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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不会和我好好说话的爸爸丨三明治

2018-04-07 Solo 三明治


文 | Solo

编辑 | 郭歌


小舅舅前不久过世。在他出殡的前一晚,我用自己的公号发了篇悼念他的小文。看到弟弟妹妹转发,我才一个激灵,啊,那我爸不是就看到了嘛!他看到这一篇,自然也会看到我之前写的这个叫“中年妇女人参指南”的公号。看名字就知道是随便聊聊,他也未必看得明白,但在那篇小文里,有一句——“我非常非常羡慕我的妹妹,多么希望我的爸爸也能这样和我好好地说话。”


是的,我有一个不会和我好好说话的爸爸。我也不太会和他好好说话,不仅没办法和他好好说话,和我妈也没办法。这种交流的阻隔,是童年和少年无数次冲突、矛盾和伤害的累积。就好像玩俄罗斯方块,放错了一块,接着,又错了一块,很快就Game Over了。


我不仅朋友圈屏蔽了他,大约从青春期开始,我的小宇宙也屏蔽了他。


01

“下面有个把就更好!”


我其实有些好奇,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我的日记。不知道当他看到一个走向中年的我,在公号里写下的这些瞎七搭八的文字后,是什么感受。也许又是他经常放嘴边的那句:瞎搞,都是没用的瞎搞!


没用。这就是我爸对我,对我妈,大概也是他对所有女性的定义。


生完老大后,奶奶抱着小朋友和外公——就是我爸视频。


视频的那一头,从来都是趾高气昂的我爸,蜷在他那件厚棉袄里,罩了顶颇有些可爱也让我有些意外的绒线帽,双手拢进彼此的袖管里,弓成了一枚西瓜虫。他的背后站着爷爷,正笑意盈盈地等着外公和万里之外的外孙女的第一次视频连线。


奶奶抱起娃,凑近了镜头给他看,开心地问:“外公?看到了哇?好哇啦?”


我爸在镜头前忽然就微微抖了起来,笑嘻嘻地说:


“蛮好蛮好!下面有个把就更好!”


那一刻呀,谁能忘得了呢?相隔万里,空气中的尴尬都浓成了两碗猪油膏啊!


我也是在那一刻,忽然就在心里猛拍了下大腿:


啊,原来是因为重男轻女啊!


我好像忽然就明白我和我爸之间的症结。想通的那一刻,我不仅没有一点儿沮丧,反倒是如释重负。


就好像玩俄罗斯方块,即将弹尽粮绝的时候,终于等到了那只长把儿!


02

“走!我们买Walkman去!”


在解开了和我爸的症结后,无论是回忆从前,还是之后再遇上糟心事,我都心胸宽广得和甘地一样了。


往小里说,比如,我记忆里拥有的第一双皮鞋,它是咖啡色的。我至今还记得那双皮鞋的款式,就是现在流行的中性风的loaf鞋,挺时髦的,但在三十多年前,它就真的是一双正经的男孩穿的皮鞋。


往大里说,比如,我老公和他第一次的冲突。在娶了我很多年后的某一个晚上,因为一个特别鸡毛蒜皮的对话,他第一次听到我爸是怎样用集合了堪比iphone X版本的经典沪骂把我骂了一顿。在那一片混乱中,他咬牙切齿地对着我爸说了句:你再骂一句我老婆试试!事后,他和我婆婆感叹:妈,骂一条狗也不是这样的骂法啊!他不知道的是,我当时并没有多么在意他骂了什么,我只求他可别把我背带上睡着的老大给骂醒了……唉,我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重点。我爸和我公公投诉他如此器重的女婿如何不尊长的时候,非常委屈但又肯定地总结:一定是XXX(我)把他教坏的!


我公公听了以后非常震惊,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可平静了。我老公要是犯了罪,我爸让我顶包也是极有可能的。


作为一个父亲,他不爱我么?也并没有。他在情感上吝啬,但在物质上对我的付出,却颇有一些时下网红带货的眼光。比如,高中流行Walkman,他有一天就很郑重地和我说:走!我们买Walkman去!


我们就真的去了,地方还是他找的,在某个需要骑会儿自行车才能到达的商场。


我们一人一辆自行车,他前,我后。那是第一次我必须这样认真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距离,也让我能清楚地观赏到了一次属于我爸的移动体操。不知道是自行车刹车不行,还是这就是他喜欢的方式。每次一遇到红灯,他都会用一种超越普通成人幅度的跳跃,简直是要把自己从自行车上甩下来,同时还要用足够的下盘力量,稳住龙头不继续往前滑行。绿灯后,他又会两腿微微蹲下,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再一次把自己像甩一只麻袋那样,甩上自行车。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此生是真的再也没有看到过有第二个人采用过这样诡异的上下车法。


也是很多年以后,好像是我妈提醒了我:你爸腿短啊!


03

我是知青子女,但是个山寨版本


在研究了我爸的身材后,我又发现了一个事实:


他不是腿短,是没有展示出人类的黄金分割。


他上下半身的比例是五五对开的,有点像孩子画笔下的卡通人,腿短脚小没脖子。上了年纪后,感觉他脖子的地位更低了,索性就被长年没进了衣领里。因为很少有小时候一家三口出门溜达的记忆,我并没有因为爸爸长得不够高大而心生罅隙的经历。反倒是成年后,被夸长腿身材好后,会被友好地加一个问题:“你爸爸一定很高大的吧?”我马上就会准备好爽朗的笑声,接着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像我妈,我爸的腿也就够我妈小腿吧……”


开父母的玩笑,不得体,但我内心给了它一个得体的解释:用以缓解小时候各种糟糕回忆的应激反应。


不过呢,因可不是看腿长腿短,它是在你最失控或最得意的时候,把你还原成生养你的人的模样。我在每一次聚会聊high的时候,眼前就会晃过我爸喝着酒翘着脚吹过的牛皮;我也在每一次对着孩子忍不住嘶吼的时候,想起他瞪直了眼睛对着我这样一件没用的次品的咆哮。


我曾经很想知道,如果我是个儿子会怎样?如果我下面多个把儿,是不是犯错的成本就低一些?如果我多一条染色体,是不是就多了和他叫板的资本?


我和一个把儿的区别就是,我有大脑,我会思考,所以我试图从他的成长史中找到一些源头,以安抚自己这些年内心的不平。知道他14岁顶替大哥去了黑龙江,知道他一呆就是十年,我脑子里的线圈又整齐了一些。


聊到这里,大约也知道了,我属于一名背负了一个时代印记的知青子女。不过,我只是个山寨版本。对故乡的认同感,青春期的迁徙,和陌生亲眷间的隔阂,这些我都没有糟糕的记忆,我爸在知识青年大返乡之前,就已经被我奶奶安排了一门她从宁波老家联络好的亲事。就在亲事落定,我爸准备做宁波上门女婿的时候,大返乡运动浩浩荡荡,我爸可以回上海了!


我觉得当年我奶奶的感觉吧,就好比是刚入手了iphone 8,接着iphone X就上市了!


她手捏“iphone X”为我们一家三口开启的上海新生活,改变了我妈的一生,给了我一小段有些波折的童年,也开启了我爸和自己父母即将半生决裂的序章。


04

爸爸被扔出爷爷奶奶的阁楼


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爸和家里吵翻的呢?


最早的记忆应该是快要小学二年级的那个夏天。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下来,在晒台上开始包返校后拿到的新书。我可喜欢包书了,而且仿佛天生就有可以用很快的速度把一本书包得妥帖的本领。那个傍晚,我不只是包书,还要做一件有点牛掰的事情——把长方形的生词卡片缝到一起。真的,没有订书机,完全凭针和线把卡片们穿起来。


在我准备针线穿卡片的时候,听到了阁楼上的动静。


我的爷爷奶奶住阁楼。虽然是阁楼,但比我们一家住的过道间大多了,能容得下一大一小两张床,一张八仙桌,两个立柜,一个冰箱,还有一个显得深不可测的储藏室。


所以,那样一间宽敞的阁楼,容得下很多大人,除了我的爷爷奶奶,还有大伯父,小娘娘,小叔叔等,当然,还有我爸。


他们如果走下阁楼就能看到厨房,当年在弄堂里能有独立的厨房也算一种财务自由。其实,这个厨房的存在也是得益于面积有点阔气的晒台,就是那个我沐浴在夏末傍晚的爽快里,在小板凳上正努力把针头扎进包书纸准备大展手脚的那个晒台。


不过,走下来的不是大人。先是一只皮鞋被扔了下来,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一只锅子,在它之前,锅盖先毫不犹豫地飞下来,之后的很多东西我有点忘了,总之是不少。我置身在一个绝佳的视角,阁楼上的灯光又打得分外精准,扑面而来的画面真正是清楚又魔幻,那一刻就仿佛是舞台的一侧,演员们为了庆祝剧终,把道具一个个地往下扔。


最后,真正的演员,我爸出场了。他下落的速度堪比鞋子和锅子,但区别是,他比鞋子和锅子有后劲,曾几次试图冲上阁楼。我完全想不起大人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争吵,也可能我听到了也不明白,也可能我下意识地就关闭了听觉功能。


第二天,我发现,我把生词卡的书皮包反了。


老大一年级第一次领回新书后,看到了熟悉的生词本,我眼前闪过的就是那本包反了的生词本。第一页大约是6个还是8个生字,180度反转。这几个生词学得很快,很快就到了下一页。我当时应该准备了生词本的封面纸,但没有缝进去。若说我这个人对什么事情比较专注,包书算一件。


我比较好奇那些总是嚷嚷着小孩子懂什么的大人的童年。仿佛大人做的任何事情,对小孩子来说都是可以像可擦笔那样被抹去的。


小孩子都记得,有些只是他们告诉自己忘记了,有些是换了另一种语言记下来。


05

一个小时代的诞生


我爸和家人闹翻后,我反倒在很多事情上开怀了。


首先,我可以在学校吃午饭了!想象一下,一个家里近到,想哼个小曲儿,没哼完开头就走到校门口的小孩,能在学校吃午饭,这可不是我们那条路上普遍的事情。


我爸送饭勺来的那个中午太美好了,连那天天气特别好我都记得。那天吃的什么我也记得——狮子头青菜。从饭框里领一只热乎乎的饭盒,打开,一颗巨大的红烧狮子头被摆放在米饭的正中间,边上裹着一圈青菜,真正的众星拱月。隔了这么多年,论一个盒饭的品相、摆盘、菜式、滋味,我心目中的第一名永远是这盒我在学校吃到的第一顿午饭。


家里,也起了变化。我们家自己开伙了。


我妈在厨房入口的一角悬起了一个吊柜。吊柜还是定制的,正门被设计成了带纱窗的防蚊透气款。打开吊柜门,她把崭新的垒起来的三个人的碗筷餐具一件件地码好。关上门,它昭示着一个小时代的诞生。


全中国的“地域黑”黑上海人小气,有些方面不假,但其实只要假想一下当年,在那个人均个位数平方的空间里,两个人都决裂了,还得紧挨着一起过。情人可以一别两宽,家人和邻居是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隔壁的娘娘和弟媳吵翻了,还得忍住火,在一个煤气上点火。宠辱不惊,是被逼的,逼着逼着,就习惯了。


一家人吃饭,我举起筷子的时候内心是无比雀跃的。这意味着,我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想夹什么菜就可以夹什么菜了。


在分家之前,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即便开饭了,有些菜也必须等我的小娘娘到了才动筷。因为嫁到浦东,上班在浦西,为了不至于到家后三更半夜才吃上饭,她一个礼拜好几天都会在阁楼上吃完晚饭再坐摆渡回去。从曲阜路的店里坐公交过来,有时候就会耽搁一些。所以,那个晚上,当我的筷子忍不住戳进桌上的皮蛋,我爸的筷子就自然地落在了我头上。


我不太想描述我爸打我的细节。其实,他打小孩并不痛,只是气势骇人。就算是打个耳光,他起势的时候,手高举得简直下一秒就要和毛主席敬礼了,接着抡下来也是衣袖带风,但落到脸上,以美国医生喜欢让你用“1-10”形容痛的等级,我的感受,也就3-4吧,生孩子开两指那种吧。


因为夹个皮蛋被打不算糟心的,最糟心的是在泡饭里吃到蟑螂。


用文字描述吃到蟑螂是什么感受,有点对不起读者,所幸我的描述能力有限。也幸好因为是泡饭,脆脆的蟑螂和已经被泡软柔软的米饭之间还是有比较大的口感上的区别,于是我很快就发现它并吐了出来。


如果你问我当时的感受?我还真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吐出来后,家里人也并没有很大的动静,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这只蟑螂是在饭烧好了以后爬进去牺牲的,留得了全尸。


和我爸我妈三个人一起开伙后,我就不必再成为饭桌上的冒险王。


我们在有限的,去掉大橱和床后,只剩下两平米多的空间里,置办了一张占地约一平方米的可以拆卸的方桌。不吃饭的时候,方桌就在墙角,是一张集合了写字桌杂事桌和议事桌的多功能桌。吃饭的时候,它被搬到中间,我爸我妈面对面,我坐床边。


在这个方桌上,我们三个人吃过很多餐。


最开心的一餐,是有一回吃鱼头。我爸从鱼头里找出一根骨头,让我妈和我扔着玩,他一高兴,就对我说:你要是三次里能把它扔起来,爸爸马上给你十块钱!


我只扔了一次,它就竖了起来。


我妈欢呼,我爸笑得畅快,爽快地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交给了我!


那一刻我终生难忘。不仅因为我爸做到了言出必行,也因为它代表着我们三人关系的巅峰:和睦,信任,流畅,自在。无论隔了多少年,哪怕有一天我不幸得了阿兹海默,我想我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因为每次忆起,就会牵动身体里那根叫喜悦的神经。


06

爸爸去开家长会,满脸幸福的恼怒


我已经不记得是初中的哪一天开始,我爸就很少在饭点的时候出现了。


他驾驶着大货车在全国的国道上奔驰,家里的经济条件也跃上新台阶,他的家庭地位从重要变成了极为重要。重要到他如果回家,无论多晚,热饭热菜必须准备好,家中的那个小方桌也一定是他先享用的。如果我还有作业没有完成,就只能等,或者暂时退到床边,找个小板凳凑合一下。这些并不影响我的学习,我几乎没有什么作业需要完成很久。初中是我人生的巅峰,连续年级第一,一班之长。我爸在我的学习中投入最多的时间,恐怕就是研究去参加家长会穿什么,以及,在会上吹怎样的大牛。


我记得有一年家长会,他知道又是作为年级第一的父亲赴会,颇费了番心思。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他套上长裤,系上皮带,在老头背心外又套上了短袖衬衫,最后还穿上了皮鞋,一身武装地去了学校。没过多久,我在楼上就听到了他回家的动静。走的时候动静太大,整个弄堂都知道他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邻居们都非常给面子地挨个问他:家长会怎么样啊?


结果,他从走进弄堂后就开始骂人:(隐去沪骂若干)老师一句话都没让我说!痱子倒要悟出来了!只见他扶着门框,已经脱到只剩下了老头背心和长裤,皮带扣已经松开,脱掉皮鞋之后房门口飘逸的脚汗味还清晰得像在昨天。


眼看着他叼着烟,擦着汗,满脸幸福的恼怒,当时的我无法想象,不用多久,当我以胜利者的姿态考入全区唯一的市重点高中后会经历的人生低谷。即便到了今天,回想年轻偏执的班主任第一次家访的晚上还是有点艰难。她手里的活页夹有班里所有同学的考试,按名次排列。当她耿直地边说着我的情况,边从倒数的那几页翻开,在那个无比逼仄的家里,我爸只看了一眼后就把手交叉放在背后,笔直地背对着我,看着悬挂在墙头的电视机,再也没有和我们多说一句话。我也不太愿意回想之后每一次的考试,拿到成绩单后的那种恐惧。我拖着小伙伴在外面游荡到不得不回家的时间,鼓足了勇气走进弄堂,在门口就听到了我爸“有种不要死回来”的咆哮。


高中三年,我偶尔需要面对这位从不听我解释,也从来不会花时间了解我哪怕一点点的父亲的暴怒,但在我以为他最有可能爆发的那个下午,他却选择了沉默。


高考第一天就是数学。考试铃响,我回头从后排女生手里接过卷子的时候,看到了她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搞得同样懵逼的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最后三道大题我只做了第一道的一半,后面完全空白。走出考场,我找我爸费了点儿时间,他没有挤在门口焦灼的爹妈群里,站在马路对面的墙影里。那一年是几年一遇的高温,他打着赤膊,一手点着烟,一手扶着自行车,看我走过去,就掐掉烟松了撑脚。我一脸沉默地坐上后座,他也什么都没问,往家骑。他的背上有家里的竹席子留下的小方块印,从来不会和他有任何亲密动作的我,忽然下意识地边戳着那些方块印,边轻轻地说:爸,数学没考好。我记得他的背一僵,搞不清是因为我的戳动还是这个糟糕消息的触动。


回到家,他也什么都没说。很多年后忘了他和谁聊天,回忆起高考,他笑着说:当时听到数学不行,我就觉得她完了,要落榜了。又不敢刺激她。


结果是,高考三门,我的数学考得最好。


尽管数学没有考砸,一向骄傲的语文和英语也没有考好,最后录取的也并不是怎样了不起的学校,但我爸到马路对面银行付大学学费的阵仗还是惊动了半个银行的人。


他热得扯开了衬衫的一半纽扣,斜靠在柜台边,手里的存折被他拍得啪啪直响,当时就很怕他把存折拍散。这个场景太过深刻,以至于在美国有一次看我老公去兑支票,看到他用一个相同的姿势捏着支票本,莫名地提醒了他一句:当心,不要拍散了。


“有人哇啦!付大学学费啊!”这句话他大概重复了有三遍。


我是真的蛮害臊的,但看他脸上的那点得意,又为他为我感到骄傲这件事欣慰。


07

我在婚礼的那一天,终于刑满释放


我不知道那个存折里有多少钱,但关于家庭财政我还真的了解一点。


我爸喝大了酒后,有一次颇为得意地和我报了一个数字。我不知道他和我分享这个数字的意图,我总觉得这是属于他和我妈之间的秘密,和我这个小孩无关。现在回想起来,我爸其实是不自觉地和我进行着时下育儿观念里流行的财商教育:让孩子了解家庭的经济状况,量入而出。我虽然对这个数字没有概念,但觉得它对普通的家庭来说应该也算是一笔可观的积蓄。因为他这一次的酒后兴起,给了年幼的我一种安全感,也给了我很多年后为家里看房的底气。


我从大学起就开始注意上海的房价,并且旁敲侧击地提供了我爸几次买房的消息,都没有被采纳。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他既保守,更有对我这个无用女儿的不信任,只是兴奋地想为改善家庭的住房条件全力以赴:找房源,带他们看房,说服他们付了首付,拿出自己刚工作不久的全部积蓄装修,负担全部的房贷,结果最后因为收房时一些极小的原因,我爸就像高中收到成绩单后的某一天晚上那样,朝我猛烈地开火,爆发出了对买这套房子无穷无尽的怨愤。


为新房收家具的那个下午,初中的几个老同学一起来帮忙,其中有一位身材魁梧,平时看着木讷的男同学,在看到我爸对着我一顿山呼海啸后,回去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我的另一位同学:她是不是亲生的?


这个疑问我也曾经有过,但只要照一下镜子就知道我不可能等到另一个爸爸。我和我爸除了身材差之千里,但容貌真是完美的复刻。我爸和我奶奶是另一种复刻。所以,它也证明了一点,容貌和基因上的无限接近,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在一张桌上坚持吃完一顿饭而不发生一次火拼。


因为怕火拼,我在自己的婚礼开始前,顶着妆,提着裙子,把两个伴郎两个发小,总计四位高壮的男生叫到跟前,像黑社会老板娘一样,用一种悲壮并充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语气关照他们:如果,一会儿,我爸在婚礼上有任何状况,你,你,你,还有你,帮我用最快的速度先把他拖到最里层的房间,不管他什么反应,都不要让他出来,让婚礼走完正常的流程再说。


结果呢,他除了自说自话地把我的排位全部打乱,以至于我好几个朋友只能两个人挤一个位子看完了仪式不得不中途离开外,并没有拿下我忐忑了一整天准备颁发给他的“意外贡献奖”。相反,他在台上认真地读完我公公准备的发言稿,“夫妻齐心,齐力断金”这八个字被他念得掷地有声,引发了全场的笑声和掌声。


那一刻,我站在他边上,内心有一种刑满释放的痛快。


08

看到存折的那一刻


在结婚之前,我终于下定决心把那套让我耳根不得一丝清净的房子卖了。


现在每次经过那套房子,想到已经起跳十几倍的房价,我有错过人生第一桶金的遗憾,但我很清楚,即便它升级成一桶钻石,也暂时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


我妈和我爸吵翻的某一天,她像是攒够了独立生活的决心,甩给我好几张存折让我看看能拿出多少钱。那一刻,上海的楼价已经翻了两番。我看着这些数字,内心混合了愤怒和悲凉。我这才知道,在卖掉那套房子的时候,他们可以轻松地付清房子全款,却让我这个月入四千的女儿,糊里糊涂又心甘情愿地用近一半的薪水供房贷,最后卖出房子,却被扣上了不孝败家女的帽子。


前两天,接到我爸保险经纪的电话,他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战战兢兢,聊完了,特别感慨了下:哎呀你很好沟通的啊,一说就明白,但你爸说,你和他关系很不好,我以为……他没说下去。


我在电话这头忍住了没笑出声,特别想知道我爸到了这个年纪,是怎样和旁人形容我的,还会是以前老邻居们忍不住来和我八卦的我爸嘴里那个一无是处的女儿吗?


我还是做不到和我爸好好说话,我就少说几句。仔细回忆童年和少女时期,对比我身边的一些朋友,我也不算经历了多大的磨难,相反,因为和父母的缘分不深,我不想自己的孩子复制我的童年,在做妈妈以后,我把家庭和孩子放在第一位,我希望她们在年长后,回忆起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日子,多一些甜蜜少一些遗憾。


我想我爸对家庭生活也是渴望的。当年那个14岁的少年,胡子茬还没出就告别了父母,坐上火车奔赴黑龙江,十年后回来,和父母兄弟姐妹已经身处两个世界,直到他从阁楼上滚下来,两个世界宣告独立。又隔了那么多年,我眼看着他仿佛被施舍着再次回归大家庭的版图,他是雀跃的,甚至有时候因为调节不好自己热情的浓度,让大家都陷入尴尬。


我有多少伤痛,我的爸爸也有。他的身后有一个时代的残酷,也有个人的悲情。我为自己遭遇的不平怨恨过,伤心过,但我现在更多的是庆幸,甚至感谢他这么多年一直看扁我。


多经历一些总是好的,而且,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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