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女人，当选美国议员 | 三明治
文 | 顾言
十一月七日下午三点五分，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教堂山镇。
若有若无的秋雨中，一辆黑色的宝马商务车滑进了宾克礼教堂的停车场，这里设有教堂山镇议员选举的一个投票站。顾泓彬从车里头跳了下来，犹如娇小的女骑手跃下高头大马。她的脸被冻得蜡黄，凛冽秋风吹起敞着黑色的短夹克，衣角翻动，宛如猎猎作响的旗帜。她一边快步走向我和陆姐，一边连声道：“辛苦了，辛苦了。这边情况怎么样？”
这一天是美国投票日，教堂山镇议会选举的结果将在当今晚揭晓。泓彬是镇议员候选人之一。她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各个投票点巡回，问候前来投票的选民，当然，也问候为她助选的志愿者们，比如我和陆姐。
来自中国的新移民候选人顾泓彬
教堂山是个人口不到六万的美国南方小镇，距离北卡州府罗利市大约48公里，属于罗利-杜伦都市圈。这里坐落着美国最大的高新科技研究园区以及三所知名大学，包括位于杜伦的杜克大学以及位于教堂山的北卡大学教堂山分校。近年来，罗利-杜伦都市圈经济发展势头很好，移 32 46054 32 14939 0 0 4323 0 0:00:10 0:00:03 0:00:07 4322民迅增——尤其是亚裔的高学历移民。
教堂山镇政府的决策团队由一名镇长和八名镇议员组成。镇长和议员都是民选官员，属于兼职工作。今年正好是镇议会的竞选年，共有七个候选人竞争其中四个席位。据说，今年的候选人是小镇史上最为多样性的一年——三男四女，有同性恋者，有黑人、拉丁裔和亚裔。顾泓彬便是其中的那名亚裔。
泓彬是1990年代中期来到教堂山的，作为一名中国留学生，进入这所在中国以飞人乔丹的母校身份而闻名的大学。她在这里拿了博士学位，当了大学研究员，安了家，并在两年前加入了美国国籍，成了美国人。
她是小镇的环境咨询会成员，还带头组织些华人文化活动。镇长对这张经常出入镇政府的华人面孔非常熟悉，竞选季即将到来的时候，镇长对她说：“你参与这么多镇里的事务，干脆来竞选议员好了。”泓彬接受了建议，成为小镇第一个竞选公职的大陆移民。
“这是写在我的基因里的，”提起她对公共事务的参与热情，泓彬这么说，“我奶奶就是这样。”泓彬幼年时父母下放，她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也许在泓彬看来，她在美国的小镇上和朋友一起办把中文学校办起来，组织大家举办宣传中国文化的花灯节，带着女儿参加支持科学的大游行，以及参加镇议员竞选，跟当年奶奶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到邻居家里调解纠纷，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我们家的女人都这样，男人宅在家里，女人喜欢在外面跑，我奶奶这样，我妈这样，我也这样。”
顾泓彬和女儿手持自制标语牌，参加罗利市的科学大游行，呼吁重视科学，关注生态。（图片来源于世界日报，王明心摄影）
顾泓彬的竞选宣传照，由她丈夫Fred Wang拍摄 。
看上去，泓彬就是个典型的上海小女人，精明能干又爱娇喜俏。她身材瘦小，一头乌黑的短发吹得松松的，皮肤白皙，声音娇柔而语速飞快。每次去选民家拜票时，看似朴素简单的衣着藏着女性特有的小心机：只有蓝白二色，跟她的宣传路牌一样。
九月初，法律允许在公共区域放置政治路牌的时间一到，路边就插满了一堆颜色各异的路牌，写着镇议员候选人的名字。蓝底白字的“HONGBIN GU”在这些名字中显得分外与众不同——来美二十二年的顾泓彬没有英文名字。
大多数美国选民来说，泓彬的名字无法拼读，泓彬的面孔难以辨认。在宾克礼教堂前，一位高个子的白人老爷爷走向我，笑眯眯地说：“我投了你一票。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应该怎么念吗？”我面不改色地微笑着回应，年轻泓彬十几岁的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而距我三米远、五十几岁、烫着一头卷发的陆姐，也被一个选民握着手倾诉不已，显然，她也被当成了顾泓彬。
有着念不出来的名字和认不出来的面孔的顾泓彬，为今年小镇报纸的竞选系列报道提供了不少话题。泓彬的竞选宣传路牌插上没几天，就被泓彬的助选志愿者发现少了一些。第一次接触美国竞选活动的泓彬和她的志愿者们十分谨慎，特意跑到市政部门，咨询插牌的位置是否违反了规定。工作人员冥思苦想了一番，给出了答案：“插在路边的草上，那应该是割草的工人嫌牌子碍事给拔掉了，你们重新插回去就行。”
奇怪的是，今年的竞选路牌格外碍割草工人的事。到了十月份，顾泓彬的路牌已经被消失了一百多个。顾泓彬终于坐不住，到警察局报了案。于是，经过周密的研究，小镇的警察局郑重发出一道声明：损害政治竞选牌子是一种犯罪（Tampering with Political Campaign Signs Is a Crime）！
这种“犯罪”进行的同时，泓彬参加竞选的合法性也遭到了不明人士的质疑。在社交媒体上，有人在她参加竞选的消息下面表达了不满：本土出生的美国人竟然要在基层议会的竞选中、面对一名“外国人”竞争对手。“顾能否被视之为真正的美国人呢？”这个人这样问道。
民主党占绝对上风的教堂山镇给了斩钉截铁的回答：能！尽管川普在2016年的大选中拿下了北卡的选票，在高知云集的教堂山镇，支持移民的希拉里却获得了超过70%的支持。所有的竞选候选人，除了泓彬是无党派人士，都是清一色的民主党——当然，泓彬在大选时投的也是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的选票。
对泓彬移民身份的质疑，给了她更多获得关注的机会。那名反对者在社交媒体上遭到了异常热烈的讨伐，报纸报道、电台采访接踵而来。她成为这次小镇竞选曝光率最高的候选人。
泓彬是不是真正的美国人？她当然有自己肯定的回答：“（宣誓成为美国公民的）那一天，我宣誓效忠美国，并听到美国国歌响起，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一天⋯⋯但是，我成为一个美国人的征程绝不会止于那个时刻。我参加镇议会竞选，以回报我的社区，以及收养我的国家(adopted country)。”
美国确实收养了很多人，这次参加镇议员竞选的七个候选人中，除了来自中国的泓彬，还有法裔、德裔和墨西哥裔。不过，只有泓彬受到了特别的待遇。这样的特别待遇，是来自对路牌上那个格格不入的中文拼音名字的讨厌，还是缘于对那个难以识别的华人面孔的天然不信任，无从得知。
这个谜团持续增大。投票日的前一天，本地的几家报纸都发布了一则“有人关闭镇议员候选人竞选信箱”的新闻。“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顾泓彬在美国邮政的竞选专用信箱被无故关闭，导致捐款信件被退回发信人，”报道这样写道，“泓彬之前因为移民身份而在社交媒体上遭到批评。”
在竞选微信群里，泓彬告诉大家，因为一些收到退信的支持者的询问，她专门去邮局检查信箱，才发现信箱已经被无缘无故关闭了两个星期。邮局的负责人说，没有找到任何关闭信箱的记录，应该是工作人员不小心的失误操作。群里的人纷纷表示不能接受这个解释，必须报警彻查，并找律师告邮局。
“没有那么简单，有些人坏得很呢！”陆姐跟我谈论起信箱被关这个事情，忿忿地说，“我中午在这里，还有个黑人跑过来，说了很难听的话，以为我是泓彬花钱雇来拉票的，冲我喊道：‘Are you poor? Are you poor? (你很穷吗？你很穷吗？)’我可比他有钱多了！我几百万、几亿的身家……所以，我们一定要赢！”
为美国人助选的“中国志愿者”
陆姐是隔壁城市的华人，在投票日这天专门跑来教堂山镇，充当泓彬竞选镇议员的助选志愿者。她站在宾克礼教堂的停车场正中间，红色的连衣裙和红色的粗跟凉鞋，格外醒目。见到泓彬，陆姐赶紧迎上去，向她汇报下午宾克礼教堂的选民情况，声情并茂。泓彬拍着陆姐的手臂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关切地转头看向我：“你没有雨伞吗？”
我表示雨伞在车上，并戴上风雨衣的帽子。泓彬满意地点点头，跟陆姐交代了几句，离开宾克礼教堂，赶去下一个投票点。陆姐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有选民前来，便跟其他候选人的志愿者聊起中国的名胜。她经营着一家国际旅行社，听了她的介绍，那些志愿者表示对去中国很感兴趣。陆姐连忙回车里取名片给她们，顺手也塞给我一张：“下个月回国机票才五百，合算的咧。”她一边头也不回地冲我说了一句，一边小碎步跑向那些白人、黑人、拉丁裔的志愿者们，手里举着一把碎花雨伞，上面醒目地印着一圈字母——“COACH”。
跟其他候选人不同，为泓彬助选的志愿者，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华人，普通话是绝对的工作语言，更不用提大家的私下交流了。当我想跟他们聊一聊时，得到的是热情的回应：“呀，中国人？新来的？正好，我们缺人手呢，你也来帮忙吧。”
“我并不是美国公民呀，连绿卡都没有。”我尴尬地解释。
“不要紧不要紧，都是中国人，不能投票就帮忙拉票。”
看着对方真诚而坦然的眼睛，我发现“泓彬是美国人、参加的是美国的竞选”这句话实在难以说出口。中国仿佛是个巨大的影子，严严实实地将我们每一个人都笼罩住，走得再快也无法逃脱——不管是归化入籍的，还是准备海归的。也许“都是中国人”只是无心的口误，但中国人帮助一个美国人竞选，却切实地被认为理所当然——虽然面对媒体采访，每个泓彬的支持者都会说：“我支持她不是因为族裔，而是因为她的政见。”事实上，我数次参加助选活动，从未有人对我介绍过泓彬的政见，也从未有人问过我的政见。
泓彬的志愿者基本都加入了泓彬竞选微信群。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志愿者在微信里最多的交流，便是互相约好时间地点结伴去拜票。 作为一名彻头彻尾的“政治素人”，敲开选民的家门、把宣传卡片交到选民手中、起码让选民意识到这个候选人的存在，是泓彬竞选的重要策略。
其实，拜票是项很不错的活动，两三人结伴在空气清新的户外散步，既能用自己的母语自在的聊天，又能时不时跟着美国人来段对话锻炼下英语口语，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被屋主邀请参观他们的后花园，听点当地的轶闻。一个周六的下午，我跟着老赵和另外两名女士一起，到一个房子颇旧、但花园都打点得精心的社区拜票。
老赵夫妻俩是非常活跃的志愿者，据说他们是泓彬多年的老朋友。在市政厅的候选人见面会上，我第一次碰到老赵，他和另外几个志愿者在为泓彬捧场。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团队，老赵很热情地招呼我，听到我刚刚离职，就立刻说要给我介绍工作。次日，他给我讲了两个小时的理财，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团队。回家后我上网搜索了一下他们的公司名称——WFG，美国大名鼎鼎的保险传销老鼠会。
那天拜票的运气不太好，我们连着敲了好几家的门，都不见应答。攥着泓彬竞选宣传卡片的手都几乎冒出汗来，可那句“你好，我们想向你推荐一位特别棒的镇议员候选人”还是没有机会说出口。正走着，老赵忽然对着路对面大声喊起来：“嘿，你好吗？你投票吗？”
我望过去，路对面的人行道有个人在遛狗。他摆摆手：“我不是公民。”
老赵回过头来，见我们都睁大眼睛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挠挠头说：“我现在看到人，眼睛都是绿的。”然后，眼睛发绿的老赵，就这样靠着招呼路人，还真发出了好几张宣传卡片。
走完那个小区，我们回到了中文学校——那次拜票的集合地点。志愿者大规模的拜票活动，大都发生在中文学校上课的周六下午。这个学校，是小镇唯一由大陆背景的父母志愿组织起来的中文学校。泓彬告诉我，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她和几个家长在北卡大学借间教室、利用周末凑到一起教孩子中文，后来参加的孩子越来越多，才雇了专业的老师，找了固定的地点，形成今天的规模。如今，镇上几乎所有从大陆过来、家有学童的父母都知道泓彬，就是因为泓彬担任中文学校校长多年，如今仍是活跃的校董成员。这个中文学校也成了小镇华人聚会的场所，它好比村门口那颗最老最大的榕树，是小镇华人八卦信息的最大集散地。
周六下午两点一到，志愿者把孩子送到了学校，一起聊聊天，再组成小分队去拜票。四点左右，大家纷纷回来，交流战果，把孩子接走——大多还有下一场课外活动在等着呢。那天，我在学校停车场的一辆本田奥德赛旁边，闻到了里面传出的肉饼香味。车里头爸爸递水，妈妈递点心，十来岁的儿子正在狼吞虎咽。“还有二十一分钟，这里到游泳馆要十五分钟，你还有六分钟吃完。”敞开的车窗清晰地传来爸爸带着山东口音的普通话。
“You need more confidence（你需要更多的自信）。”这是妈妈的声音，略有点尖利，“你要有自信呀。你现在的成绩是最好的，right（对吧）? You are the best（你是最好的）。”
“听到你妈说的没？”爸爸浑厚的声音又响起，“自信，自信，听到没？自信！”
泓彬助选的拜票策略，其中一条就是带着孩子去拜票，“容易敲开选民的门，对孩子来说也是很好的锻炼自信的机会。”不知道这个孩子有没有被爸爸妈妈带去参加拜票，锻炼锻炼他的“confidence”。
我倒是在某次助选活动的现场，看到了朋友上高一的儿子。那个上过中文学校、如今第二外语选修了西班牙语的少年正在人群中散发泓彬的宣传卡片，他的父亲坐在车里面刷微信，手边搁着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我这个朋友并没有参加泓彬的助选活动，他只是送小孩来这里。
“就跟上课外活动一样呗，说不定将来申请大学的时候可以用到，再不济也让他感受一下竞选活动是啥感觉。我们不像老外，没啥社会资源，难得这种机会，不能错过。”朋友解释道，眯起眼睛望向站在阳光下的儿子。
在一次拜票中，泓彬带着点上海小女人特有的娇嗔，跟我抱怨竞选的工作量太大：“我之前完全没想到，都简直想不干、回去专心做研究算了。如果没有这些志愿者，我们这样的新移民，没有任何根基，完全搞不起来。”
“是呀，其他候选人恐怕都没有这么多志愿者吧。”我说。
“可不是，他们都羡慕我。”泓彬带着俏皮的得意笑容，“不过，这么多志愿者，主要还是因为第一次有中国人出来选。如果我这次选不上了，估计会打击很大，要等好几年才会有下一个吧。”泓彬并不是教堂山镇第一个出来竞选公职的华人，但她是教堂山第一个参选的来自中国大陆的新移民。
资料来源：Huffton Post《Call Time For Congress Shows How Fundraising Dominates Bleak Work Life》
沉吟片刻，泓彬忽然很认真地告诉我：“其实选上选不上，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站出来，给我们的孩子做一个榜样。”
在这次竞选中，我见到了泓彬的孩子。中文学校承办的一场候选人问答会，主持人是教堂山“青年领袖议会”的主席，叫做Rose Wang。她跟美国新闻台的华主持人几乎一样，年轻，貌美，自信。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泓彬那个正在上高中的小女儿。而在这场问答会上，我也第一次看到了泓彬的丈夫。他扛着一个超级专业的摄像机，没有作声，也没有跟任何人有眼神交流，专心致志地在那边换着长镜头短镜头。从头到尾，他一心一意地给泓彬拍照。
泓彬的丈夫也是大学的教授，两人从国内读书时就开始相恋，当年北大未名湖畔的合影还贴在泓彬的微信朋友圈里，青春逼人的才子佳人模样。我问过泓彬： “你在外面跑，你先生没意见吗？”
“我只要把家里的事情做好，尤其是两个小孩顾好，他就不管我在外面跑。我说要去竞选议员。他说：‘我支持，你一定要去。’我很意外，说：‘那我就没时间做饭哦。’他说……”泓彬颇为调皮地眨眨眼睛，故意停顿一下。
“他来做饭？”我猜测。
“他说：‘我可以吃几个月的披萨。’”泓彬嘻嘻地笑起来，她估计已经重复这个笑话无数次了，讲起来流利至极，可是再讲一遍，泓彬还是会被丈夫的回应逗得乐不可支。
泓彬的丈夫得多吃点披萨外卖了
十一月的教堂山已进入了冬令时。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毫无夜生活可言的小镇一片漆黑，有些地段连路灯都欠奉。我驱车来到小镇的一处购物中心，那里大部分商店已经关门，但黑黢黢的停车场还是满满当当。泓彬说，不管结果如何，今晚邀请所有志愿者带着家人朋友前来红莲花餐馆相聚。
这个中餐馆的桌子被撤得干干净净，墙边支起了一个大大的投影幕布——投影设备是从中文学校带过来的。吧台倒还是老样子，电视开着，播着本地新闻：上周大学校园内的大树被焚案件告破，嫌犯落网。三个穿旗袍的女士站在门边，给每个宾客递上印着泓彬竞选图案的陶瓷杯——泓彬专门为志愿者们准备的礼物。
来的人陆陆续续将餐馆填满，泓彬也出现了。她化了妆，紫红色的外套配黑色套裙，明丽得很，跟下午穿着黑夹克黄着脸的模样判若两人。泓彬笑容满面，过来跟我拥抱：“谢谢谢谢！你也来了，太好了。”
“我就提前先跟你说恭喜了。”我说，和这里每个人一样兴高采烈。美国的选举可以提早投票，有一小部分选民会选择这种方式，以防投票日当天因故无法投票。小镇的提早投票结果已经在下午四点出来，泓彬高居首位，1898票，领先第二名122票——小镇人少投票率低，几千票就能当选。
泓彬并没有谦虚几句“哪里哪里”。她哈哈大笑起来：“选上选不上的，今晚主要就是让大家有个名目聚一聚。”
华人的聚一聚，永远都是“一起好好吃一顿”，哪怕这是个美国镇议员的竞选派对。很快，吧台摆起了食物，人们手上多了白色塑料餐碟，里面有包子，有煎饺，有干煸豆角，有蚝油菜花。餐馆的灯光迷离，人声鼎沸，弥漫着中国食物的香气——热腾腾的、让人感到安心和扎实的气味。
几个中年男子一边嚼着包子一边刷手机，他们在网上查找《真心英雄》的歌词：“今天最后我们就大合唱，唱这首歌，这首歌好。”
华人报社的记者让被访者排着队轮流坐在镜头前的那张椅子上：“随便说说都可以，我们可以剪的，不要紧。”
投影机旁边的电脑围着几个人：“是这个网站吗？一直都是刚才的数字，要不刷新一下试试？”
妈妈用筷子指着小孩的盘子：“多吃点青菜，青菜要吃完。”
穿着衬衣夹克的男士对着系花围巾的女士欣喜地呼道：“哎呀，我们还是老乡哪！”
我提早离开了红莲花餐馆，跟那些带着小孩的人一样，在自助饭菜撤下去的时候。十一月七日晚上九点十分，我在微信上看到竞选的最后结果：泓彬获得了20.09%的选票，以第一名的身份当选。泓彬热泪盈眶地发表了当选感言，她的女儿上台跟她拥抱，也拿着话筒讲了一段——女儿的讲话的文字版在微信群里传播，志愿者想拿给自己的孩子学习。
过了两天，微信群改名为“教堂山市政议题讨论群”。有人表示深受泓彬当选的鼓舞，考虑结束退休生活继续为华人社团努力。有人鼓励泓彬继续下届竞选市长乃至州长。有人就华裔从政是否应当加入某一党派展开辩论。
顾泓彬在就职典礼上宣誓，左边手捧圣经的是她的丈夫，右边是她的女儿。照片来源：南北卡微讯。
泓彬在群里发言不多，我猜她应该忙得很，除了竞选的收尾工作，她还要补回这段时间耽误下的大学研究工作吧。未来这四年的任期，参与了助选的华人居民们也许都在看她会不会为华裔团体的利益发声，非华人的本地居民也许还在担心她太过倾向“文化多样化”的项目而忽视本地的发展。
日后，她是否真的要走出小镇继续参选？离开了小镇这些知根知底的华人助选志愿者，没有党派支持的她真的能往上一步么？或者，她会归于本职，做一名勤勤恳恳的研究人员，看着教堂山的华人孩子们走向政治的岗位？
这些问题目前都没有答案。唯一能肯定的，估计是起码在可预见的将来，泓彬的丈夫吃披萨外卖的机会，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侨报》南北卡周末报道
我刷着微信，正在帮我剪头发的华人理发师忽然问我：“你认识顾泓彬吗？刚选上镇议员的那个。”
“你认识她？”我反问道。
理发师立刻以很熟稔的口气说道：“她厉害得很呢，她丈夫都比不上她，她都教授了，她丈夫还只是个副教授。”
我闭上眼睛让理发师修剪刘海，没有作声。事实上，泓彬是个副教授，她丈夫专业上很优秀。不过，在这家小小的华人理发店里，谁会在意事实究竟是什么呢？从这天开始，泓彬的名字必然会被这个人拿出来念念，那个人拿出来讲讲。因为她，北卡罗来纳州终于有了第一位华人民选官员。
教堂山新一届的镇议员和镇长合影
顾言
现居美国，研究人员，主攻带小孩做家务，兼修做研究写文字。住过意料之外的城市，读过意料之外的专业，做过意料之外的工作，意料之外地开始写作，发现唯有写作这件事情，始终是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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