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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打工,72岁的老人是我的顶头上司 | 三明治

2017-11-03 木乐乐 三明治

   


文 | 木乐乐

“料理相关”,我在 Hello work 的申请表里“希望从事的工作种类”一栏这样填好,递给柜台里面的小姑娘。陪老公转勤来到小城有一阵了,在家人、朋友和语言教室的先生的关照下,总觉得自己过着游手好闲又类似“难民待遇”的生活。

       

看了我的在留卡,问了几个程式化的问题。小姑娘笑容可掬,事实上我觉得她的细腻而高昂的音调,以及每一根头发都兴奋得闪着光, “这些职位里面,市配餐中心旗下的城南高中食堂这个职位也许最适合您,我想。请您看看怎么样。这还是好几年来少见的空缺呢。”


仔细看了各项条件,基本都符合自己的设想。公司里全员80多人全部是日本人,体力劳动对身体好,不占用太多脑细胞,腾出精力练习语言,和对付工作日常。具体工作岗位在学校,也是我所向往的地方,眼下奢谈回归校园,那如果每天上班时能够近距离感受到年轻孩子们的气息也是极好的。


 “好吧,我想试试这个。” 

  

从Hello work 的二层小楼走出来,看着周围的街景,我有点恍惚,但又非常清醒。如今的生活是完全换了一个轨道了,以往的履历就像是前生的记忆,我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穿越了一个人的时光隧道,来到眼前这个异国乡镇。  


面试,像被严格“审问”一样


市配餐中心是当地同类公司中规模最大的,客户涵盖当地各个中小学校、机关、工厂和个人、住户。以往从没有雇佣过外国人。后来,从我的日语先生和其他朋友那里得知:能够被它采用,应该是被肯定了相当的信任度的。


还记得当时去中心接受面试,与其说是面试,我感觉从头至尾都是在被“审问”。


公司里不论多高职位的领导,都没有独自的办公室,所有办公室人员都在同一间大的事务所里办公。对我进行面试的是人事担当和董事。人事担当小川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的样子,自始至终都是笑呵呵的样子,事实上那之后我每次见到他,都是那样一副笑脸,简直让人怀疑他会不会生气。董事和蔼又威严,小川每问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之后,他都扭头和董事对一下眼色。小川时常会点头、笑笑,而董事那边,我就很难读懂他的态度。


来日本后,第一次经历这么严格的盘问,个人经历和家族成员的详细情况,旅居日本的契机、过程,目前的生活状况等等,幸亏我事先准备得全面,用仅有的词汇量一一对付过来。


小川不住地点头,董事那边似乎还有疑虑。他俩小声交谈了几句,其实大声我也听不懂。小川转回脸来问我: “根据您在中国的工作经历,旁边公司的工作对您更合适吧,为何不考虑那里的职位呢?” (旁边公司是指一家IT大企业)。


“现在的日语能力还不行,恐怕还不能应付工作中必要的交流。而且,我的签证的限制,每周只能工作不超过28小时,贵公司这给职位的工作时间正好适合我,而且离家很近,下班后时间充裕,不耽误给我先生准备晚饭。” 我尽量表现得向传说中的日本主妇看齐。


 “明白了,非常感谢您今天能来弊公司,今天就到这里结束吧,两天之内我们给您回复。” 董事终于痛快地说了最后的结束语。



我的围裙被扔到了地上四次


那是一个周一,早上我按照程序换好工作衣、除尘、净手,一系列准备做好,正打算穿上最后一件装备——前一天工作日结束后洗净消过毒的围裙。我在两排挂围裙的晾衣杆上逐个翻了两遍,都没有找到自己的。隔着玻璃门,看到操作间里生产线已经准备好,即将开动了,其他同事也都已准备就绪。


阴错阳差,我没有留在高中食堂,而是转去总部工作。


在总部上班的前几天,都是在一片温情和紧张中度过的。温情的是周围同事的态度,紧张的是自己的神经。懵懂而还算愉快的一周后,我遭遇到了第一波所谓日企里的江湖套路。


我着急得在众人中寻找大岛的身影,一回头,她恰好就在我身后。 


“对不起,我的围裙不见了。。。”


“啊!?怎么回事?你上次用完挂哪儿了?是第三个勾子上吗?”


我来的第一天,大岛亲自告诉我怎样换工作服、所有的装备都在什么地方放,并指定好我的围裙挂在她的旁边的第三号勾,她的挂在第二号勾上。


“我每天都挂在第三号勾上的,紧挨着大岛桑的。”


“真奇怪!!木乐桑的围裙谁拿走了?” 她大声喊着,手在旁边几件没有人用的围裙里疾速地翻来翻去。


“没有啊,我找了好几遍了。”


此时大岛把目光移至地上,在一件看样子长期没有人用的围裙下面,捡起一件崭新的白白的一团,我伸手接过来一看,胸前里子上是我的名字。


第二天、第三天......后面几天我已经可以自己找到躺在地上的我的围裙,立即捡起来穿上,周围的同事看了都说 “啊!幸亏找到了,还好还好。”


而每次大岛都会在我的身边,大声地讲,似乎特意让准备间里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这是谁呀?怎么这么坏,每天把木乐桑的围裙扔在地上?!”


我一言不发,面带困惑。穿上围裙照常干活。语言表达不力的我,暂时沉默是金。如此反复的情形,到了第四天,再一次上演。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再也无法忽略几天来有意压制的情绪,一团阴云飘来心头,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遭遇了传说中的“集团欺凌”。


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公司里每一个熟悉的面孔,并没有觉得有貌似可能实施欺凌行为的极端分子。倒是在找围裙时周围同事的反应,让我觉得他们就像是一个个事不关己的壁上观者,甚至或许有暗地鼓掌看热闹的人也说不定,也许我是小说看多了。


只有大岛桑是帮我的,肯为我讲话的。我不由得更加想靠近她,紧紧地依靠这棵大树心里才会踏实。事发第五天,我早早准备好去上班,简直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接下来将会上演怎样的戏码。


令我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我的围裙好好地挂在那里,同事们一边按部就班地更衣、净手,一边用飞快的语速谈笑风生,我和碰巧四目相对的人互问早安,一位浓眉大眼的高个妹子,和每天一样,用中文对我说“你好!”,再用日文道一遍早安。


这个早晨,没有人注意我的围裙,我也若无其事,一切安然无恙。

此时,还是大岛桑说了一句,“啊!太好了,今天围裙没有丢啊!”


我赶紧附和说:“是的呢,这可真不错。”



大岛是我的上司,我是她的“跟屁虫”


大岛每天教我记住一位同事的姓名,有时会附带一句,“这是一个好人。”当说到调理室主任坂本的时候,她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这个人,好人的不是,心不好,只会指挥别人,自己什么都不干。”  不知为何,我听了想笑,脑中闪过对敌作战类旧电影里发生在敌方指挥部里的对话。


但是大岛不愧是在这个颇为传统又正统的公司工作了39年,如上所述这样的话,她只对我说一次,从不啰嗦第二遍。在指导我做事情的时候,讲解的清楚又详细,还特别强调“这是お婆さん(指她自己)的做法哦,又快又好,有些人不这样做,不要跟他们学。” 


一天中午,调理室里只有我和大岛二人,我们一起在准备下午需要用的餐具。大岛突然对我说:


“木乐桑,你来这里工作太好了!我很荣幸认识你,你能干,又不小心眼,真了不起。”


后知后觉的我也渐渐明白了之前的一切,“拉拢人脉”、“选边站队”在日企文化中是首要的一环,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劳动密集型企业。于是我觉得自己似乎暂时并没有会被孤立的机会了,倒是开始犹疑如何在这个“小江湖”里“安身立命”了。


没有想到所谓的“融入”,是以如此被动和颇为滑稽的方式开始的。我最初所设想的只动口动手不动脑、劳其体闲其心的工作计划,就这样破产了。有人之处即江湖。


每天上午在一楼操作间的装盘工序完成之后,转战二楼调理间。坂本也会在同一时间来到调理间的办公桌前审阅料理材料单。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同我聊几句,每次还特意着重重复几个单词,有时也向我讨问几句中文。


他最热衷教我一些变态的日语说法,比如“夏天好热啊”,他教我的是“热天好夏啊”,因为“夏”和“热”的日语发音很像,同是一个元音,大概以前有人常说颠倒,就成为老少皆知的日本语言笑话了。开始我不明白,学着说了,他就哈哈大笑。我心想:这鬼子真狡猾!刚要佯装生气,他又一板脸,假模假式地告诉我:你学会说这句,别人会夸你日语学得地道哦。


后来,我有意中止了几天这项对话练习,特别是在由里来这边干活的那些天。我发现每次我和坂本上司对话的时候,大岛都不参与,即便每次都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办公桌前各自边忙边聊天。不仅如此,她甚至是一脸漠然,似乎很不愿意看到这个场景,但又无法表示出不耐烦。


有两次,她在我正要走去办公桌前的时候叫住我,摆摆手示意我先不要过去,等坂本审阅结束起身离开后,大岛对我说“来吧,咱们现在来工作。” 这样的事情有过两次之后,迟钝的我终于有了觉悟。或许是她在以此举动增强我已被动“选边站队”的现实,或许是她看到我和领导这样没大没小地对话不成体统,反正我感觉到了她对此的某种不适。


大岛是我在总部的调理室的师傅和直接领导,她的职位是调理室副主任(意译)。 所谓“调理”实际上就是料理食材的整理、准备等等,说白了就是量取、洗净、切整所有的原材料,从蔬菜、肉类、副食品,一直到调料等等都要备齐并处理好。公司每天向客户供应5000份以上的配餐,其中所有料理都是当天制作,所以全部食材都须在前一天准备好,整个下午调理室的人员就都在分头忙这项工作。男女一共12人,全部听从大岛调遣。


大岛是位身高不足1.60米的小老太太,体重目测不会超过45公斤。这是见到大岛的第一天她自己告诉我的,并且她还告诉我说,她骑摩托车上下班,单程20分钟,住在隔壁小城。自我介绍时,她说叫她“お婆さん”也可以,称她“大岛さん”也行,观察到周围的人都叫她“大岛さん”,看来她还是喜欢这个职业一点的称谓。


不过,只要你和她一起工作上半天,就丝毫不会再去怀疑大岛的职业性。与我在中国国内的经验不同,大岛不仅胜任着这个十几人的团队的执行领导,而且还同时超量分担着调理室的实际工作。她干起活来一点不比年轻人逊色,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任何有关大岛是如何工作的亲耳所闻。


和大岛一起工作的我,还得到了另一种令我内心感受复杂的体验,首先是在她面前我是显得那么年轻,然后是在她背后我显得如此幼稚。由于语言的关系,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不知不觉地成为了一只大岛身后的“跟屁虫”,她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她做什么我就学着做什么,她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喝啤酒,每天开摩托,她快72岁了


大岛桑总是骄傲地说自己到明年开春就72岁了,我问过她打算何时退休,她只是回答道:“明年我还来上班。” 不过,她也明确地对我说过 “不喜欢上班,讨厌。” 这样的话。


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不敬重她。受到大岛的褒奖,也让我很快赢得了众人的信任。大岛是一个严于自律,雷厉风行,又说一不二的人。不论在哪个工作环节,她都承担着最不容易做的那部分。做任何决断的时候,也从不拖泥带水。我甚至有点担心,假如哪一天大岛染恙不能来上班了怎么办,对一个72岁的老人来说,这难道不是随时会发生的事吗?


进入公司三个月后,我才有机会和大岛一起下班,看到换下工作制服,身穿自己衣服的大岛。齐耳短发,发梢内扣,明显是仔细修剪过。身穿套装洋服,戴上看上去颇精致的手表,换好衣服后,打开手机,快速翻看几眼,整个过程比我还快。待到出门骑上她的摩托车,头盔一戴,立刻变身三十几岁摩登少妇,一踩油门奔上路了,一只手还给我打个飞吻。此时我已登上了回家要经过的一道长坡,远远地向她挥手说“bye-bye~~”。


我曾经问过大岛:“每天如此拼,累不累?”


“累啊。不过,晚上只要能喝啤酒,好好休息了就没问题。” 


我没有想到她回答得如此之快,不假思索,而逻辑又是如此简单。让我觉得似乎在大岛心里只有工作这件事是绝对核心,其它一切都要服从于此,服务于此,工作是唯一不可动摇的旗帜。


而说起喝啤酒,七十多岁的大岛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她右手半握成空拳,头一昂,做一饮而尽状,问我:“喝啤酒真的爽!……木乐桑喜欢喝什么酒?啤酒?还是红酒?”


“我偶尔喝一点红酒。”


“真好!健康!和我女儿一样。不过,我喜欢啤酒。哈哈哈。。。”原来啤酒、红酒都甚得她意。而我只是万分佩服她的胃。


日本人一般不喜谈论家庭生活,本人不主动提起,别人不会过多询问。大岛也很少提起,我是从其他同事那里知道她和老伴两个人生活,女儿住在附近,周末、节日会来看望他们,一个孙子读大学二年级。大岛除了喝啤酒,还喜欢跳舞,每当连休的日子,她就安排一天去住地附近的公民馆和一群老太太朋友一起跳民族舞。有时在调理室不是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会干着干着活,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就插一句玩笑,然后舞起手臂、跳起舞步,只见右手还拎着一把料理刀。




木乐乐



上海外企退休后,随丈夫转勤回到二十多年前他曾经独自工作生活过的日本小城。徜徉在闲静、美幻的大自然当中,我也觉得想要深探这里的人情,追寻、闻识那些曾经侵染过他的青春年华的异国人间烟火。一切经历都不负人,半年的打工体验后,我在三明治每日书里用30天边思索边记下了这段特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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