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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第一年,我在雀巢工作 | 童言专栏

2018-04-03 童言 三明治

我一直有意回避写大学毕业后的经历,无论可告人的还是不可告人的。直到有一次和朋友聊起,她说:“你过的才叫青春啊!”想想也是,鲁莽,任性,自我,但同时对世界好奇,奋不顾身去闯荡,不就是青春的定义吗?


那就,先把可告人的写出来吧。



文字 | 童言

插画 | 婳语



1


现在回想,我过山车般的人生,竟是从入职雀巢开始。


大四那年,我一心扑在考外交部。读的是(英语)外交专业,大学有“外交官”摇篮之称,理所当然地以为,外交部必定就是我人生下一步。加上从小学,中学,到保送大学,一路顺风顺水,从来用不着考虑plan B。结果,我偏偏落榜,连公务员考试也没过。灰心丧气了大半年,眼看身边同学陆续有着落,才决心找工作。


好的单位早来招聘过,“箩底橙”我又看不上,而搬离宿舍的日期,迫在眉梢。幸好,当时的班长同时拿到雀巢与中行offer。他后来决定投身金融业,便把雀巢位置让给我。我赶紧抓住尾巴去面试。终于,接到毕业证书那天,我签下了合同。


我的职位为management trainee,管理培训生,外企圈内特别流行。一般用2-3年时间在不同部门轮岗,然后直接晋升为管理层。我其实既不懂商业,也不感冒管理,但好歹抱佛脚得来的工作单位是全球知名企业,连我奶奶都晓得呢!再想着自己很快就会像港剧里的职业女强人那般,身穿洋服,脚蹬高跟,谈判桌前英姿飒爽,心底里多少酿出些憧憬。


入职第一周,公司安排了培训,在酒仙桥总部,来自上海南京广州成都的trainee都出差飞来了。都是刚出校门的应届生,其中不乏北大清华复旦。北京区的加我共13人,分别进入人力、财务、水、早餐谷物等部门。我和另外四个trainee则在干货,负责咖啡,奶粉,糖果等品项。


总部办公室独立成栋,内部装修以亮白为底色,阳光充盈。随处可见熟悉的雀巢海报,但并不俗气,更像收藏家的艺术装饰。我们如身处天堂,咖啡与巧克力源源不断。


彼时雀巢正经历奶粉碘超标事件,轮到介绍奶粉品项时,负责的经理——一个荷兰人,带着欧洲人温暖的笑意,不慌不忙给我们解释,并强调公司已担负大公司应有的责任,问题奶粉全部退换。我心想这与我何干,却瞥见坐在旁边的trainee,抄了密密麻麻好几页笔记,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样子。


培训结束后,trainee们各自回到所在区域。我们几个干货的,则到东直门北京办事处那儿报到。和总部很不一样,办事处只占据某写字楼里的小半层。窗户很小,全靠白炽灯照明,混淆了日与夜。放眼都是办公桌,一摞摞散乱的文件夹,水一样溢满过道,像很久没收拾过的房子。房子主人都很忙,对着电脑猛敲键盘,许久才有人抬头,出来把我们领进会议室。经理主管轮流讲了两天,我们迎来了第一项工作任务:


周末客串促销员。


我们五个被分配到不同超市,我的是易初莲花。因为有过在广州花市叫卖的经验,以前也上过台跳过舞,我一点也不怯场,往货架旁一站,扯起嗓子就喊:“冰咖啡,冰咖啡,冰水就能冲的咖啡!促销买一送一,别错过啦!”


两小时后,嗓子又痒又疼,像夹着条挣扎的蜈蚣,脚底也感觉像扎了钉子。上一次这样连站好几小时,还是大一军训时呢!我下班回到家,坐下来就不愿起。想到第二天还要继续,草草在冰箱翻出点零食,上床倒头就睡。


等到周一,我们几个把憋了一周末的苦全倒出来。谢天谢地,客串任务终于完成。不知谁听来的消息,说上海一个trainee已递交辞职信了。大家说着都觉惊讶,但经历了两天的重剂量,又不免有些羡慕。我突然意识到:嘿,原来工作不爽,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可比在校园时潇洒!


这时,HR进来,手指尖点我们人头:


“一一,你去key account(大卖场),找陈经理。”


“小白,你负责糖果,找张经理。”


“Phoebe,你去做便利店。”


“王科,特殊渠道。”


一个接一个,很快,会议室就剩下我。


“那我找谁去?”


“哦,小方,他待会就到。”


小方?


Oh no!




2




小方,又称方主任,雀巢促销员部门 (Sales Promotion Team,简称SPT )负责人。他脑袋呈鸡蛋型,成线的小眼睛,挡不住精明一闪一闪。我周末做促销员时见过他,拿着手提包看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那时没说的话,没想到都留到现在了:


“童言啊,你以前在日本公司待过吧?笑得真甜,还会鞠躬,五个中就数你最专业了!”


方主任说得激动极了,恨不得拉起我的手剧烈摇晃。我不自在地微微笑了笑。刚入职就收到赞扬,窃喜还来不及。但一想到其他人都去做业务了,只有我一个天天站超市,喜悦很快化为灰烬。


方经理没注意到我的心理变化,继续说:


“从明天起,你先去超市卖一个月咖啡,体验体验,回来直接做主管!”他拍拍我肩膀,架势很有领导人风范:“人心啊,最不好管了。大学生trainee,好好干!”


方主任四川口音浓郁,英文单词在他麻辣锅里涮过,“trainee”摇身变“脆妮”。


我笑不出来。


第二天,我拖着乳酸还没消去的身体,去朝阳门华普超市报到。真讽刺,超市正对面就是外交部。威武的建筑,那么近,那么远。曾经的心碎好不容易愈合了,现在又脆脆裂开道口子,我对自己叹了口气,转身拨开黑得发油的塑料风帘,走进超市。


暧昧的味道扑面而来。炖肘子的香,炒板栗的甜,大衣上的油,多年不通风的霉,还有生鲜蔬菜肉类混杂的迷茫,金字塔一样在空气中堆砌。听方主任说,华普超市可是榜样店,逢大老板行市必点。可就这么一家秃顶中年男人般的超市,有什么看头?


我捂着鼻子,在底下二层找到雀巢咖啡专属货架,一个短头发促销员正忙着上货。


“我....我是童言。”我走过去说,“方主任叫我来的。”


“哦,我知道!我是阿华,” 女孩指着自己说,然后蹲下去,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先去换工服吧。”


我接过来,才发现阿华一直在朝我笑。她的笑很有傻根的影子,都是憨憨的没心没肺。配上她麦色的皮肤,苹果红的脸颊,就像走进秋高气爽的田间,我顿时又开心起来。


我躲在一堆咖啡箱子后换衣服。蓝色上衣,上面印着“雀巢冰咖啡”字样,配上牛仔裤还挺精神。阿华并不知道我已在总部接受过培训,仍耐心给我介绍产品知识:盒装11包,22包,桶装黑咖啡,咖啡礼盒。她张嘴就是“咱家咖啡”,自豪得像夸自家大胖猪。这也难怪。雀巢占了超市的整整小半层,陈列面排得像环幕电影,360度全方位无死角。M打头竞品被挤到角落,完全不是对手。我算弄明白华普何为老板心头好,瞧这一排排一列列的,阅兵一样,多威风!


和易初莲花那种大卖场气势不一样,来华普的客人很少蜂拥而至。多为散客,可能忽然想起咖啡喝完了,才急匆匆下来买。而阿华卖得比较被动,顾客问起才过去介绍,要是不买就放走了。


我可不!主动出击!一觉察有生人走近咖啡区域,我立刻笑盈盈地凑上去:要买咖啡吗?哦,您不喜欢冰咖啡?那热咖啡吧。不喜欢黑咖啡?没关系,咱们有调配好的一加二。总之,一定不能让客人空手而去。而且,我还有优势:我会英语和粤语。附近商务办公楼多,下来买咖啡的香港人或洋人也多。我左一句:帮衬吓啦!右一句 hello how are you,把阿华平时遗漏的顾客群一网捞回来。


很快,整层楼的促销大妈都知道雀巢来了个大学生,一有空就过来和我聊天,还指名找我帮忙翻译英文单词或繁体字。我这才觉得自己念那么多书没白费。可在顾客眼中,我和农村来的打工妹,没有任何区别。一次,一位身穿驼色羊绒大衣的女士来买咖啡。她喜欢赠送的杯子,想让我多送两个。我拒绝后她悄悄拉我到旁边:


“妹子,送两个给我,我教你学英文吧!”


“我是北外英语系的。” 我说。


与此同时,我的四个同伴已成长为正式业务,每天到所负责超市,经历订货理货退货。有时候聚餐听他们说起和店长打交道,都是一场场狗血戏码。好的店长,欢迎订货,压一万箱咖啡都可以。碰到坏的,不让订货还不止,还变法子找茬。我不谙其中深浅,庆幸躲在华普屋檐下也挺幸福的。


负责华普业务的是一一,我们干活五人组之一。她是北大西语系才女,豌豆般娇小身材,上班总背着不合比例的大工作包。因为当时临近中秋,许多公司喜欢买雀巢咖啡作礼品。一一和店里谈下门口位置一个大堆头做促销。


“堆头”这玩意儿,外行人听不懂,但肯定见过。超市门口或过道,一个或多个牌子商品单独陈列,就是堆头。平常人逛超市,看见堆头搞特价,随便抓起放进购物车就走了。但为了筑起这座小山,背后需要业务洽谈,还要等超市打烊后,挑灯奋战。


为了帮一一,我们几个自愿加班。几百箱咖啡礼盒,从仓库搬出来后,要拆要叠要码。我们同心协力,在凌晨两点搞定。那时真年轻,熬夜也不觉着累。回家睡一觉,第二天又生生猛猛了。


一个月结束后,华普店销售额全北京第三名,仅次于两家大家乐福。阿华跳着过来拉我的手说:“真谢谢你!全靠你呢!”


离开华普时,我面朝外交部方向,远远送上一个飞吻。“就让梦想停留在空中吧”,我想,“路还是要往前走。” 我抓紧拳头,向空气捅了捅,给自己加油。


深秋了,晚风吹起,主寒。




  3


北京藏了这么一地儿,土著级别再高,也未必知道。这地方,美其名曰,南花园


从我那时在建国门的家出发,坐地铁到四惠东下。出站,过马路,营养不良的车站牌,瘦瘦立在马路旁。去南花园的公交,全北京只有一辆——455路。为了显现其独一无二的地位,汽车隔40分钟才发一辆,而且进站时,偏还要行驶一段才停下来。这可吓得一大群五颜六色的女人惊慌失措,乱哄哄飞奔上去,迅速凝结成两坨水果,沉沉坠在车厢旁。


上车次序,手肘定胜负。胳膊无论糙的嫩的,肉呼呼打成死结,惨叫声顿时连成一片:“去你的,手咋那么重!”“哎呦,疼死我啦!”司机早见怪不怪了,悠悠拿起大口杯,吹去揉进晨光的热气,专心享用媳妇早上泡的枸杞胖大海。差不多了,司机摁下喇叭,门一关,脚一踩,出发!水泥建筑渐渐消失,等木房子在尘土中若隐若现时,终点站观音堂到达。对,此地学名为观音堂。至于学名何以沦落为俗称,这就无从考究了。


车上下来的都是雀巢促销员,三三两两踩着泥路走。南花园是促销员部门“总部”。说是总部,更像雀巢见不得光的情人。草草租了某当地人家的客厅,连暖气片都没装,只有一台冬天吹凉风的空调。再隔出几个房间,就是开会办公的地方。每周一促销员开会,几十人挤着取暖。方主任讲话时,外面时不时传来鸡鸣犬吠。


我也跟着这群人走,不情愿地拖在后面。华普促销员任务结束后,方主任马上给我戴上“咖啡主管”的大帽子。可job description是什么,我毫无头绪,更不知应向谁打听。装模作样地跑店,进去和促销员朋友一样谈天说地。到点了,自己给自己下班。我可以预感,这样的日子,迟早被方主任逮个正着。


果然,散了会,方主任把我留下来。


“童言啊,最近工作得如何啊?”


“还行。”


“有问题吗?”


“没有。”


“怎么会没有?我都听到别人投诉了!”


到底是谁投诉的,我无从得知。但我很肯定,方主任的线人遍布京城,信号灯常亮,想掌握我的行踪,易如反掌。而我也自知表现不佳,戴不住“主管”帽子,便没有争辩,低头等待处置。


“这样吧,” 方主任换了一副商量的口气,“你现在写一份工作总结,我看看。”


我不知“工作总结”属哪种文体,我只会抒情散文。比喻排比拟人夸张加一起炒了一篇,递给方主。他从头开始读,读着读着,眼睛从线扩成面:


“写的什么东西?!” 方主任抬头问,鸡蛋脑袋气得裂出条条道道,“数据呢?分析呢?”


“我不会。”


“不会你问啊?”


“......”


方主任可能看不得女孩滴滴答答,“唉”地叹气,又开始念起他的“人心难管”经。我抽噎着望向他的小眼睛,竟剖离出“恨铁不成钢”的含义。那天,方主任给我放了半天假,让我回家再好好写一遍。我删去了感觉与温度,加进去冷冰冰的excel表格,交上去,过关了。


之后,方主任决定让我跟着奶粉队伍跑。我的”咖啡主管“头衔还戴着,但连南花园的狗都知道,我已降级成一名跟班理货






4


什么是理货?


说白了就是知心大姐。促销员店里受欺负了,工作有困难了,生活不如意了,都找理货。偌大北京城,配了雀巢促销员的超市,多得如共享单车地图上的标记。我不知道雀巢到底有多少理货,只知道每位理货手下管理着50-60位促销员,每天逛差不多10家店,一周工作六天。


方主任给我配备了三位理货大姐,我每天的任务,就是跟着其中一位大姐的行程转,她走哪儿,我跟哪儿。她们都在雀巢做了好些年头了,公交线路烂熟于心,什么21倒86倒322,出口一溜一溜,比今天的交通app强多了。她们对我也很关照,像教小鸟学飞一样,耐心讲解工作步骤。碰上某天任务不紧张,她们宁愿自己先出发,也让我在家多睡会,还给我发短信说:“没事,主任不会发现的。”


时值初冬,我在家攒下的暖意,出门就如炊烟般散去。寒气如利刀,捅过鞋底,穿刺三层棉裤,在肌肤上肆意。按今天的说法,理货该是相当健康的工作。早八点至晚六点,全程暴走,只有午饭时屁股才挨上板凳半小时。每隔两周,我们还得去如大兴房山的郊区巡店。回来车上,里面弥漫着一股北方独有的馊味。大姐看我饿,分给我半个馒头。我就着喝下连肠子都打颤的水,随着颠簸摇摇晃晃睡去。


一天傍晚,我下班约了朋友吃火锅。刚坐上出租车,接到大姐电话:


“店里促销员打架了!快赶过去!”


促销员打架,不外乎争陈列面。按道理,每家商品的陈列面是固定的,要增要缩,也应由业务与店里商榷。可要是店里制度本来就不完善,扩充陈列面可得看促销员泼辣本事,谁狠谁抢着。我在华普时没遇到,现在做理货倒遇上了。


我和大姐到达时,货架前已围了一圈人,都是超市里促销员,各站各的队伍。当事人两个脸上都因生气而血红血红的,还有几道抓破的印子,头发鸡窝一样。大姐已经开劝了,可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火还旺着呢,不一会儿又打起来了。我见着心都烦了,再想起吃不上的火锅,一怒就把恼气全摔出来:


“都他妈的给我住手!”我嚷起来。




沸腾突然哑了,就像被锅盖密实封住。一双双黑眼睛转过来,子弹一样嘭嘭嘭打了我一身。我偷偷看大姐反应,她没阻止,我权当默许,拿出卖咖啡的劲继续嚷:


“这么晚还为这破事来闹!打架那么厉害,跟我打试试?!!”


没人接话。


“那赶紧收拾回家去!”


其实两个促销员没见结果,还舍不得走,但火算是镇住了。大姐再上去打圆场,人很快就散了。我饿着肚子回家,直接走进浴室。30度热水呼啦啦打在身上,冲掉疲惫与眼泪。


就这样转了好几轮北京城后,方主任终于肯定了我的努力。他不用忙着应付各方压力时,也会聊起上辈子的事。他以前是当兵的,复员后去打工。上班第一天,老板让他打电话。他从未见过电话,乱打乱撞按了免提键。老板说,提起来。方主任没听懂,又不知如何下手,情急中便把整台电话提起来。


“哎,还是读书少啊”,他摇着头说,“像你们大学生,多好啊!”


方主任决定,元旦一过,就把奶粉主管交给我。


我要离开南花园了。




5


我到达餐厅时,一起入职的干货trainee都到齐了,还请来HR Alice,当初就是她把我们招进来的。大家吃得很拘束,聊聊天气,聊聊八卦,始终没人勾起正题线头。等菜吃了一半,Alice终于开口:


“大家工作怎么样啊?”


“嗯......不大好。” 一一停下筷子,把目光转向小白。


“一点也不好!”小白冲出来说,“根本没人带我们!简直是自生自灭!”


在我们几个人中,来自桂林的小白最敢言敢怒。她留着利落短发,说话时下巴总上扬。4年练就的纯正京片子,很能撑起她大姐头的气场。但就算大姐头,也有被气得对着墙角哭的时候。她负责的家乐福,两个订货小伙子特别痞,让小白斟茶倒水不止,动不动还开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是我,可能当场就辞职不干了。可小白哭完,擦干眼泪,没事人一样回去磕订单。


有了小白的牵头,大家也纷纷讲起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诸多不如意。Alice没有打断,微笑听着,时不时同情地点点头。她来自南方,说话温润。身上总穿Brooks brother套装,和她的职业修养一样,专业,克制。


我没有加入讨论,只顾埋头吃饭。Alice可能看到我的脸绷得特别紧,故意把问题抛给我:


“童,你呢?SPT 怎么样??”


我把菜咽下去,清了清嗓子。我本想轻松地回她:“挺好的啊!”可嘴巴刚一松,脸就垮了,眼泪鼻涕赛跑着涌出来:


“我.......呜呜呜.......天天日晒雨淋......南花园那个鬼地方.......呜呜呜.....太冷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一张纸巾递过来。


是王科。本是清华理工男,来雀巢后专跑城郊别墅区小店。我看到他的袖子,布满每天风尘仆仆的印记。他兄长似的拍拍我肩膀,替我满上一杯热茶。


“哭出来就好。” Alice说。


那晚聚餐后,我终于调离南花园,转入便利店渠道


临走前,方主任请我吃了我最喜欢的酸菜汆白肉。南花园什么都不好,但木头房子里熬出来的五花肉片,又香又爽口,我以后再也没尝到过了


我也成为一名业务了。和管促销员不一样,业务每天必定去经销商那儿报到。货物都是经销商那儿出的,每天沟通,为了营造良好关系。九点左右,我开始出发到自己负责的店。当时我手下大概有30家,包括7-11,物美便利,好邻居,快客。上海华联虽算得上综合超市,有一阵子也属于便利渠道。


雀巢没给便利店配促销员,所以业务即得照顾陈列面,也要下订单。我的工作包里总带着雀巢品项列表,200多个单品逐个点,库存少了自然就需找店长订货了。但我实在一看数字就头疼,认为这样一包一包一盒一盒地数,简直浪费生命!还不如直接到店长那儿要库存记录,卖了多少剩了多少,一按打印,哗哗哗出来。


我直接敲开店长办公室的门------某上海华联。


里面一坐一站两个人。男的三十出头,脸朝电脑。女的烫着波浪头发。他们俩都带着袖套,穿着工作长袍,全身都是黑印子,像在仓库摸爬滚打好多年。而所谓办公室,和杂物房没区别。这里几箱,那里几盒,柠檬茶,方便面,饼干,卫生巾,像来到货物的难民营。





“对不起打扰了,” 我礼貌地说,“我想打印库存记录,可以吗?”


“不行。” 男的回复得干脆,眼睛一刻没离开电脑。女的很及时地补充动作,用眼角把我上下打量一番。


“可是我主管上次就进来打印的呀!”


“上次是上次,”女的说,很默契地接过说话权,“我们改规矩了。你出去吧,我们很忙。”


忙?


男的明明在打扫雷!或许他们还在调情!我穿水晶鞋的自尊心,承受不住半点重力。我哼地反驳回去:“怪不得东西都卖不动!瞧你们不务正业!”


说完,昂头走出办公室,狠狠把门一摔:


“啪!”


这一记,当然直接打进我主管的耳朵那儿。


我不怕。


我的主管叫贾莹。光看名字,以为女孩,实则一北京高大帅小伙,空军部队子弟。他的皮肤很对得起其秀气的名字,白皙得水蜜桃一样。贾莹和我几乎同岁,平时我们俩什么都谈,就是不谈工作。知道我在店里闯祸后,他特意安排一天,陪我去找店长,又是哥又是姐地亲热喊一通,替我赔礼道歉了,还和我一起把货从头到尾理清一遍。


那天中午,贾莹请我在店旁边吃了一顿工作餐,麦当劳。


“哎,” 我咬下一口鸡腿汉堡,问,“你真的喜欢做雀巢吗?” 


“恩......还好啊,攒点经验呗。” 他说,“怎么拉?你不喜欢?”


“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出国。”




6


工作后,父亲来北京看过我一次。我和室友租的是一幢老公寓的顶层,他住主人房,我住客房,在阁楼。房间不到十平米,经过简单装饰,有床有灯有衣柜,自觉一片温馨天地。可在父亲眼里,这可连外来打工妹宿舍都不如。父亲回家后和母亲说起,竟潸然泪下,心疼坏他从小溺宠的女儿。所以,当我提出要出国,父亲爽快答应,目的地由我决定。


去哪儿好?


美国......要考GRE,太难了;英国........没有奖学金,太贵了;想来想去,记得当时的外教好像提起过她留学的地方,是瑞典,还是瑞士来着?


“是瑞典,Uppsala大学,peace and conflict research专业。” Mary 说。她教美国当代历史,圆乎乎的一美国人,笑起来酒窝一跳一跳的。


“学费贵吗?”


“免费的!”


免费的?


原来,以福利好出名的瑞典,不仅免去欧盟学生学费,还把善心延伸至非欧盟学生。 (这项政策现已取消。)


“不过”,Mary说,“那边的生活费用挺高的,吃个麦当劳套餐也快八十块人民币呢!”


管他呢!先申请再说!


我找到一家中介代理。除了瑞典,还有芬兰和瑞士两国也同样实行免学费政策。但瑞士需要到当地学语言考上大学后才能免费。我在决定前一刻开始犹豫:


芬兰还是瑞典?


我想起了宜家。


就瑞典吧!


利用工作之余,我考了雅思,写了申请信,把所有资料交给中介后,继续走我的便利店。有一次,我去了虎坊桥那儿的美廉美超市。那是我第一次去那边,傍晚出来时猛然发现,周围全是民国建筑和老胡同。昏黄路灯下的人都骑着自行车,拐了弯就消失了。我以为自己误入时光机,走了很久,才找到公车回到2006年。


申请结果很快下来了。我如愿得到Uppsala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第一个告诉了贾莹,他很为我高兴,说自己也准备申请去加拿大了。那段时间我经历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贾莹都做了我忠实听众,临走时还帮我打扫出房间。


我辞了职,理由处填上:这份工作不适合我。HR问:很多人都在做不适合自己的工作呀。


“可他们,或许没察觉自己过的不开心。”


我很不开心。


告别北京,我回到广州老家打点行李。那年6月,仿古木船哥德堡号从瑞典出发至广州。这原是18世纪的商业航线。当年的哥德堡号因途中搁浅,船员救出来后,船身带着货物沉没于海底。后来瑞典人根据打捞残骸与记录,设计出现代哥德堡号,并沿着当年路线,重新到达目的地广州。





我和父母去大沙头参观了。一位金发蓝眼的船员问我,你去过瑞典吗?我说没去过,但我即将要去留学了。


父亲帮我订了从香港出发的航班。我们提前到香港,一家人吃了顿饭。母亲含泪送我入闸,我坐在午夜时分的机场里想:


这是开始,还是结束?



13年过去,小白成了唯一幸存者。我们那一届的雀巢trainee都先后离开了。我问她关于当年的感受,这是她写的:现在回想起刚入职那年的经历,其实特别宝贵。它让你知道这世界不是围着你转,不是所有人都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和颜悦色。工作环境的三教九流算见识到了,很多看上去挺傻x的人其实都有听牛x的一面,也算是社会第一课吧。




4月6日,童言即将开设自己的写作工坊。在过去的 365 日里,她曾经多次以每日书观察员和短故事学院的导师的身份,和学员进行直接的交流。她发现许多初学写作的人还分不清故事与流水账的区别,也有的饱含故事,却不懂得取舍素材。在4月6日即将开始的写作课程,她将把故事这回事说得更透更亲民,同时也多摘取生活中的不同情景,让更多人找到自己的写作动力,学会如何去写下生活中富有感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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