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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母亲的三十次对话 | 三明治

2018-03-10 浮生 三明治


浮生是每日书作者,在2017年的最后一个月里,他通过每日书进行了一次容易做到但是大多数人却很难真正实践的尝试:每天都和父母电话聊天。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慢慢走入了父母的故事,走入他们的年轻岁月,走入他们的爱情故事和平凡人生。正如浮生自己所写的那样,父母“像是一面镜子,每一回望向他们,我都清楚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困惑与卑微。”


文 | 浮生

编辑 | 万千



2017年12月1日。第一日。通话时长:38分26秒。      


回到家已是十一点之后了,按说不该再去扰他们。但在父母面前,我始终有意无意保有一份小孩的任性。于是给父亲发了微信:“爸,休息了吗?”


他几乎是同时回复:未。(家乡方言的表达习惯)


还没来得及打字,母亲的电话却已打过来。他们想必是担心:这么晚了,儿子怎么还联系我们?


我萌发出几分悔意,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摁断来电,立即给母亲回拨了视频电话。这俨然成为一种默契了——母亲不懂得怎么打视频电话。生活变得太快,而母亲总是步履蹒跚。


欠了些光线。镜头另一侧的母亲戴着老花镜,乍一看有几分知识分子的棱角,尽管她未曾考上过大学。我用手抹抹镜头,感觉母亲略微瘦了些。


着实有一阵子没跟家里联系了。


母亲的笑意都嵌在脸上。我同她叨了会儿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母亲的日常——而后转入正题。听到我说接下来的三十天,每天会与她聊一个话题,母亲发懵了,理解之后又面略紧张的神色。也是,母子之间,我们很少这般严肃地讲话。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是件有趣的事情。


“妈,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呀?”我半带俏皮地问了句,心里藏着答案。


“什么意思?”母亲一字一顿,是她一贯的大嗓门。


“就是你儿子啊。关于我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优秀。”


“嗯嗯,这点我承认啊哈哈哈哈哈。”


“还有,到深圳都好几个月了,我儿子还没有回家看看。以前在北京时不时打几个电话,现在离家近了,你反而不打了。哎,说这些没问题的吧?”


忽然被母亲这句话撞了一下,直击靶心,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用大笑掩盖过去,赶紧换了个话题。


 “妈,你能想到的关于我的第一个故事是什么啊?”


这回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放低音量说了句:“平时老想着你,想着以前的事情,可忽然被你这样一问,真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又是一阵刺得我发疼的沉默。


“你出生的时候,我是很幸福的感觉呢。”

   

“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呀?”

       

感觉是一种未来。这就是人生啊。

       

母亲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几乎是过去三十年里我听母亲说过的最有哲理的话了。

       

她的话匣子一下子也蹦开了。

       

“那天你刚出生,你爸还在部队。是小雨阿姨和你老舅的女儿,一个推着单车载着我,一个抱着你,把我们母子从产房接回家。你长得可爱,一回家就被你的表兄弟姐妹紧紧围住了。”

      

“过了好几天,你爸才从部队请假回来探亲。他刚走到村口就听见乡亲对他大声喊:‘小蔡,是个宝贝儿子!’天气冷,晚上你一直哭,我和你爸就轮流抱着你,一直抱着。”

       

“你四五岁的时候,我们住在你舅舅家。有一回我帮你舅妈洗鞋子,满满一桶鞋子,被你瞧见了,你竟然特别生气地跑到你舅妈面前大喊大叫:‘你怎么可以让我妈妈洗鞋子!’你啊,从小就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

       

母亲咯咯咯地止不住笑。就差一点点,我的眼泪真的要绷不住了。

       

“妈,我做过什么令你感动的事儿吗?”

      

“当然有!我生日的时候你不是给我买蛋糕了吗?还有啊,你小的时候还总是帮我晾衣服。”

      

“那我做过让你生气的事儿吗?”

       

“没有,有什么好生气的。你那么乖。生个儿子这么帅气,我很自豪啦。”

      

躺在母亲身旁的父亲忽然插了话:“明天你还要上班,快去睡觉吧。”

      

母亲又笑了笑,补了一句:“还有两个月,你爸就退休了。”

      

我没有再问下去,眼泪倒是刷刷地流。



       

2017年12月2日。第二日。通话时长:41分21秒。

       

母亲说着话,不时扫一眼镜头。刚刚下午四点多,她总是歇不下来——帮外婆收拾一筐子过冬衣物,穿插着给外婆盛了一碗她煮的糯米粥,还要接受儿子心血来潮的“采访”。

      

被母亲忙碌的身影晃得头发晕,我把下巴搁在桌上,脱口而出一个愚蠢的问题:“妈,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吗?”

       

站在母亲身旁的父亲一下子乐了,凑上来贫了句:“她就想嫁个好老公。”

       

母亲也跟着笑:“那时候的人想得很简单。”被我追问了好几句,她才接着说:“我当时一心想读大学,可考了两回都没考上。从小学到高中,我成绩一直挺好,但就是考不上。感觉很丢脸,有些自卑哩。”

      

在母亲的字典里,似乎没有“梦想”这个词,至少没有关于这个词的直接诠释。

       

“当年我不想去上山下乡,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考大学,一条是去‘顶’你外公在公社企业的职务。大学考不上,只好去上班了。可我实在不愿意干你外公那些机械活。你外婆那时是刷花场的场长,有些社会资源,就托关系让我去了抽纱厂。我在那儿学会了绣花。”

       

“那你喜欢绣花吗?”

       

“不喜欢。可是没有选择呀,算一种出路吧。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月工资是27块钱。一直等到你出生之后,我才换到表带厂工作。每天坐在机器旁边,轰隆轰隆吵死人。”母亲比划着想同我说清楚在表带厂的工作内容,我没怎么听明白,只记得一句“我的手皮比较薄,转钢铁的时候手时常会流血”。

       

这些关于母亲的历史,在我的记忆中都是缺失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慢慢把我裹紧了。我想起那个有些矫情的词:熟悉的陌生人。

       

俏皮的父亲冷不防又凑上来抢镜头:“儿子,你妈还去过澳门呢!”

       

说完他们俩敞怀大笑。我很讶异,记忆中的母亲从未出过远门。

       

这回是父亲接着往下说的:“当时你妈在抽纱厂,生产的东西会被送到澳门,装作是澳门的产品再出口到国外的合约方。后来对方要来澳门考察,澳门的工厂没有女工,就让你妈她们去假扮。去了十多天,不让写信,也不让打电话,搞得神神秘秘。哎,你记得咱家一直摆在角落里那个录音机吗?那是你妈从澳门带回来的!”

       

我只是依稀记得那台录音机的轮廓。我从来没想过,一个搁在犄角旮旯里不起眼的老物件,藏着母亲这样一段过往。

       

母亲接过父亲的话头:“除了录音机,你猜我从澳门带了什么回来?三色餐巾纸!当时大陆还很落后,去了那边瞧着什么都新鲜。看到红黄绿三色一包的餐巾纸,喜欢得不得了。从澳门回来的时候,每个女工行李箱里都塞满了餐巾纸。”

       

听到这些,我忽然开始害怕——关于父亲和母亲,我到底知道多少?那些他们过去的岁月,如果我不听他们提起,会不会有一天连他们自己都忘了?

     

“妈,你会很想去上班吗?”

      

“会啊,不然老在家里呆着干吗?你妈这辈子就是运气不好,到了抽纱厂和表链厂,两个厂子都因为效益差很快倒闭了。后来去了商业银行,又赶上国企改革下岗了。我一辈子就没上过几天班。有时候也跟你爸开玩笑,让他给我找份工作去。”

      

“那如果让你去工作,你最想干什么?”

      

“从来没想过呀。” 

     

“就是假设而已。假设让你人生重新开始,你会想干什么?”

     

“我想干点轻松的活儿。可以管别人的,被人管的我不要。我自尊心很强,不喜欢被人管。我以前就爱学习爱写东西,去当个老师也不错。”

       

自尊心很强的母亲,就这样当了大半辈子的家庭主妇。听到这儿,我的注意力已经散了,莫名其妙的情绪让我开不了口。原本很轻松的话题,怎么又让我如此沉重呢?

       

“你妈总觉得自己是个能人!”父亲爱开母亲玩笑。

       

“有志者事竟成!儿子,我跟你说,你姨丈的老妈妈痴呆症越来越严重。前几天她把假牙摔烂了,硬要你姨丈给补起来。你姨丈说补不了,她就说了句‘怎么补不了?有志者事竟成!’”

       

说完母亲和父亲又咯咯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我一肚子辛酸。




2017年12月3日。第三日。通话时长:56分52秒。


今天要写写我的父亲。


这一辈中国社会里父亲与儿子的故事,有许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宽肩厚背的顶梁柱,只身挡住日晒风吹,为家人求得一份来之不易的现世安稳。可他的脸始终躲在阴翳里,你看不见他的脆弱与艰辛,想不到他彻夜的无眠,也触摸不及他内敛、粗糙、不善打磨的爱。爱的和被爱的都着急,也都委屈,于是有了一次又一次父子之间的争吵和远离。


“爸,今天不写妈了,咱们聊聊你当兵的故事吧。”

   

你就应该写你爸。你妈是杯白开水,你爸才是加了糖的。”日子过久了,母亲也渐渐学会了对父亲的“反击”。

    

“来!你尽管问!”父亲是很高兴的,带着一分从“配角”成为“主角”的仪式感。

   

每次视频,镜头里总是只有母亲。父亲会坐在母亲身旁,偶尔插上几句话。若是母亲刚好在忙,父亲甚至会让我等等再拨过去,大抵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其实父亲很健谈,他无非是需要真心的听众。

   

“爸,先说说你当年为什么去当兵吧?”

    

“那会儿家里穷,没条件供我读书,我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天天在家里种地,饿得面黄肌瘦,日子很苦。说实话,去当兵不是为了‘伟大’,不是为了保卫祖国,无非是想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遇。”

    

“当兵那年我才十七岁,按说还不够年龄。可村里阴差阳错把我年龄登记大了一岁。村口的墙上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我就一溜跑去征兵体检了。到今天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还是错的。”

    

“想着能去当兵了,我很激动,也很期盼,其实心里也没什么概念。到了正式出发那天,情绪又有点低落,惦记着家里的事情。一早起来煮饭炒菜,请乡邻到家里吃饭。他们一人给个一、两元钱,算作贺礼。”

    

“先是骑自行车到镇码头,坐船到市里,隔了一夜又搭大卡车,之后是乘大轮船。在船上吃了一个盒饭,有一块猪肉和一个卤蛋。”父亲砸了砸嘴,笑得乐呵呵。“最后是坐闷罐车,一路北上到了杨村。一下车我就看到好多好多飞机,兴奋极了。”

    

我分了会儿心思,想起十一年前父亲陪我去大学报到的场景,一切清晰如昨。忽然很想陪在父亲身旁,陪着他去部队报到。

   

“我在新兵连训练了一个月队列,接着去了教导队,学的是飞机机械维修。教导队的伙食非常非常好,有排骨有苹果。我一下子就胖了二十斤。”

    

饥饿一定是父亲回忆里极大的恐惧,所以他才会对所有食物的细节念念不忘。

   

“当时我们那批兵来自广东和吉林,自然而然分成两派,天天打架。我比较老实,胆子也小,就没跟他们凑一块儿。虽然被他们排斥,但教员觉得我表现挺好。加上有一回上课,教员问:‘燃烧要符合什么条件?’只有我答对了。后来我就被选做班长。”

   

“我是1976年去当的兵,那年不太平,接着死了好几个领导人,时不时进入戒备状态。可我是个新兵,根本不懂得这些事儿为什么那么紧张。中间还遇到大地震,杨村因为离唐山近,我们为了避震,晚上只能躺到火车底下,铁轨把背部都硌出血了。

    

十七岁的时候,我刚刚初中毕业。高中在一个岛上,父亲每周都会用摩托车从渡口接我回家,又载我去坐船。他的背很宽,像一堵永远倒不下来的墙。

   

“爸,你当兵时最高兴的事情是什么?”

   

“提干。我表现好,人又机灵,很顺利就提干了。提干就可以不复员,像是拿了金饭碗。干部军装有四个口袋,比战士的多了俩,穿在身上很得意。在同一级别里,我是当时最年轻的干部。”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转业啊?”

   

“你妈身体不好,北方太冷了她呆不住哇。”

   

“你后悔转业了吗?”

   

“不后悔。可以回来接你去上学,我很高兴。”父亲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了句:“不过那时候还是部队比较单纯,靠努力就可以往上走。地方太复杂,转业军人总是被人排斥的。”

    

光线好像变得很暗,父亲的眼神也似乎黯淡了些。到地方工作之后父亲始终郁郁不得志,他最光辉的岁月,都在过去的56分52秒里了。



2017年12月6日。第六日。通话时长:49分19秒。


妈,变老是什么感受?


有点无奈。"


“就这样?”


“人老了就是没用。一年又一年,身体感觉不如以前了。七年前你说要留在北京发展,那会儿我跟你爸还是支持你在外面闯的。可这几年身体一不舒服,我真是希望你能回来近一些的地方。”


类似的话母亲同我提起多次。“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句话包含了如此无奈何又沉甸甸的人生命题。忠于自我和孝敬父母,真是难两全。


“妈,你觉得你自己美吗?”我故意想逗母亲开心,我知道母亲是很爱美的。


“从小就有人夸我漂亮,尤其是夸我的眼睛长得好看。当然这除了你爸。他从来没有夸过我。”她的声线一下子欢脱了。


母亲的名字里有个“兰”字,人也美得一样的内敛。不是红、黑玫瑰的那种妩媚性感,而是美得很轻盈、很剔透。


“对你以前年轻的时候,有什么印象很深的吗?”


“十五岁要‘出花园’(老家的一种成人仪式),你外婆特意找人给我缝了一件红花布衫。那天我穿上新衣服,配了一条黑裙子。我老记得那个画面。”


我有一张母亲十几岁时的黑白照片。脸蛋圆圆的,咧着嘴笑。估计现在的母亲也不再记得,四十年前那个少女的心思与向往。


“妈,现在让你提三件人生中最忘不掉的事情,你会说什么?”


抬起头,眯着眼,母亲想了很久。她应该是在思索,也是在回忆吧。


“第一件事儿,是你的出生。女人生小孩,生死之间。这是人生的一个大转折。第二件,是结婚后同你爸回老家。那时候你爸家里条件非常差,茅房是在屋外头。你爸为了我方便,自己用砖块在屋内给我砌了一间很小的浴室。第三件,应该就是没考上大学了吧。”


实话实说,母亲的这个回答让我无来由地失望。我甚至有些窝气地在纸上写了一句:母亲的人生很贫瘠。


“妈,你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平淡吗?”


“是很平淡。在别人眼里我很闲,但我是忙忙碌碌过了一生。年轻一些的时候就一直在帮哥哥姐姐带小孩,每天也就是洗碗、拖地,尽是些无作为的事情。”


“那你不会感到很无趣吗?”

 

“这就是命,没法改变的。”


我又不知道怎么接上话,就假装在纸上涂涂写写,谁料母亲又说了一句:“很失望吧?你妈就是这样的啊。”


母亲的话硬生生戳中要害。我不敢抬起头,掩饰着内心逐渐增长的空洞。在开始这次的每日书谈话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很不了解母亲,一直认为她藏着另一个很大的宇宙待我去发现。可到了第六日,我慢慢了解到,母亲的世界真的只有“家”这么大。她根本没有我假想中的“失去的人生”或是“年少的梦想”。


“妈,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啊?”


“有钱,有地位。”


“不会吧?那你要是有钱有地位,你要去做什么?”


“做善事,也可以多帮衬亲戚和朋友。”


我已经屡不清母亲的思路。但我倒是渐渐清楚了,自己问的这些问题,真是浅薄又幼稚。我决定今晚就此打住。


然而在我跟母亲道完别,准备关掉视频的时候,她反客为主问了我一个问题:


“儿子,你对你妈有什么要求吗?”


我一下子目瞪口呆。紧着她又问了一句:


“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吗?那么多的故事书,不知道都丢哪儿了。”



2017年12月7日。第七日。通话时长:49分04秒。


今晚父亲出门会友去了。我连忙抓住良机,跟母亲聊起了蓄谋已久的“爱情”——父亲若是在,母亲很可能会羞于言或是有顾忌,冠冕堂皇的东西大抵也会多一些。


“妈,爸是你的初恋?”


“是啊。”


“在认识他之前,没有喜欢过其他人?”


“没有,那会儿的人比较单纯。”


“那爸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母亲足足沉默了七秒!我是一秒一秒数过来的。这相当出乎我的意料,又十足有趣。


“一开始别人要给我介绍对象,我总是拒绝,心里感到特别害羞。”母亲王顾左右而言他,我没有打断,仅仅笑嘻嘻地听她说下去。“你爸是你舅舅的朋友给我介绍的。他第一次去我们家里的时候,我不太敢看他,也没怎么同他说话。“


我想象未曾谈过情、说过爱的母亲,脸上怎样渍开少女粉色的红晕,在未来伴她一生的男人面前,说着怎样丰盈又青涩的细语。


“过了几天,你舅母带我去了你爸的一个长辈家,有点见家长的意思。刚好我有个朋友住在那附近,你爸就骑了单车载我过去。很久以后你爸才告诉我,其实他那会儿不太会骑单车,何况还是个下雨天,当时他就是逞英雄了。”母亲稍稍停顿。“那天在朋友家多坐了一会儿,回去晚了。长辈等我们吃午饭等得有些不耐烦,脸上写着怒气。”


“你没有生气吗?”


“心情是有些不太好。另外,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爸当场没说,回头却跑去跟你姑姑抱怨,说我怕是不愿意嫁给他了。”


外表粗犷的父亲,有着表里不一的细腻与温柔。他一定是生怕内敛又可爱的姑娘,会被家人的不友好挡在门外。幸而母亲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那你为什么嫁给父亲啊?”


“用老套话讲,这是因缘。你爸给人第一印象不错,又是个部队的参谋,说明他追求进步。”


“结婚前你们见过几次呀?”


“记不得了。就记得我那会儿在抽纱厂做服装,几乎天天加班。晚上下了班已是九、十点钟。你爸每晚跟村里人借辆单车,骑上四五十分钟的泥路,到了厂门口等我下班。两人聊天到十一、二点,他再骑车回去。”


“哇。那你们一般聊什么?”嵌着时代感的浪漫,令我如此好奇。


“不记得了。”母亲开怀大笑。“那时候的人都很斯文,不聊肉麻的东西。就像我跟你爸聊天,我总是坐在他对面。”


那样的夜晚,听起来也是这般美好。说不清是否情窦初开的男女,面对面工工整整地说着话,因缘的红绳握在手中,伴着晚风轻轻颤动。


“你爸隔天就要回部队了。我送他到告别的路口,跟他握了一下手。”


干净利落的动作,在那个年代有着誓言般的爆发力。是对彼此的祝福,更是无言的期许。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我赶着去上班。经过车站,恰好看到你爸在路边等车,我们就隔着马路挥了挥手。”


这样清晰如昨的细节,想必是锁在母亲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彼时彼刻,父亲母亲一定猜想是得到了命运的首肯。纵然是在人口不多的小镇,对于站在未知路口的少男少女,这样的偶遇也是鼓舞人心的。


“再后来就是写信联系了。你爸回到部队,一般一个星期给我写一、两封信。”


“那些信还在吗?”


“在,在。都在家里呢。”


“天,我也想看呐!”


“我们俩的信,怎么能让你看。”


“哈哈哈!收到信的时候你会高兴吗?”


总之有一种等信的感觉吧。


“后来呢?”


“隔年我们就结婚了。”


“啊?你们不就见了没几回吗?”


“你们现在不也可以闪婚吗?”


聊到这儿,我猛地想起每日书的伙伴王山佳玉帮我出的主意,于是使坏地问了一句:


“妈,你最喜欢哪个男演员啊?”


“什么?”


“就你眼里哪个男演员长得最帅?”


母亲的回答让我笑了一个晚上。


“刘烨?我觉得不帅。陆毅?我也不喜欢。邓超?邓超太矮了。”



2017年12月8日。第八日。通话时长:18分19秒。


今晚与同事喝完酒,回家迟了。母亲说是已等我很久。


我迷迷糊糊冒着一股酒劲。大概不清醒的人总喜欢谈爱情,我又顺着昨晚的话题聊起来。


“妈,说说你跟爸之间最浪漫的事情吧?”


“我得想想。”


对于母亲会怎样回答,我多少有些预期。没有卿卿我我,都是举轻若重的平淡与寻常。


“我们第二回去北京旅行。你爸给我买了一条珍珠项链,花了他280元。还买了一副眼镜,红色的镜框。眼镜已经坏掉了,但我没有扔掉。”


父亲和母亲去北京旅行,是舅舅掏的钱。舅舅也去了,带着相机给他们拍了不少照片。照片中的母亲套着白上衣和牛仔裤,站在父亲身旁,珍珠项链和红色眼镜也是幸福的形状。稀疏平常的物件,记录了如此关键的时刻。若是今天拿在手里,必定会有岁月的重量与温度。


“那现在呢?现在有什么浪漫的事情吗?”


今晚你爸在客厅绕圈子散步,我老故意去拦住他,这就是浪漫。


我被母亲逗乐了。她也在笑。这两个“老小孩”。


“现在没想过要浪漫。你爸去年给我买了一条橘红色的裙子,还买了一件羽绒服,他知道我怕冷。这算是浪漫吗?”


我尚未答她,母亲又自顾自地说回北京之行。


“去了景山公园,去了天坛、故宫、天安门,也去了十三陵和颐和园。爬长城,爬了几个台阶我就爬不动了。那时是夏天,北京很热,你爸在王府井给我买了一个很贵的西瓜,还买了一个伊丽莎白,很不好吃。”


有时候你会惊叹于人的记忆力。众多琐碎的细节,时至今日母亲仍能说得明明白白。尽管经过几十年岁月的打磨,记忆很可能已不是百分之百的原貌,但附着其中的那份情绪,总是忘不掉的。


“刚结婚那一年,我去你爸部队探亲——那是我唯一一次去探亲。火车票不好买,你爸只给我买到一张卧铺票,他自己是坐票。晚上他睡得不踏实,总是过来看我。”


“那也是我们第一次去北京,没钱住正规宾馆,就住在一家防空洞改造的小旅舍。你爸睡在大通铺,给我订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的锁是坏的,你爸就找来一根铁丝,让我把门把手跟门栓绑起来。”


“后来住在你爸宿舍,条件也差。天气冷,又没有煤炭,我们就一起到外面捡叶子回来烧。那时候刚刚怀上你,我整天犯困。遇到第一次下雪,你爸总想喊我起来看,我却赖着不肯起床。”


“有一天你爸在午睡,让我准点喊他起床,他下午要主持一个会议。我织着毛衣,不小心打起瞌睡,忘了叫你爸。他因为迟到,当着所有团职干部的面,被师长喊去罚站。”


“因为天气冷,我给冻感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赶上别处有飞机坠落,你爸要去处理事故,走之前给我买了一盒方便面和两个鸡肝。辣味的牛肉方便面,今天想起来都觉得很爽口。”


这些场景拼凑出一个愈来愈完整的剧本,父亲母亲在台上说呀唱呀爱呀恨呀。他们有说有笑演着自己的那份戏,真好。就是太遗憾,我做不了他们的观众。


“妈,结婚那天你是什么心情?”


“说实话,就是晕晕的。”


“啊?”


“感觉糊里糊涂。结婚纪念日我现在都记不住了,听你爸说是11月23日,他一直记在本子上。”


“11月23日?那不是刚刚过去吗?”


 “什么?已经过去了?前几天你爸还跟我说要好好庆祝一下哩,怎么就过去了?”


我坐直身子,酒醒了一半。




2017年12月11日。第十一日。通话时长:25分03秒。


今天我决心挑战一个“极具危险性”的话题。


“妈,你为什么要生我啊?”


“为什么要生你?结婚前我没想过要生小孩,也没想过不生小孩。傻傻地结完婚,顺其自然就生了你。那个年代,结了婚都是要生小孩的。”


对我而言,小孩是一类非常可怖的生物——不懂人事又不讲情理。我早早铁了心要放弃“为人父”的权利。可是在父母亲的世界里,“生小孩”无非是一种不言自喻的生而为人之义务。如此观念上的迥异像是一颗雷。在彼此碰撞过几回以后,我们仨现在谁都不再轻易越雷池半步。


“那生了小孩,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吗?”


“会。自你出生以后,我就开始绕着你和家庭转,在很多年里我都感觉是晕的。”


“晕?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昏昏沉沉,不再去考虑工作或是追求进步。生完小孩感觉不一样了。”


“再具体一点。不一样在哪儿呢?”


“我也说不上来。每天绕着小孩转,无钟无点、无日无夜,完全没有时间规划。”


那你不会感到自己的人生一下子没了吗?


会。


母亲的答案是果断的,未有一份犹豫和游移。这令我倍感震惊。我原本以为母亲会说一通符合社会主义价值观的大道理。


“你会后悔吗?”


“不会。毕竟那会儿你爸在部队,一定得有人在家带你。那时候我老跟单位请假,后来慢慢就与社会脱节了。”


听母亲这般回答,我心里并无多少触动。对于母亲为了另一个生命放弃生活,我更多的还是不赞同,甚至带有抑制不住的嗤之以鼻。


“妈,生小孩最大的快乐是什么?”


许久的沉默。这令我些许不安。


“生活的动力。”母亲的话掷地有声,一股清流缓缓淌过我的心头。“我从来没想过要生儿养老,只是单纯地觉得高兴。一跟别人提起你,心里就别说多开心了。“


母亲又接着说:“夫妻两人激情一过,生活会变得很淡。但有个小孩,家里就会很热闹。”


“可我现在也不在家了呀?”


“是啊。所以你每次回家之后再离开,你爸都会感叹:‘家里又安静了’。“


“妈,我有自己的人生。你跟爸把人生寄托在我身上,这不会很奇怪吗?”我不敢用太激烈的词,“奇怪”至少听上去不温不火,不会把雷引爆。


“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要老觉得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错。我们有时代的局限性。


近几年总感觉与父母相处得朦朦胧胧。所有的对话似乎都浮在日常的表面,一旦谈及左右人生的话题,我会大谈理性与逻辑,父亲母亲则把一切归咎于习俗和本能。这样不对称的谈话,几乎每天都在进行。我不屈不饶地问着“为什么”,有时候也令他们哑口无言。真是一道无解的方程式。


“妈,你说你生活的重心在我身上,到今天还是吗?”


“当然是啊。”在母亲眼里,我应该是个很不懂事的小孩吧。“你年纪还不够,有些问题虽然你也会想,但你不会考虑到我们这个程度。不管怎样,心总是系在你身上的。”


母亲说着说着忽然忆起了什么,她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


“我刚刚想起来。你出生之后,一开始我还是去上班的。后来你老是发高烧,我才不得不天天请假,在家里照顾你。”


这世间,大概是有无缘无故的爱的。



2017年12月16日。第十六日。通话时长:33分13秒。


每日书过半,我与父亲母亲的视频聊天计划却几乎要搁浅了。


这是一个十分复杂、微妙的过程。聆听着父母的口述史,我时而惊叹于某个闻所未闻的细节,被美好的爱所触动,时而埋在愧疚与烦躁中,难以自拔。我戴上一副度数极高的眼镜,仔细观察父母亲的一切——这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与父母亲之间的距离,先是慢慢拉近,又变得愈来愈远,终于感到一切都无法驾驭了。


“妈,说说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吧?”


“七点多我就起床,喝了一杯水。你爸那时已经去菜市场了。我帮你外婆洗完杯子,开始蒸蛋。等你爸买完菜回家,一道吃了早餐。洗干净糯米,准备好冰糖、花生和莲子,这是给你外婆做下午点心的食材。十点多给你外婆盛了一碗猪骨汤,陪她喝完。接着洗菜、做饭。蒸了一尾黑鱼,炖了一锅白萝卜。吃完饭洗了碗,午睡前喝了一杯‘大红袍’。”


今天我在百老汇电影中心呆了一天,看完《方向》《酒会》和《比利时国王》,过了一个迷你电影节。休息时去了库布里克书店,淘到钟晓阳的《爱妻》,读了十几页,被典雅的文字所吸引。冬天猛地醒了,缩在咖啡馆里喝热牛奶,身子也暖不起来。


“午睡醒来,帮你外婆准备洗澡水。你爸泡好茶,我休息了一会儿。给你外婆准备好点心,又是洗碗、洗菜、煮饭,没歇着。刚刚才坐下来看电视,等你视频。”


母亲说的时候,我并未认真记录,甚至没有动笔写下来的欲望。待她说完这普通又典型的日常,我忽然感到很疲倦。


对于生活,我再次失去了热忱与兴致。



2017年12月21日。第二十一日。通话时长:24分。


“妈,给你100元,你会用来干什么?”


“100元?……我不想用来买什么,装起来就好了。”


“嗯?那给你1000元呢?”


“哇塞…...我从来没想过拿钱来干什么。家里买菜、买东西,都是你爸在负责,我连社保那点钱都不花。”


“10000元呢?给你10000元。”


“也就是存起来,留着给你啊。我也不会玩投资。”


不管母亲到底是如何想的,也不论对与错,总之在这个瞬间,我被母亲的回答彻底击垮了。并非纯粹的愤怒、焦虑或是其它情绪,而是一种退潮以后的疲惫感。我理不清头绪,从头至脚都是无力感。


“妈,前几天我是不是问过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好像是。”


“你是怎么回答我的?我记不太起来了。”


“我也忘了。你不是可以查到的吗?”


沉默是非常有效的保护色。


而后,母亲说了一句有些文采、出自生活又不似生活的话:“我生活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还谈什么人生意义?”       


不知道母亲当时有怎样的心理波动,我的情绪一下子凉了下来。如倾盆大雨过后,一片潮湿。


为什么向母亲走近了一步,又会感觉是一场把握不住的远离呢。


更令我惊讶的是,二十天来,母亲头一回生气了。


“哎,像我这样文不文、武不武的,谈什么人生意义!”



2017年12月27日。第二十七天。通话时长:56分52秒。


每日书写到今天,我与父亲母亲似乎已经没有再多的话可以讲。刚想出这个计划时的得意、窃喜,头几回视频时的心动、感激,都已经透支了。现在除去日常的寒暄问候,基本就是各顾各的变相沉默。这种沉默,是相当之尴尬又令人难以忍受的——像是大庭广众下的批斗,控告他们不是成功的父母,而我远非能令父母称心的儿子。


“今晚还聊点什么吗?”母亲问得很轻、很淡。在某种意义上,每晚的视频对她也是一项重负,尽管她确确实实是尽力了。


“不聊什么了。今天的内容,我自己编一段就行。”


“啊?那你就不用专门跟我们视频了。”


“不影响,就这样开着吧。”


我绝对不是性格急躁的人,准确说来还比较温和。可是近日一打开视频,看到父亲母亲,竟会自然而然地坐立不安起来。无论如何自我暗示,我还是止不住地感到沮丧。


没有什么特别的,母亲与父亲互相聊着我并无兴趣的话题。我敲下这些文字,偶尔看几眼镜头,撞上几回母亲的眼神。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看着母亲的正脸,觉得她已经很老了。又几乎是在同一瞬,我忽然想明白了:父亲与母亲的角色,承载着几多人生不堪的命题:责任、衰老、死亡、远离与羁绊。


他们像是一面镜子,每一回望向他们,我都清楚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困惑与卑微。


二零一七年是一个马尔克斯笔尖下魔幻的故事。一千八百公里的南北位移,让异乡人成为了异乡人。近在咫尺的故土,却让随生活浪荡的游子困惑不已。所谓羁绊,是一份厚植了生命的恩赐,或是文艺复兴语境里亟需挣脱的桎梏牢笼呢?


正如尤金·奥尼尔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写下:事到头来,我们就会发现,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介于二者之间,又像是被迫做的,又像是你自愿做的,而你也就永远失去了你那个真正的自我。


昨天有亲戚在家族群里问我:元旦是否回家?


母亲替我回了句:他不想家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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