之上的伊莎贝拉公馆”。
我们每每造访官邸,都要举步迈上台阶,穿过琳琅满目摆放着各种纪念品的大厅。
曼爵士从临海大露台的沙发上起身相迎,须发净白,行动已经迟缓,说话声音不大,发音还有些含糊。懒洋洋的菲佣用了半个世纪挪过宽大的身子,端来了红茶和小点心,几句寒暄之后,没等我们说明来意,他请我们稍候片刻,费劲地挪起身走进里屋的书房,带着一大本文件夹出来。他摊开文件夹,给我一张纸:“请 Madomoiselle lizzy 给我们念念。”
我一边心想“真是个怪老头”,一边出于礼貌读了下去,他带着那神秘又有些顽皮的招牌式笑容,边听边颔首。
我敢担保,如果他的胡须够长,定会捻须而笑。读完后,大家是如何就此交流,暂且不提。我只模模糊糊记得,他又拿出一堆自己在国家第一大报刊《民族报》上发表的专栏文章、赴中国寻根之旅的画册、写过并正在写的书,等等,与我们分享并交流看法——当然,他说得多,我们说得少。他的话题很跳跃,有时当他跳跃到下一个话题时,我甚至怀疑他已经忘了他刚才说过什么。但当他集中于此时一个话题,他的思路异常清晰,聚焦异常精准,总带着一丝顽皮和狡黠,又会突然陷入沉思。
宴会地点一贯在宅邸泳池边一座凉亭中,亭子以北便是沉沉夜幕下涛声阵阵的印度洋。席海浪、餐夜风,原本在我想象中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实则远非如此。第一次去时,我不知好歹,身着无袖及膝裙前往。
筵席尚未过半,我环顾四周,看一桌人还在暗自咬牙用劲“锯”着肉质极其坚韧、大大烤过火的牛排时,便趁着光线幽暗,悄悄用餐巾那一点有限的布料包裹起膝盖和一点小腿,在印度洋狂野的夜风中冻得凌乱。片刻我发现,我们的大使夫人一边优雅端坐着颔首微笑,一边悄悄裹紧膝盖上的餐巾。我们目光交汇,相视而笑。
后来,我陆续数次跟随两任大使出席过他在宅邸举办的晚宴,直到下次再接到他的邀请,我们都会笑着相互叮嘱“多穿点啊”。
曼官邸晚宴的另一大特色,是名副其实的“晚”。
通常请柬上都写八点钟,抵达后先安排在上文中提及的露台上小坐,树懒菲佣端上各类饮料小食,来宾们就着小食天南海北地聊着天。直到将近九点,不知是什么身份的工作人员才来邀请大家移步凉亭,我一般晚宴下午会聪明地提早吃点,所以气定神闲。
每每此时,我都会发现爵士早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席。待到众人一路赞赏着泳池灯光等巧妙设计,鱼贯到达凉亭时,曼爵士早已端坐在长桌的主人位置,远远看去即透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庄重感。
虽然没有座签,但他会用主人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我们“请坐在这儿”,在他口授之下,每个人都能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入席。菜与菜之间的间隔非常久,吃完头盘那一大片烟熏三文鱼之后,主菜久久不来,我总会在倾听聊天的空隙走个神,一抬头猛然看见顶棚上三三两两匍匐着的壁虎,吓得差点甩掉手里的叉子。在这个小岛上,该种生物的数量绝对多于居住人口,偏偏我又怕它怕到一看见就觉得全身血液发凉——哦不,在我的回忆中我会选择性地忘掉这些。
记得第一次赴宴时,我无意间抬头看一眼后,便对盘子的食物再无兴趣,但是出于礼节,不得不勉强吃下至少一半,不至于让人发现我这里的食物总被原封不动地撤下。随着第二次来、第三次来,我还是会忍不住用狙击手般的目光精准定位顶棚上所有的“天敌”,带着不能消除的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然后低下头泰然自若地吃完我的所有食物。
有时,我看着眼前的红酒杯想着:“如果头上有一个小家伙不小心掉在我的杯子里,那可真是恐惧的顶点了。”人生中所有的恐惧或许都是这样,你确实知道它们就在那里,既无法忽视,也难以克服,只能接受它们的存在。
我见过曼夫人,只有为数不多的两次。
先是听曼爵士说他夫人正在专注 Herbal Treatment,对中医制药颇感兴趣,头脑中出现的就是一个扎着花头巾沉迷巫蛊的黑胖大婶。某次晚宴得见本人,澳大利亚人,红卷发配大红唇,眼睛大且美,嘴角眉梢流露着不讨人厌的女主角式傲慢。
她原本是记者——这解释了她的眼神为何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在曼爵士流亡英国途中与其结识,也算是患难之交了。1960年代,曼还是总统,作为英联邦成员国首脑代表赴伦敦出席某个会议,顺便庆祝女王生日,没想到一离开,国内就发生政变,其“亲密战友”内阁总理上台,宣布新政权建立。原以为去开个会就回来,没想到是一次奥德赛。90年代国内呼吁“National Reconciliation民族和解”,曼爵士才终于返乡,之后还作为反对党代表参与过数次大选,但作为回归者,再难以撼动当权者既成地位,得票率一届比一届低,最终决定保持政治中立,退出党派竞争,以独立以来首任总统的身份,做起了国家的“吉祥物”,到处参加国际会议,探讨着和平、环保等不痛不痒的话题,收割着各种荣誉学位和名誉称号。
对于那位搞政变的战友、当今执政党精神领袖,他似乎已在行动上做到和解,重要活动上记者会拍到两人在一张桌前比肩而坐并不时交谈。但有时,在晚宴的闲聊上,我们能偶尔听到,他在言语间对那位的 bitterness 还是抹不去。
曼夫人长期不在国内,据她说一年至少一半时间在澳大利亚,与儿子在一起(曼爵士的继子),夏季去西班牙马约卡,夫妻在那儿有度假别墅。
一次,曼爵士说自己生日将近,决定去西班牙过生日——“在国内过生日,请谁来,不请谁来,会有很多麻烦。”
对普通人而言,生日就是个派对。对他来说,生日是个政治集会,分析人士还等着从中看看党派政治、党际关系、和解前景。
Lolo
短暂的外交官生涯回眸
应该努力去迎合种种刻板印象,还是告诉他们,我口才一般,不喜社交,不很优雅,是个已婚已育、临近三十的普通女(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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