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我成为一个完美母亲 | 三明治

罗璐

坐标：上海

职业：自由职业（酒店体验师）

人生被生娃打了岔的85后妈妈

罗璐，一位生活在上海的全职妈妈，85后射手座，业余时间从事民宿酒店的体验写作，以“过好一生”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业。她报了半年的短故事写作课程，在上个月写下了对“完美母亲”形象的反抗的故事。

2019年第 53 篇中国故事

文 | 罗璐 

编辑 | 胖粒

“家里的菜怎么摆在地上啊？”老公有点不满地说着。我顺着他眼神望去的方向，看见厨房地上的几个塑料袋，里面是妈妈今天买回来的蔬菜。

我还没想好怎么来回答，老公接着说道：“放地上多不干净，我不喜欢。”

我听着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平复了下心情：“菜外面有塑料袋，我们家的地每天打扫也不脏，没事的。”

老公还是倔强地说：“我就是不喜欢吃的东西直接放在地上，我妈妈从来不放地上的。” 

我有点火大了：“我会跟我妈妈说，让她以后不要放地上，但是你也不要这个样子。她又不知道你的习惯。”

妈妈听到声响，从小房间里抱着我们刚出生 3 个月的女儿走出来，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如实说了刚才的情况，虽然妈妈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我知道这阵子因为自己没少让妈妈受委屈。自从妈妈来陪我生娃，坐月子开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老公对妈妈表示不满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老公要一起出门去办点事情，临走前老公托我妈妈帮他寄个快递，是一张给他设计项目的客户的收据。

妈妈接下那张 A4 大小打印出来的收据，随手折叠了下，老公嘴边发出啧的一声，望着那个没有被完全对称折叠的纸，迈出门的一只脚，停了下还是收了回来。看得出来他也想忍一下，但又没忍住，说：“妈，这个不能这么折得不整齐的，客户看到会不好的。”我看到妈妈有些惊慌失措的神情，她肯定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什么都做不对。

而我在中间为难，我知道老公作为设计师有些职业病，在国外长大也许还有些生活习惯的不同，但我也没有料想他会要求这么高，还会这么直接地跟我妈妈说。这让在三四线城市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妈妈，在讲究委婉表达的中国文化中浸染了大半辈子的妈妈，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一边是自己选的老公，一边是生养我的妈妈，我不知如何是好，却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局面，我也终于直接对老公发怒了：“你要求那么高，你就自己做，别让我妈帮你做事情，你还要挑剔。”

老公气冲冲地拿着那张没有被完全对称折叠的收据，夺门而出，留下愤怒又内疚的自己，和一言不发的妈妈。

我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陷入了思考，妈妈在旁边也静静地陪着我，过了几分钟，我抬头问妈妈：“工作和孩子到底哪个更重要？”

妈妈说：“当然是孩子重要了，工作随时可以找，女人总归是以家庭为重的。”

几分钟之后，我对妈妈说：“老妈，你走吧，回老家去吧。我不想你再在这里待得不舒服不开心了。休完产假，我不回去工作了，我跟老板提辞职。既然是我生的孩子，我自己来养，我选的老公，我也自己来过。我不想你跟着我受委屈，你回家过自己的日子吧。”   

妈妈一开始不愿意走，担心我一个人会辛苦。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妈妈终于在那天就收拾行李离开了。

而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个决定，会完全改变我今后的人生轨迹。

那一天老公工作完回家，得知妈妈已回舟山，他的脸上有些惊讶，但很快也并不在意。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的纠结，他对妈妈的百般挑剔，更多是他在间接表达跟长辈住在一起的不满情绪。这无关是我的妈妈，还是他的妈妈。

相比妈妈的离开，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我辞职的决定。我明明生气他对妈妈的言行，可是当现在回忆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想到过让他来更多地承担带孩子的责任，更没有想过让他放弃正在进行的创业项目，而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放弃自己的事业发展，哪怕我们明明处于相近的收入水平，哪怕怀孕之前老板已打算给我升职加薪。虽然在孩子 3 个月的时候，从哺乳到陪伴，妈妈的确会起到更多的作用，但我至今没有理解为什么自己根本没和老公商量，而是单方面做了决定。在我心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兼顾孩子和这个小家庭，似乎这就是作为一个女性，一个妈妈和妻子应该做出的决定。

后来有一次宝宝生病，老公出差，钟点工阿姨请假，而我也恰好人不太舒服，所以请妈妈来帮忙。妈妈来的那天，宝宝睡着了，我正在家里整理收纳衣物。我买了一本书《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我边读边实践，按照书中的方法，把所有衣物找出来，堆在地板上，根据摸到每一件衣物的感受来决定它们的去留，接着又按照书上方法安排衣物的位置，一件件折叠。

妈妈看到说：“这是家庭主妇闲着没事才做的事情。” 

“我现在不就是家庭主妇吗？”我头也没抬地应道，继续默默地折叠着衣服，叠完一件轻轻地放到衣柜，继续下一件。

妈妈站在旁边，没有说话，过了几秒钟后，走出了门。

我没有抬头，却不知道为什么眼角湿润起来。

我回顾着自己从怀孕开始的点点滴滴。

最初平时工作，周末装修房子，直到怀孕 6 个月时尾椎疼得坐不下来，而不得不停薪留职，每日自己做饭菜、散步，以保证孕期的营养健康。生完孩子三个月后因难解老公与妈妈生活习惯的冲突，而劝说说妈妈离开，从此每日围绕着孩子、家务，忙忙碌碌。

天气好的时候，一个人常常带孩子去小区公园里晒太阳，时常会遇到其他带着孩子的家长，但多数都是隔代的老人，偶尔有那么 2-3 个年轻妈妈，从她们幸福但疲惫的脸上我也看到了自己。

女儿的降临为这个家庭带来了许多欢声笑语，却也给我带来了从未经历过的束缚和惆怅。我怀念生孩子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白天工作、晚上出去喝一杯的畅快。而现在，好像被禁锢在这个离家百米的空间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觉得失落，难道我的生活就要这样在带娃中度过吗？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呢？等孩子长大吗？长大又是什么时候？难道我要和妈妈一样，为了养育孩子，付出自己的大半辈子吗？我的人生价值是养育一个孩子吗？

越来越多的疑问在我心里发芽。某天醒来，我望着镜子中略显憔悴的自己，长期喂夜奶，缺乏睡眠长出的黑眼圈，为了保护孩子的肌肤而很久没有化妆，不走得很远也觉得没有必要穿衣打扮，我问自己：以前那个精神焕发、生龙活虎的自己，去哪里了？

那一刻，我知道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我决定把家里闲置的小房间布置起来，发布到 Airbnb 上，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这样在带娃之余，至少我有些自己的小事业，不至于觉得从此就成了 24 小时只围绕着老公和孩子的家庭主妇。

随着女儿慢慢长大，我也开始学着给自己放假，把孩子交给阿姨 2、3 小时，找点娱乐放松的时间。后来我还参加了线上写作课，自学花艺，虽然不能常常出门，但尽量让自己的生活丰富起来。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老公出门去看电影，发了个朋友圈说终于可以出去看电影啦。没想到很快收到妈妈发来的语音：“你怎么可以把孩子丢给阿姨一个人，自己跑出去看电影呢？这不像做妈妈的。”

好好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我一个语音飚过去：“那什么样像是做妈妈的? 做妈妈就应该 24 小时在家带孩子吗？就不可以有自己放松娱乐的时间了吗？早知道这样，我宁可不要生孩子。”说完，我站在那个电影院的门口，哭了起来。老公莫名其妙地站在一旁。

那一次为什么会莫名爆发，事后想起来才明白，大致是别人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摆脱原来的困境，可是仿佛做的一切努力被自己妈妈泼了盆冷水。

尽管我理解妈妈的一生就是这样过来的，对她而言，当了妈妈就是在家带娃、做家务，娱乐那是不敢奢望的事情。但自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说过我出去调节了。也许对她来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想要的东西实在有点多了吧。

老公在那一年跟合伙人因对未来的规划有分歧而散伙了，他开始重新回到接设计私活的状态，每天去星巴克流动工作。

几个月后的一天，在家的时候，他问我：“我现在客户有点多了，一个人做到极限就是这样子了，我想开个设计工作室，租个办公室，你可不可以来帮我？”

我听了之后，脑子在飞快地运转，我想到了自己还未考虑好的拓展 Airbnb 的小生意，也想到了老公在国内人生地不熟、说不好中文也看不懂中文的境地。脑海里又浮现了妈妈的那句话——女人当然是以老公和孩子为重，以家庭为重的。我想，我可以随时去拓展自己想做的事，但是我不帮老公，谁帮他呢？他也许永远只能停留在原地。

“我可以等到他的事业做起来，再去做自己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思考结束，我对老公说：“好，我帮你。”

老公开心地说：“谢谢。”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夫妻档合作，我开始奔波注册公司、租赁办公室的事情，开始学习从未接触过的项目管理、报价等等。

我们把女儿送去托班，每天早晨我送完女儿就去办公室工作，下班回家继续陪伴女儿，原来进行的花艺、写作也都搁置了。唯独保留了这一间 Airbnb，只要有客人来，还要布置和接待客人。虽然有兼职阿姨的帮忙，还是马不停蹄。

渐渐地，项目越来越多，我们有了第一个兼职设计师，第二个兼职设计师，直到我管不过来所有的项目，我们招聘了项目经理来分担我的工作，而我继续保留着行政财务人事等工作。而我没有料想到的是，那之后老公屡屡找我的问题，表示对我的不满。

直到某天下班坐地铁回家的时候，出了地铁站，我们走在回小区的路上，他突然跟我说：“那个项目经理做得特别好，很整齐，比你好多了，你现在已经没那么大价值了。” 

一瞬间，这些日子被挑刺的压抑和不满，倾泻而出：“人家是从 4A 广告公司出来，专门做这个的。我之前是猎头，为了照顾女儿才辞职。除了设计，我什么都在做。你这么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但你现在没以前帮忙那么多了。”我以为先生会因为我的话，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

“那我不干了，你自己做吧。”天色已经有点暗下来了，快到小区门口了，说完我一个人扭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那个即将到来的夏天傍晚，却觉得特别的寒冷。

我突然回想起，在我们补办国内婚礼的当天，正值女儿一岁左右，婆婆从国外赶到我的家乡，那时候我正在化妆，而妈妈在帮忙给女儿喂饭吃，女儿那会不太想吃，有些难缠。婆婆见了就跟小姑子和老公在窃窃私语说我和妈妈怎么在带孩子的，把孩子带得那么瘦。

我一肚子的火就上来，直接拉老公进了婚房，我说：“你妈什么意思？一来就说我们不会带孩子。”

老公却说：“我妈说的不对吗？你和你妈带得很好吗？”

我嘲笑自己的傻，回想起来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早就该知道在他们的世界里，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甚至只是合情合理的认可。我开始怀疑，自己以前做的决定，是不是都错了？为照顾孩子、为成全老公，而后置自己的事业发展，这真的是一个女人理所当然要做的事吗？我开始思考，成为一个好妈妈、好妻子的传统思想，对女性到底有多大的自我束缚。

恍然间，我意识到，不知不觉，我怎么也让自己也陷入了相似的境地？不，我比妈妈更可悲，我甚至都没得到过“好妈妈”、“好妻子”的赞誉。

我想过离婚，也想过再为婚姻努力一次，我去学心理学寻求答案，劝说老公一起做夫妻咨询寻找改进的方式。这个过程中，我也曾在老公请求下回过工作室去继续帮他解决一些问题，可是不久之后旧事重演，反复地争吵。

去年5月的离开，我比之前更坚定些。我找了新的工作，去自己喜欢的旅游行业，虽然薪资较低。我想，支持了老公这么久，是时候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吧。但没想到的是，在工作不久之后被老公要求平摊家庭开支，而以我当时的薪资是肯定承担不起的。

期间阿姨请假、女儿骨折，我只好辞职照顾女儿；女儿的骨折还没完全康复，却发现自己意外怀孕，接连不断的事情发生着。虽然内心非常不舍不忍这个小生命，却知道自己真的无力再去当第二个孩子的妈妈。内心的煎熬和身体的疼痛虚弱，令我在那几天常常半夜辗转反侧、失眠流泪。

不到 10 天的小月子，依旧在思考和写作中度过，我想着下一步自己该往哪里走。我不服气地想着回去工作室，心想既然我一无所有地离开还被百般刁难，不如回去做熟悉的工作，拿应有的报酬，一边还能兼顾女儿，但必须跟老公谈好。

起初的一个月搭配得还不错，但没有想到不久之后，工作室面临业务的压力，老公再一次把宣泄的矛头对准了自己，要求我降薪、减少工作量来保存工作室。

反反复复，我精疲力尽，甚至开始怀疑这样的人生到底该如何继续，情绪一度跌入谷底。我笑自己的软弱、不坚定，非把自己折腾坏了才下得了狠心。

在最后交接工作，准备离开办公室的那天，妈妈刚好电话过来，我忍不住向妈妈倾诉自己的悲伤、委屈，却被妈妈大骂了一通：“谁让你把给你的嫁妆拿去给他创业？最后还讨不到好，早知道就不该给你。”

那时我正站在办公室外的露台上，听着句句刺耳的话，终于大声哭喊：“老妈，我已经够自责了，我现在就在办公室外面的阳台上，你再说我就要从这里跳下去了。我求你别再说了，你，闭嘴！”

我挂了电话，坐在露台上铁皮做成的台阶，不知道是冬日里台阶太冰，还是内心的凉意，整个人瑟瑟发抖，拼命地哭。

老公出来说：“你妈妈刚才微信发来骂我。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他才看到我满脸的泪水，略带关心地问：“你怎么哭了？”

我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大声大声地哭着，心里冷笑着：你难道不明白怎么了吗？

我听到有人走到露台这边来，又走了回去，而我再也顾不得别人眼中自己的形象，就这样埋头放任自己大声哭着。

妈妈后来打电话来跟我道歉，说是想骂醒我。我跟妈妈和解，但再也不想听妈妈的话了。

当初说以老公孩子为重的是妈妈，以自己一生行动潜移默化影响着我的是妈妈，而最后看到老公对我不好，怪我为家庭付出那么多的也是妈妈。纵然我也心疼妈妈的辛苦，可是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呢？

我再也不想听妈妈说教我如何选择，如何生活的话了。

那阵子常常感到无力低迷，感觉生活看不到希望，甚至好几次冒出死亡的念头，但想到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是把这样的念头压了下去。在那些瞬间，我才发现原来一直放不下的老公和孩子，竟然都可以放下了。毕竟，什么都没有好好活着重要。

12 月中，老公陪我从精神卫生中心出来，我们静静走着，没有说话。我抬头看见街上的梧桐树，枯黄的树叶时而飘落下来，我对老公说：“对不起，我们要不分居吧。孩子辛苦你带了，我知道你会对她好的，或者让你妈过来帮忙吧。我现在的状态对孩子也不好，我想自己多待待。” 

老公说：“我不想分居，也不想我妈过来。实在不行，我们一半时间在一起吧，每周你去老家或者其他地方待 2-3 天，调整下，可以吗？”

我点点头说：“好。谢谢。” 心里说着：对不起，我真的累了。余生，且让我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作者后记

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已经存了近十年。几次试图提笔，最终都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始搁浅了。2019开年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大概就是参加短故事的培训。因为它创造出一个场景、一个deadline，让我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也特别感谢导师胖粒的指导。她能很精准地指出问题所在、给出好的角度和方向，并且大量的推荐阅读。我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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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写作是一个仪式，让自己轻装上路。点击了解短故事学院，4月正在招生中，添加三明治小治（little30s)微信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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