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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女孩在香港念书,怎样找到容身之所? | 租房故事4

2017-11-02 SueYang 三明治



“租房故事”是本月每日书“同题共写”的题目之一。


在这里,每日书作者们写下了他们各色各样的租房故事,或海内,或海外,或宿舍。他们有人和男朋友一同租住在240元一个月的厨房间里,有人见证了房东的命运浮沉,也有人写下了两个大老爷们一起养着一只萌猫的故事。


本篇推送是“租房故事”的第四篇,作者SueYang。



香港是太逼仄的地方——自然也有豪宅,半山上低低矮矮的,有铁栅门、狗,停着豪车;更多是西宝城这样长进天里去的富人区,楼宇间挤出曲折的小道。我曾看见自己喜欢的翻译课教授从西宝城里头走出来,瞬时有了今后自己也可以如此飞黄腾达的错觉。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不喜欢西宝城的存在,它让我每天上学都看不见天空。


我的本地同学Brian也很讨厌西宝城,他的理由很实际,他说从地铁C口出去看见西宝城那些住民,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看不起人的嘴脸。“了不起啊了不起啊?……”这个笃信佛教的男生甚至要非常世俗而市井地说起粗口来了。

 

他一家四口人刚搬进政府补贴的公屋,尽管要坐近一小时的地铁来赶早课,他依然觉得自己家是最了不起的。“我也更喜欢你家,西宝城有什么好的。”我说。不过这时候他又有些戒备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讽刺他一样。

 

其实异乡人如我在香港,有落脚之处就万分感激,没有嫌贫爱富或是“嫉妒使我丑陋”的必要。我住在一村的何东夫人纪念堂,已是第三年。深夜,我十八楼走廊尽头房间里微弱的光亮,与西宝城的灯火通明遥遥相对——不知富人们在做怎样的娱乐或是为投资的苦恼而深夜不眠呢,我只是囿于一方屏幕庸庸碌碌的矬人,我这一丝光亮很快湮没在不夜灯里。

 


1



住舍堂的特色之一就是,每一年都要经历一段不短的,即将漂泊的恐慌。倘若与楼友关系不佳,或是参加活动少了,舍堂的学生代表们抬手就能把人“踢”出去,嘴脸都是很不好看的。

 

但有时候也有过于妖魔化的说法,让新来的学妹们听在说我已经大三时瞪大双眼,好像我成功熬过了怎样难忍的折磨与凌辱一样。上学期L堂和S堂爆出“下体滴蜡” “生殖器抽打头部”之类的“欺凌”事件,在内地一度被顶上微博热搜,由此牵扯出许多对港校舍堂文化的讨论。如本地生中的“仙制”,如四年级的“大仙”由于资格老,对舍堂的贡献更大,地位高于二年级“小仙”,也由此有了欺压“小仙”的权力。但我询问了几个本地同学,他们又说欺压并不存在,网上曝出的视频是学生自己玩闹过头。如此众说纷纭,事件难以定性,在学弟妹们的嘴里越传越变味,老学姐们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苦笑。

 

如果要对舍堂做一个相对规范的介绍,那么以何东为例,特色就是繁多的活动,和每月一度的咨询大会。内地生的第一年是保证住宿的,但由于宿位有限,学生需要积极地参加hall内、楼层内的各种活动来得到下一年留宿的机会。又由于香港独特的民主制度,舍堂学生会会定期开展咨询大会(campaign),让宿生能够更好地提问、质询、提供建议。为保证宿生的充分参加,每人进出会堂都要签到,每场大会必须坐满三小时,否则会影响最终参与度的评分。

 

这是看似合理、甚至理想化的做法。但对于很多学生来说,在本来就对大部分舍堂训练队缺乏兴趣的情况下为留宿强迫自己,是非常不舒服的事情。而咨询大会多用粤语进行,很少有人热心用普通话或英语提问,内地生常常是闷头玩手机坐到凌晨一点。于是这样每月一度的“民主评议会”被内地生戏称为“何东大姨妈”。

 

而我大一大二所做的事情,就是每日对楼友微笑,加两到三个训练队,高桌晚宴全部出席,每月一次听年度咨询大会听到凌晨一点……而已。这里的舍堂文化要求你搏劲无悔,要求你团结友爱,歌颂文化多元,但就是不要求你多去图书馆好好读书。有时候上课上出天地连堂,回来的时候只想睡觉,却被楼里的代表拉着去一起吃晚饭聊天。所有这些打上“想留hall就得做”的标签,便是一种负担了,更何况是一句粤语都听不懂,却还要坐在一旁尬笑的负担。一言一行都要拿来评分,因此胆小如我从来不在进楼的时候如本地同学那样喊着“返唻嚟”,而是悄无声息地踮脚溜进房间的。

 

房间是双人间。室友也是大陆生,算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让我在冷漠的楼里还能感到一些温暖。她爱酒,每天睡前一杯红酒助眠。我们是十九岁经历浅薄的人,却还有两人都不开心的时候——比如她的前女友找了男朋友;比如我男朋友的前女友真他妈太好看了……这时候她会拿出二十度的波特酒。我曾经接近喝空一瓶,一边看1988一遍发微信给我妈,问她我要是没有出息了怎么办,要是我大三告诉她我觉得自己选错专业了怎么办,我真的读不懂理论怎么办……此时适合苦情地流眼泪,但顾及室友,都生生吞进肚子里了,只戴着一脸眩晕的笑意。这时候就会想,还是该有一间单人间,死在里面都没有人知道的那种。

 

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空间真是难找。我到哪里都好像《花样年华》里,张曼玉进了梁朝伟的房间,外头一有人,就出不去了。明明还没生情,手脚都没有动一下,但好像就是作了不正当的事情一般。我和男朋友出去约会,亲吻的地方都没有——香港是没有树林的。地铁上倒是可以,不过微博上自从有人偷拍嫌弃连续亲吻四站的情侣之后,日渐有了亲两站也要骂的,亲一站也要骂的,亲一下也要骂的……凡有目光的地方就有抬不起头的人,也不是因为心里有鬼,只是被看着就是弱势的一方了。看是一种权力的行使,投出目光本身就是审判。

 


2



居无定所的另一恐慌,就是没有资格买书。大一的时候,赶上三联书店特价,一本十几二十港币——读没读是另一回事——搬了几大本回宿舍,满心欢喜地镇着架子。后来放假,打包,一个纸箱里装的全是书,一使劲推不出三公分,只好踢着在狭长的走道上走。觉得拥有一架子书是价格最为低廉的快乐,实在是一种年轻的乐观。而换房间尚且如此麻烦,我也因此打消了一大半搬家的念头。

 

以前七楼有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女孩子,我叫她law神——在港大读法律一定是最最最大神的人物。我每天坐电梯下楼,电梯要是停在数字七,我就很期待开门看到她,顺便约完当天的晚饭。她是爱图书馆胜过一切的人,在舍堂自然住不了太久,今年刚去西营盘高街租了单人间。

 

“高街闹鬼。”她带我去她家玩,是日暮的时候,街灯还没有开,深夜营业的酒馆也没有开,暗沉沉里她就这么淡定地说,“要么我给你细细讲讲?”——其实有生生死死就有阴阳两界和冤魂,而哪片土地上没有过生死呢。“因为是高街上,又是唐楼嘛,所以租金便宜了很多,水电也花不了多少……”她这一离宿舍,就好像真正走进生活里去了一样,半年前还很小女生地怕下雨打雷,现在倒学会自嘲与鬼为邻了。

 

房间不大,一张床占了大部分,书桌衣柜偏偏地堆在角落。我看见架子上有两三排口红,各类品牌、大热色号都很齐全。我本来不喜欢口红,却突然觉其可爱了——law神说每天在智华熬到深夜,回去之后实在是读不动闲书,那时候她就对着镜子涂口红,涂了擦了涂了擦,擦不干净就层层叠着,涂上半个小时,然后洗澡睡觉。

 

拥有一架子口红才是最便捷的快乐呢,搬家时一个小袋子,一把抓地带走。真轻,身心上的轻。law神说,这是漂来漂去的时候很适合的快乐。

 

她劝我别买纸书了,没家就别买。她说了一句有趣的话:“无谓的厚重感限制自由。”

 

3



我和课上的local同学之间少有学业之外的交流,凡能多了解一点点,都得感谢德语课上的课堂展示。那一学期的要求是介绍自己的家。Jason课前请我帮他修改稿子,我说:“厨房的东西肯定是放在厨房的架子上,你这里写Schreibtisch 肯定是不对的呀。”他说不是,他家的柴米油盐就是放在他的课桌上的。

 

我猜任何一个看过《一念无明》的人都会记得阿明的家。上下铺,收起的小桌板,公用浴室,邻里间没有秘密。我把它当作电影的一个背景、元素,而非一个人真实的生活——看了Jason的讲稿才意识到,能有一张伸得直双腿的床是香港多少人的梦想。Jason一家四口住在湾仔的一栋大厦内,本来是四五十平米的“豪宅”,内部再千隔万隔隔出狭窄的两个房间。他为了家里能敞亮一些,哥哥能找女朋友,决定申请二村的舍堂。作为本地生,家离学校距离上又完全没有优势,他整个人都扑在了手球里,运动到二、三节椎间盘突出,换来自己四年在舍堂里能有一张床。

 

同楼有个女孩,Alex,在舍堂里也很是积极,历经万难竞选上了hall庄(舍堂学生会)。有一天她突然在群里告别,说家里付不起宿费,要退庄退hall回家去了。我对她的印象是一次楼里开会要求互评,我本该是被跳过的人物,结果Alex举手发言,说Sue是非常nice的女生,翻译考试前江湖救急借她词典。告别时她又提起这事。


“小事而已,没必要讲的。”


“帮了很大忙啦。希望明年我能回来住,还能和你做楼友。”


“我么?我大概是不留了……”


“为什么不留?你不喜欢这里吗?那你住哪?”


 

4



“那你住哪?”

 

如果没有law神的搬出、没有德语课,或是没有Alex来敲我的门与我告别,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那你住哪?”……我大约不会去细想我的住所,细想他们的处境,细心我生活的细节背后都有着怎样一番含义的。

 

舍堂给了我机会,或者说强迫我,去做一个“住或不住”的,简单的选择。可这个选择背后有很多小小大大的事情。我不知要如何表达对我的舍堂的感情,它给了我落脚的地方,我很感激;我也明白宿位多么有限,我应当去爱这个舍堂,去 “搏劲”, 如堂歌中所唱:“Bring thee lasting glory.”

 

但也有这样的时候,或许是无意的瞬间。当高桌晚宴时长桌还空了大半,我却只能坐在末端,坐进角落,因为本地生们占座位占足了一长串。当我谨慎着自己的言行怕被挑错的时候,楼里一个女生肆意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在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睡觉,厕所的马桶圈上永远沾着几滴液体。当我熬夜到凌晨两点,九点又有课,却必须决定四点要不要和楼友们去吃新兴的早茶。舍堂是民主的,然而早已没有内地生参与的民主,终归还是让一些本地生成了规则的制定者,并自然而然地处在“监察”的地位。他们给大陆生减免了一半的要求,而我们难以承受“被要求”“被评价”这件事情本身。

 

我也看到一些本地生们别无选择地,在这样的规则里过得如何辛苦。曾有舍堂乒乓球队的同学调侃说,参加活动积极的住hall本地生,学习目标都是过一爆二。但Jason认为这是他的选择,当然部分是出于家里无奈的情况而选。他非常珍视手球队这个家庭,毕业后如果没有工作,他可能会去做手球教练。Brian则非常抵触舍堂,为上学方便住了半年后,他认为是瞎闹腾并自quit了。如今他德语课上分享自己周末做了什么,大体是来回于家和学校,学习和实习,准备政府部门的考试。唯一有一次,那周末降温,他没呆在图书馆。他妈妈在市场摆摊,他去给她送围巾。

 

也有终于住进单间,不需要为活动头疼的law神。自由的同时,她认为独居生活导致难以自律,很容易睡懒觉。“更何况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多可怕啊,太没存在感了。”—— 离群索居,实在也不是容易适应的状态,她开始嫌我一月一次的拜访太少了。

 

当何东又一次通知要开大姨妈楼会的时候,我掏出手机在微信上给自己扔了个骰子——单数就去,双数就不去。我于是可以避开选择,同时避开陆港、贫富、个体与社群这些,我臆想出来的命题。

 

楼里打扫卫生的阿姨在走神,低头撑着拖把站着,一只脚在地上划,见有人来赶紧走开了。我凑近看,原来是水渍在地上画成了一个笑脸——是一个乐观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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