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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狱”练瑜伽 | 三明治

珍妮 三明治 2019-07-03



作者练习的瑜伽音乐,可以配合音乐阅读文章



文章 | 珍妮

编辑 | 鸽子



 / 1. 刺激的决定 / 


早上七点,温哥华大街上还亮着路灯,我抱着刚买的瑜伽垫,坐公交去卡玛瑜伽学院上200小时瑜伽老师培训。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睡了四十分钟,听到报站,车门打开,尿骚、油腥、大麻味像一盆凉水,把我惊醒。又突然想到,到教室之前,得穿过这些味道,穿过半条后巷,穿过“那些人”,我怕了。


“那些人”大多吸毒成瘾,没有工作,无家可归,整天游荡在市区东边(Downtown East-side)。只要从超市偷一把手推车,或者旧旅行箱,他们就能塞进所有家当,拽到后巷,沿着大垃圾桶旁边,吃喝拉撒,用附近诊所发放的一次性注射套装,毫不避讳地往胳膊里打药,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因为吸毒过量死掉。标准注射套装有一个针筒,两个针头,POCKY饼干一样,装进蓝色小袋子。对于共用一管药剂的人来讲,不换针筒,起码可以换针头,避免交叉传染艾滋。卡玛的门口有时候会散着些用过的针头,橙色接口,耳钉一样细小,一不留神容易踩上去。


不看“那些人”,市区东边是个旅游区。经常有端着相机的人四处跑,因为温哥华一小半十九、二十世纪初的老房子还留在这里。造房子的人死了,现在,房子里填满国立银行、公立医院、世界名校、连锁超市、美术馆、图书馆、昂贵的餐馆;银行白领、跨单车的学生、穿制服的餐厅服务员,忙碌地来去;“那些人”混在其中,很醒目,单看他们歪歪扭扭慢条斯理的走路样子,就知道病得不轻;有些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扯开旅行箱,从里到外换一遍衣服;或者,几个人为几毛钱的烟头、25分钱在十字路口大吼大叫打起来;几个警察不得不轮番在街角巷尾盯着,没什么事,也得靠着警车喝咖啡。


过去三十多年,“那些人”已经成为温哥华乃至整个北美的经典。《温哥华太阳报》写过一个报道,称这批人占领了DTES(Downtown East-side),并把它变成“四条街的地狱”(Four Blocks’ Hell)。


一开始,听说那边还有个开了五年的瑜伽学校,我很吃惊。那种地方怎么好练瑜伽呢?


我点进卡玛瑜伽学校的网站,头条就写着“申请奖学金,有机会免费参加200小时瑜伽老师培训”。我好奇地填完表格,一键提交。过十分钟,校长Andrew回邮件请我去面试。


Andrew个子好小,十五六岁少年的样子。他把我领进办公室,指着一条长凳让我坐上去。长凳有一半掉了黑漆,露出底下肉色的木头,我把屁股靠上有漆的那一半。Andrew跳回自己的扶手椅,抱牢两个膝盖,语速很快地跟我讲话。


“我们不赚钱的,公共课都免费,高兴给钱,随便给多少都行。日常工作、家具、房租全靠义工、瑜伽老师培训和DTES社区支持。社区也指望外面的人能扔掉针筒,进来练练瑜伽。总之,全市找不出比我们更便宜的200小时瑜伽老师培训课啦。等等,我现在帮你查下哪一种奖学金还有位置。”


他“刺溜”转过电脑椅,“噼啪噼啪”打开电脑文件夹。我四下看看,这个房间,像厨房、像仓库,又像宿舍。水槽龙头上套了个白色净水处理器。紧挨水槽,一个双门大冰箱也是白的。两个白的东西在房间里显得最值钱。七八卷墨绿的瑜伽垫、十来个灰突突的瑜伽砖,横在Andrew身后的架子上,架子底层摞了两张挺小的单人折叠床。我看看Andrew,想着他大概没有房子,一个人住在馆里。这两张床像是比着他的尺寸买的,大胖子很难睡进去。这时,窗外发出一阵叫声,那种大型哺乳东西才有的吼叫,警笛随之“乌拉乌拉”。


不会是动物园的老虎跑了吧。我们“噌噌噌”下楼跑到前门,一个胖警察把守在外,摇着胳膊,往卡玛门口拽一道黄色警戒线,说门口的巴士半小时之内要改道去另一条街。我朝外看了看,不仅站台,门口三十米左右的大街也光溜溜的,一个人没有。


“反正有时候会有些情况。不打紧。你先进里头歇歇。”Andrew从容地走回学校里。我跟在他后头走上楼,听着老木楼梯“咯吱咯吱”,不知道说什么好。来上瑜伽课的人陆续从后门进来,Andrew坐到前台工作,我在房间喝了半小时的水。


竟然有这样的瑜伽馆,我要不要来?只是目前我还没拿到枫叶卡,没开始享受保险,万一出了事,加拿大可不会保护我。


“目前还有‘付1700刀,外加35小时义工’的奖学金。不过比起外面的瑜伽老师培训,真的很划算。他们基本都要3500刀。你懂的,对吧。这样,你要来的话,三天之内给我邮件,我把你加进下个礼拜开始的那个班。” 过半小时,他把我送出卡玛。


过两天,我给Andrew发了邮件,转过去200刀报名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刺激的决定。真要出事,就当活该。




我们这样进教室。图片来自谷歌。



 / 2. 狭路相逢“那些人” / 


我总是尽量躲开那些人,然而,不想遇到的事还是来了。


一个大清早,没几步快到学校后门,一个身影从巷子另一头失魂落魄跑出来,我加快步子。


“我不跟你讲话,不要钱。我就问一个问题。行吗?” 那人停在两米外,冲我说了一连串。


我只好停下来,瞥过去,碰上一双担惊受怕的蓝眼睛。


她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套偏大好几个码的衣裤,穿在身上,脏得看不出颜色,好像唱老生小演员出去瞎混到天亮打道回府,戏服还没来得及换。


“能给我10块钱,看病吗?”她使劲向前伸出右手,生怕我看不到她的恳求。衣袖掉下去,闪出细小的白手腕。五个手指头黑斑斑的,搞不清是淤血,还是烫伤,还是碘酒。


“我没钱。对不起。”我干巴巴的的声音在抖,腿脚僵着,好像站错了队,被严厉的校长发现。


“对不起。”蓝眼睛二话没说,松了一口气,顺着来路跑回去。


忘了自己怎么走到学校后门,戳中八位数密码,拉门,溜进去,关门,扭内锁;直到耳边响起“喀喀喀”三声,我才回过神。


之后,每次想到蓝眼睛,我有点惋惜。她看起来拘谨礼貌,希望不是生存型妓女(survival prostitute)。


根据DTES的女性健康诊所的分析,这里有些女孩从小被家人虐待,不上学,在街头晃荡,有毒瘾,有犯罪记录,找不到工作,做妓女,活不长。她们最怕 被嫖客暴力虐待,头破血流,缺胳膊断腿,接不了客,失去最后一点点工作机会。


尽管我完全避免和那些人有任何眼神接触,但一些男人,还是会随随便便来搭话。


一次中午,我拎着外卖回瑜伽馆,一个男人从巷子深处的垃圾桶背后挪出来,脸上盖着墨镜,牛仔裤腰勒着胯骨,低得不能再低,两根裤带垂在膝盖上。像招呼妓女,他朝我走来,扔了个声音:“嘿!麻麻桑!”


另一次中午,我在街边打电话,身边靠过来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我来不及躲,就听到粗鲁的声音:“嘿,你,你。你讲中文还讲英文?”瞥了一眼他的脚,从一双脏兮兮的凉鞋里伸出来,右脚没了大脚趾。我转身就走,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相信他们有资格得到爱。



 / 3. 海洛因,像上帝拥抱我 / 


相比来讲,我的导师倒像天使的化身。


“这一生里,每个人手上的牌都不尽相同。总之,我们能做的,就是学习上帝,爱所有人,相信他们已经尽力,就好了。”Steve几乎当它是口头禅,带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表情提到。好像多加点爱,世界就能和平。


一般,他的闲聊都挺轻松,纯素护肤品测评、怎么靠卖水晶石发家致富、市中心哪家大麻分销商最好(大麻种植今年合法)、熟悉的刺青打孔师傅是怎么成为LGBT艺术节领袖的。只有一次,他谈到政策,有点沉重:“二十岁的时候,我有多动症(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根本坐不住。成天泡吧,喝酒,玩雪板。那阵子我还不认识Dharma Mitta,但有一天,我梦见他了。他在梦里让我去上学。醒来以后,我上网一查,吓了一跳。真有这个人,而且还活着,在纽约教瑜伽。马上,我扔下手里的事情跑他工作室去了。总之吧,我相信命中注定。像外面这些人,他们也并不想这样生活,都是身不由己。很多人是上世纪政府‘那个’政策的实验牺牲品。”


身边的同学立刻炸了。我开始听到“deinstitutionalization”这个词,找Simon在维基页面上帮我翻出解释。


“deinstitutionalization”可以翻译成“去机构化”。要“去化”的机构,是精神病院。


19世纪,西方工业文明快速发展,机器取代大量劳动者,失去工作的劳动者没有工作来源,在贫穷和不稳定的社会地位中,身心失调,变成流浪汉和精神障碍群体。一开始,他们被政府隔离到郊外的精神病院群居,被暴力管制。地方不大,人太多,不讲卫生,引发不少传染病,有时候食物还不够分配,几年里,病死饿死大把人。


后来,哈佛大学一位心理学专家提出,认为这些“不正常”的人如果离开精神病院,融入“正常人”社交圈,能学会“正常”。“去机构化”(deinstitutionalization)的说法一下子很流行。


温哥华政府也觉得有道理,还能省钱。1970-80年前后,关闭了郊区几所精神病院。当时DTES经济衰退,政府就把人安置过来充人气。


那些人得到政府买单的廉租房、慈善机构买单的食物、甚至海洛因替代品。卡玛瑜伽学院对面的West Hasting 诊所变成当时北美最有名的替代品发放之一,有人越过美国西岸边境来注射。


谷歌再一搜“deinstitutionalization DTES”,大把高清纪实照片跳出来。我终于敢盯着那些脸,仔细看看。他们蜷缩在垃圾堆旁边,四脚朝天,帮自己注射,脸上一副上瘾的专心致志,期待一管打下去,自己又能精力充沛地站起来。




在DTES的后巷,有人上一秒还在打针,下一秒就倒下死了。图片来自谷歌。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说每一次打海洛因,都像拥抱上帝一样温暖。在十多个人的七嘴八舌中,Simon 的声音忽然飙高。



 / 4. 更勇敢地发现事情的另一面 / 


一天放学后,我打开后门,两米外,有个人,上半身栽在垃圾桶里。没等他直起身子,我赶紧退回来,扑通关好门。是男是女都没看清,眼前就一条拖在屁股尖上的辫子,好像很油腻。


“嗨,怎么了?”Fallon从楼上走下来。


“那个人。外面。”我语无伦次。


她马上从包里拿出一瓶香薰喷雾。


“如果他要伤害你,喷他眼睛。”


我没吭声,犹豫着。


“来,我送你出去。”我躲在门背后,等她握紧喷雾,打开后门。


“嗨。你好吗?”难以相信Fallon在跟那个人说话。


“嗨。你好吗?”一个疲惫低弱的男人声音。


接过Fallon护住的门,我看也不看垃圾桶,快步走出后巷


第二天,Fallon 跑来约我吃午饭。


“你知道吗,昨天太神奇啦!谢谢你让我有机会认识Poppy!”


我走之后,Poppy带Fallon去了他的住所。那些政府买单的旅馆。五十元一天。他给Fallon看了自己的唱片、书,告诉她,为了收集能源研发太阳能电池,他必须到后巷的垃圾桶里去找材料。


“我走的时候他哭啦。他说,哎呀,这真像一次约会。你可要再来啊。”


Fallon说着眼睛也红了。


“那下次再去呀,我和你一起去。”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这么讲。


Fallon没回答,眼睛看着餐厅外面来往的人,还在自己的故事里。


“我想啊,如果Poppy真的能约会,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


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但开始觉得大概有很多人能像Fallon一样,会勇敢地发现事情的另一面,不像我这么小气。




2016年,预防吸毒过量机构的社工正在一些后巷设点,打算支些帐篷,不定期巡逻,帮政府关心“那些人”。图片来自谷歌。



 / 5. 黑帮毒贩的感恩 / 


导师Lucy教过我们怎样用另一种方式看“那些人”。


“我们怕‘那些人’,他们还怕自己呢。每天跟那种生活方式较劲,挺受罪的。他们没问我要过钱,也没烦过我。”她笑着说话,抹茶绿的眼睛亮闪闪,像心里藏了糖。


“练瑜伽,也是练习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能量不受外在干扰。你们看我,在卡玛帮你们这些人做培训三年了,每个月少说也要花两三个礼拜挺在这,现在不好端端的?说穿了,谁也不比谁坏到哪去。”Lucy说得我宽心不少。从第一天上课起,任何人都愿意相信Lucy。她说话做事总爱替我们打算。


“我知道不管怎么讲,有的人还是会担惊受怕。来,我们分个一对一的瑜伽死党。互相留个电话,大清早约了一道来。”


Lucy教我们站成一排,按“1.2.1.2”的办法单双报数。单数站出来,排好,跟双数的面对面。像在幼儿园第一次参加集体游戏,大家互相瞅着,一直咯咯咯地笑。然后我们拿笔写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交给对方保管。


“现在玩个游戏。轮流介绍自己的名字。之后,我们再轮流重复一遍所有人的名字。”Lucy又借机让我们互相熟悉。


“英语非母语的同学可以最后来。”她多补充一句,体现对“少数派”的关注。在培训班里,英语非母语的除了我,只有一个日本男孩Mino。在英语母语国家,很多人聊得高兴,完全忘了对面英语非母语的人可能已经在中途走散。尤其课堂上,一个老师对着一把学生,对话变成抢答,英语非母语的人一般不好意思问太多,听不懂也就过去了。Lucy永远都多问一句,英语非母语的同学要提问吗。讲到瑜伽哲学、解剖和引导语,她把重要概念写在白板上,解释一遍,敲敲黑板,再问,Zhenni,你有不明白的吗?Mino, 你有不明白的吗?


“就我知道的,外面瑜伽馆的培训班,几十个人上大课,老师没机会认识每一个人。在卡玛,每一届培训,连老师,二十个人不到,跟家里人一样,每个人都互相认识。我们从卡玛毕业,又留在卡玛教课。”课间休息,我们围着Lucy闲聊,见Andrew握着杯咖啡,笑嘻嘻走进我们圈子,Lucy示意Andrew坐到她身边。Andrew坐下后,还比Lucy她矮半个头,Lucy正好轻松地揽住他的肩膀,开心地摇晃几下;“外面瑜伽馆的团队,很少有感情这么好的。一切都是Andrew 这个小男人的功劳呀。”Andrew看了Lucy一眼,露出不知所措的害羞,撇嘴一笑,牙齿很白。


Andrew在Facebook上发消息却一点不害羞, 每句话结束都要加个挤眉弄眼的GIF。翻翻他的Facebook日志,大部分是一张生活图配一小段感恩的文字。感恩邻居太太送他柠檬派,感恩不知名的瑜伽士送他蜡烛套装,感恩新凉拖让他充分享受阳光沙滩。有一张图收到八百个点赞。


那是一块装在盒子里的手表,像ZARA那种快时尚的设计,镶着水钻,。图片配了一个长故事和一个2006年的新闻链接。


那块表来自一个黑帮毒贩。当年,警察围剿,他没跑掉,被击毙;Andrew是他的同伙,在他身边,看到他死去,就“主动自首,表现出有尊严的良知”。法庭允许Andrew服刑赎罪。出狱后,Andrew改名换姓,搬到温哥华,从披萨店后厨慢慢做到店长,开始练瑜伽,做老师。


“过去十年,我不敢回想。直到今天无意发现这件礼物。谢谢当时最好的兄弟和家人,和多年前发生那件事时候死去的其他人。谢谢你们爱我。”


底下很多人留言:我们也爱你,瑜伽教父;你好棒;这故事对我太有启发了;没想到你的过去这么丰富,我们什么时候约个饭聊聊呀……


这三年,那些没钱又想当瑜伽老师的人,通过Andrew的帮助,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们的成功是Andrew对过去最好的感恩。



 / 6. 每个人都在克服毛病/


参加瑜伽老师培训的义工主要做前台轮班。一天三四班,两个人一班,每班两小时。上课之前帮人登记,课后扫教室,给饮水桶接水,时不时去洗手间看看,擦擦地上的水,往水槽的瓶子里灌满洗手液,确保架子上至少有两卷纸巾。


干完这些,其他时间,轮班的两个人正好凑在一起八卦。聊多了,我发现,在这帮瑜伽老师里,自己的脊柱侧弯根本不是见不得人的大毛病,有些人也不光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光鲜潇洒。


Abe 是典型的美国女孩。头发漂了全白,披下来,一个像日漫里美少年那样的鼻子,从头发中间伸出来。她的身高至少一米七五,一弯腰,两颗圆润的乳房几乎耸出瑜伽背心;走路时候,她直用前脚掌着地,小腿纤细的肌肉在后面紧绷绷的。我一直很羡慕她飘逸而有劲道的样子,然而,有一天,她跟我说“两年前,医生告诉我我得了胃癌。我吓得不轻,辞了工作,在家等死。有一天,我突然想通,反正快死了,死之前,不如帮帮什么人,死了以后,他们还能记着我。我找到了卡玛,来上瑜伽课,做义工。结果,到现在也没死成。”


Abe在卡玛的时间最久,一年多了。Andrew很不好意思,索性有偿雇佣她。如果没人有空来义工,Abe从早上八点呆到晚上九点。


“去年冬天有一天,晚上九点,外面下雪,我打算回家,走到后门,门推不开,像被锁了,但外面是密码锁,没人能上锁。再一使劲,扑通一声,门往外弹开了。地上倒着一个人影,背上满是积雪。我赶紧打电话,等警察来把他抬走。据说最后那人没死。我感觉自己在这儿,卡玛在这儿,说不定能救人命。”


胃切除三分之一后,Abe吃半流质。我跟她从晚上七点到九点呆在前台,见她捧了一罐自己做的蔬果糊当晚饭,过好一会儿才吃一勺,吃了一晚上。


Mellisa也喜欢自己做蔬果糊,喜欢泡热茶喝。我们在一个周五晚间搭档。下大雨,没几个人来,好一阵功夫,我们盘腿仰倒在沙发上发呆,不时看看对方,笑一下,但一句话也没有。


我注意到她哪怕喝茶,肩膀上也挂着包,像时时刻刻提防身边每一寸空气。为了打破无聊,我用开玩笑的态度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她还包不离身。


“啊?”Mellisa睁大眼睛,愣一下,又把眼睛一眯,完全不在意地笑起来。接着,像是下定决心说实话,她的语速又快又急。


“因为,因为,嗯,因为我有很多很多很多不安全感。”她抚弄着右边肩膀上的包带子。


“哦?”我有点内疚,感觉不小心碰了别人的伤疤。


“过去我当过记者,一直心烦,应付不了,后来查出得了焦虑症,才来加拿大读心理学和社会工作。一边学习,一边自己治疗。”她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茶,却从包里掏出一个大水杯,喝了一大口,恢复了眯眼一笑的神情。


“说实话现在感觉好很多。嗯,嗯,嗯尤其最近,每个周末跟你们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放松好多。”Melisa端起眼前的茶杯,咕咚咕咚喝光,捞住掉下右肩膀的包带子,挂回去。


和Candy一起工作最悠闲。我只要坐在前台,她自告奋勇包揽了所有的打扫,因为个子小,她能猫进前台的桌肚里,慢悠悠地把每个角落都撩一遍。


“这几年,我一边嗑药,一边后悔。练瑜伽才让我没那么讨厌自己。”她往前凑,抠着黑暗里一块发白的痕迹,有一搭没一搭跟我独白,背上新做的纹身图案一扭一扭。


“不管了,太难弄。”蹭了好几分钟,她大叫一声,从桌肚爬出来,收拾抹布站起身。


再回来,手里多了盒不知哪里来的冰淇淋。


“现在,我不嗑药,改嗑纯素冰淇凌了。”


她狠狠地挖出一勺,递到我嘴边,坚硬的粉色,我一口吞下去,冰冷的草莓味,把整个喉咙都冻住了。妈的,这冰淇凌究竟放了多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张口就吃同学们用勺子塞过来的食物,就像见面贴脸拥抱,习惯用卡玛的瑜伽垫,躺在别人腿上听课。


贴近了,发现每个人身上的毛病,觉得任何毛病都没什么大不了,大大小小,不过生死。


在卡玛的日子让我觉得越来越有意思。这么好玩,有点不舍得毕业了。




我们坐成一圈,学儿童瑜伽。像在幼儿园一样,同学之间靠得特别紧。图片来自Andrew。



 / 7. 你把我看哭了 / 


然而,终于到了毕业前的传统节目。


同学们坐在没有自然光的小教室中央。不开灯。地上点着五六根大蜡烛,亮光刚好够到看清别人的眼睛。


Andrew 点的香薰散出一股薄荷柠檬味。Lucy 发给我们一把豆腐块大小的便利贴和一支圆珠笔。Steve弹起吉他。教室里没有说话声。Eye Gazing (凝视)开始了。


我们和教室里每个人一一对望。每一次对望半分钟。二十次对望,像用二十种不同的方式看自己;每个人都在呼吸,和别人步调一致的呼吸,像是二十个自己同时呼吸;我们拿过便利贴,写下念头里的第一行字句,递给对方,二十张纸,像递给另一边的自己;流了二十次眼泪,拥抱了二十个自己,和二十个不同时刻的自己相遇告别。还有什么可怕呢?一切都是自己的。


因为Steve想为我们多弹一会儿吉他,放学后,同学们第一次没有分头回家,而是聚到附近的公园。


我们捡了块清净,在Steve 身边坐下,他却把吉他放一边,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盒子,捏出里头的白色小纸卷,点上。一阵大麻味。悠闲抿了几口,Steve突然站起身,把纸卷递给我,两手一撑,倒立起来。同学们乐坏了,四下张望着人来人往的公园:小情侣摇晃着推车里的小宝宝,依偎在树荫下,啃同一个汉堡;紧抓电话的男人,坐在长椅上,被电话那头的人气得大叫,甩了手里的星巴克咖啡杯;杯子滚到“那些人”的圈子外面,被其中一个人捡了,放进圈子里;圈子里有五颜六色的零食、饮料,和一个坐轮椅的人;坐轮椅的人手里抱一口音响,放出平克弗洛伊德的《Wall》专辑,一个用铁链拴着自己脖子的人,光了上身,只穿马甲,抖动弯弯曲曲的脊椎,贴着轮椅跳舞;有人吹响口哨,有人停下鼓掌,有人拿出手机拍视频,有人走出商店,向公园跑来……


临近夏天的夕阳,暖暖的,平等地照在每个人身上,我高兴地想哭。




毕业的时候,我们感觉像经历了好多。图片来自Andr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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