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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第一次问自己,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 三明治

吴楠 三明治 2021-02-01


吴楠


坐标:辽宁沈阳

职业:航空工程师

文字,是我把生活喂给灵魂,消化排泄后剩下的,最精华的部分。



为什么想给生命中的第一个也是无可替代的女人写信?


也许和所有的儿子一样……也许和所有的男人一样,生命中接触的第一个异性,是母亲。接收到的第一个吻,来自母亲。但我从未想如何去爱她,那种宠溺的爱。我又羞又怕。


大概五年前深冬的一天,母亲问我,今天是几号?我看了手机,告诉她。母亲忽然就叹了口气,“日子太快了!”几天后,我路过路边地摊,一时兴起,买了一本日历,那种老式的、每天可以撕掉一张的日历。用很脆的半透明的纸张印着“宜嫁娶”或“不宜搬迁”。


母亲竟很喜欢。每天起来,先把高血压的药吃了,接着要撕一篇日历,再仔细看看上面的日子。


这是我送给母亲的第一份礼物,一本价值十块钱的日历。


如果再不向母亲表达爱,怕有一天,我会恨自己的懦弱,恨到无法原谅自己。


于是,我写下这四封信,作为送给母亲的第二份礼物。



01


亲爱的妈妈:


今天,我第一次问自己: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此刻,我在另一个城市给你写信。从你住的城市出发,开车大概一个小时,便到了这座很安静的小城。有一条河贯穿其中,把城市划分为河西和河东。这里的居民一般把河西叫做市内,把河东就叫做河东。


亲爱的妈妈,在这个小城里,似乎我并没有亲人。其实,我开车送男友来看他的父母。你大概会很惊讶,也许不会惊讶。毕竟我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比和男友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喜欢男人这件事了吧?


亲爱的妈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纳这件事的呢?是我这么多年一直都独自生活的缘故?你一定忍受了很多委屈吧?你从未问我,是害怕答案和自己预想的一样吗?我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件事,我怕你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不能睡觉、也不能吃饭。像我曾经失恋时内心充满了对未来日子的恐惧一样。


现在我坐在某一个很小的咖啡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咖啡厅一边放着小野丽莎,一边透过窗口溜进蝉鸣。在这样的寂静中,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在怕你承受痛苦的同时,也剥夺了我们分享甜蜜的权利。


亲爱的妈妈,如果十年前向你坦白了我的性取向,你也许会哭会闹打我骂我,但最终应该是和现在一样吧:你不问这件事,依旧是我的母亲。那么此刻,我可以告诉你,男友是一个比我小十三岁的小伙子。告诉你时心里既快乐又忐忑。我甚至可以在不开心时,和你讲一讲我的苦恼。但现在这一切,我无法说出口。你已七十四岁。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过了时机,只能把现在的光景当作最好的时光。


亲爱的妈妈,我很想问你一句,愿不愿意让我像对待女朋友一样照顾你?带你去看电影、去吃西餐、去喝星巴克、去河边走一走、去兜兜风,做这些你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事,好好地宠着你。


希望这不再是个梦。


你的儿子



02


亲爱的妈妈:


你是一个很能忍受孤单的人。是我没有遗传到你这个性格,还是岁月赋予了你这个能力,或者每一位母亲都在目送孩子成长、远离的过程中,习惯了忍受孤单?


那天看到你在遛狗。小狗用力挣着、往草地里跑,你拽着绳子。那一刻,很可爱。那是一条黑色的雪纳瑞,一个小男孩。最初,我忍受不了十年的独居生活而买回来的,起名叫Magic,希望他是一个小小的魔术师,让我的生活发生些许变化。Magic一岁时,你特别不快乐,常偷偷抹眼泪。有次被我撞见,你非说眼睛不舒服。我早懂得了成人世界里的规矩,不再像二十多岁时那么锐利地刨根问底。但我还是很难受。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你已经获悉我一直独居,为我的未来深深担忧。我决定把Magic送给你,送你一个陪伴。


亲爱的妈妈,我从前不敢告诉你Magic的存在。你会用责怪的口气反对我,这么多年你习惯了这种口气,“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养狗干什么!”但人都会寂寞呀!我把Magic带到你家。小黑男孩自顾自的用肉肉、小小的身体拱开门,在你面前抖了抖身体,用湿漉漉的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你。你一看到他,惊呼,“这是什么!怎么这么黑!太吓人了!”我听不出来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小黑男孩的小身体是黑的、眼睛鼻子也是黑的,离近了才能分辨得出那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的傻乎乎的光。


亲爱的妈妈,有一天你说,“以后就叫他‘添喜’了。”你不会读英文,就像你怎么都学不会用智能手机一样。你小心翼翼地拿着手机,像捧着无价宝,学了一上午,只会开关机,更不要说输密码、打开APP之类的“高难度”技能。第二天,我说再教你,你拒绝了。我想让你多了解这个世界,也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后来,你有时候看着我,脱口而出的是“添喜”。小黑男孩一直陪着你,而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


亲爱的妈妈,你和小黑男孩出去时,从后面看,你的背比以前更弯了。男友跟我说,他的妈妈知道孩子在外地,有什么事情也不敢和他说,怕给他添麻烦。我好心疼他。但也想起你、好心疼你!有段日子我不爱回家,只是打个电话。偶尔回去,才知道你的牙齿痛到左脸都肿了。可打电话时,你语气很轻松,“一切都好啊!”小黑男孩只能陪着你,不能照顾你。你总说,“要是养个孩子,现在都六七岁了”,或者“别人家养孩子,我们养狗”。我害怕了,心里觉得疼。亲爱的妈妈,如果我可以生个孩子、这个孩子是爱的结晶的话,怎么会不生呢?但两个男生是没办法一起创造一个生命的啊!生命这样短,你不要再用这样的话逼迫你和我都不开心了。


亲爱的妈妈,我想照顾你,却是你一直照顾我。我们都不擅长做饭。七十多岁的你讲起新婚燕尔,第一次买菜,被父亲狠狠地埋怨。你不敢相信这个男人还有这一面。你也生气了,把买的菜统统扔掉。我想不出沉默话少的你,在把怀着婚后生活幻想而买来的青菜扔掉时的样子,只能想出你的背影,似乎你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都是你上了年纪后矮小的背影。你似乎一直很矮。我对160厘米的身高一直都没什么概念,直到父子逛街,父亲看中一条裙子,要给你买,强迫我换上给他看效果。人来人往的商场里,185厘米身高的我替160厘米身高的你穿上那条米黄色的裙子。我虽窘迫,但终于知道我们身体的高度相差一条小腿。


  (作者画的妈妈)


我问你为什么要做饭,你不耐烦地说,“我不做饭的话,你们俩吃什么?”我们父子俩都不回家吃饭时,你随便煮粥、吃咸菜。我曾说过你做的饭不好吃。你没有说一句话,但惶恐了好久,买了菜谱学着做,那时你都六十岁了。回家吃饭,对你来说,是在家庭中体现价值的大事。吃饭时,你不询问更不猜疑,我的生活是怎样的。似乎回来吃饭,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亲爱的妈妈,不知从何时起,你不和我在同一个时间吃饭了,有三四年了?父亲每天吃两顿饭,早九晚四,和我不一样,你要陪他吃饭。


亲爱的妈妈,我几乎没有带你在饭店吃过饭。一次,你的银行卡丢了。我带你去指定的银行补卡。早上七点出门,空着肚子办完,快中午十一点。我问你想吃什么,你也不知道。我才意识到,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外面一起吃饭。那个地方是个小镇,像样的饭菜也吃不到。我挑了一家看起来很整洁的饭店,有粥、炒饭、各种面食、小炒。选了一张靠里面的安静的桌子,让你先坐下,去选了你应该喜欢吃的比较清淡的主食和菜。你一直问我多少钱,其实还不到五十块,就是两份盒饭的钱。你咂舌,“这么贵!”吃饱了,还剩一张豆沙饼。我去服务台要塑料袋打包,回来时,你把碗筷都叠起来、整整齐齐的两摞,桌子用餐巾纸抹得干干净净。跟在我身后的服务员惊呆了,一个劲儿地说,“大姨,谢谢,谢谢!”你窘迫起来,似乎做了不该做的事。我难受极了。我们一家人找个饭店吧,我请客。


你的儿子



03


亲爱的妈妈:


岁月流过,你是一个把故事藏在心底的人。这样子的人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假象。


亲爱的妈妈,有一次,一个你的初中时代的男同学想来看你,你对我抱怨,“我一点都不想见他。”我问,他是谁啊?你说,“他个子很矮,又嬉皮笑脸的,根本不像你爸那么踏实。”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后来我爸回来了,我们没提这事。几天后,你又提起,“他还是想来看我。”“那就让他来呀!”我说。你不吭声。过了一两分钟,说,“算了,见面也是不舒服。”亲爱的妈妈,我不敢问你,但他是你喜欢过的人吗?你真是一个平凡日子里的“杀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手起刀落,漂亮。


亲爱的妈妈,你七十岁后会和我聊一些事,你年轻的时候大串联的事情。你扒火车皮,和三个女生两个男生一起挤在货运火车上;换火车时,男生托着、拽着你爬进人挤人的火车,因为火车不要钱,免费;从东北跑到贵州和重庆,在那里的工厂食堂吃大锅饭流水席。


你说,“贵州的冬天很难过的,没有暖气,阴冷阴冷的。重庆都是雾,房子盖的也很奇怪,这里的一楼是别处的三楼四楼,都盖在山坡上。”讲起这些,你愈发是一个没有故乡和亲人的人。


一年多的时间里,祖母因为她的房产归属,用各种办法刁难你,菜咸了淡了、洗脸水凉了热了、起床时间早了晚了……想把你和父亲赶走,把父亲的房产继承权交给叔叔。终于在某一天夜里,叔叔拿着菜刀冲进他不愿意照顾的祖母的房子,把你赶出来。你带上存折,跟父亲一起离开了。那也是秋天,六十岁的你跟着父亲一无所有地走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内心是怎样的惶恐与不安。



父亲曾是一名采油工人。你在三十岁时,为了他离开繁华的都市。你有没有后悔?我不敢想象你这段超大胆的青春!当你们被买断工龄都后,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小镇消失了。不是凭空消失了,随着矿产资源的枯竭,十几万人都迁走了。行政划分上小镇还是存在,只剩下了当地的农民,矿区的人已经全部撤离,包括矿区的医院、银行、学校、行政管理都消失了。


亲爱的妈妈,你有一个妹妹,就是我的小姨。小姨和姨夫一直留在你出生的村子。你拼了命凭借出色的学习成绩,从农村考进城市。你一直耿耿于怀于自己不美,外祖母和小姨都比你好看。但你是我认识的所有女生中,数学最好的。甚至连微积分都会!你很穷,读了免学费的师范。可为了父亲,从很好的中学调到采油小镇上的职业学校当数学老师。我终于知道,你我都是无爱不欢的人,可以为了爱情,做很多别人不能理解的事。


小姨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你的哥哥也去世了,只剩下你们姐妹两个人。我有的时候不懂你。我不知道你和小姨偶尔是不是联系。我曾问过你,你说,以前知道她生活的挺好,现在断了联系就断了吧!你是一个绝情的人吗?万一你回答我,只是不想和亲人解释关于我的一切,我该怎么应对呢?


你似乎从来不需要别人去懂你。你看起来胖胖的、安静的,却是坚强的、沉默的。原来你一生漂泊,没有故乡。让我来做你的故乡。


你的儿子




04



亲爱的妈妈:


你是一个胆小的人,慌张时会一直问我怎么办。


你打电话说,添喜病了。小黑男孩在六岁时,忽然病了。小黑男孩性格耿直,狗品老实,被猫欺负了,也不吭声,转身走开了事。你半开玩笑地说,“啥样人养啥样狗”。七十四年的人生里,你没学会溜须拍马、偷奸耍滑,当了一辈子数学老师,站了一辈子讲台,吃了一辈子粉笔灰。一直都是胖胖的你,长时间站立,小腿肚子上静脉曲张严重,紫色的血管就像葡萄一样,每个小腿都有一串。嗓子也受到不小的影响,只要一感冒,嗓子就哑得说不出话。


你心疼别人生病,哪怕是小黑男孩。你自己呢?2006年,凌晨两点,你被送去急诊,昏迷不醒。因为带的钱不够,医院不肯治疗。我赶过去,你孤零零地昏迷倒在塑钢椅子上。一米之外的急诊室内,灯光明亮、医护人员和救生设备齐全。我蹲下去,拉着你的手,又冷又潮湿,叫你的名字,你毫无反应。那恐怕是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直呼你的名字。急得不行的我许了一个愿,只要你活过来,我愿孤独到老地陪你。我的潜意识里,喜欢同性是一宗罪,惩罚却落在你身。


刚交上三万块住院款,白衣天使们夺门而出,十分钟内下了病危通知、把你推进ICU、用了进口药。二十多个小时后你清醒过来。手术定在早上七点半开始。我竟然起床晚了,赶到时,你正被推进手术室。看到我,你叫着我的名字、伸出手。如今我才明白,当时我认为那是一个危险度不高的手术,但你一定很害怕。我自责至今。



亲爱的妈妈,其实你胆小到害怕别人笑话你。你问我,什么是信用卡啊?你不知道,我的信用卡和意外伤亡商业保险的紧急联络人是你。听到你这么问,我给你申请了一张信用卡。过了两天,你说银行和你联系了,听到你的年纪,连“再见”两个字都没说,直接挂了电话。我听出你有些难过,因为年纪被否定了某种权利,让人不舒服。


你最近忽然开始打毛衣。你很久不打毛衣了。你把旧毛衣拆掉,给家里的两个男人各打一件毛衣。你先给我打了一件灰蓝色的。毛衣很合身,但我没有穿。我要好好留着。以前穿衣服都是穿样式,现在穿衣服都是穿故事、穿心情。恐怕再到以后,都是穿回忆。是呀,我也老了呢!我都四十岁了。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中年人不经常买衣服,因为旧衣服里面很多回忆在的。每天穿上,就是被爱着、拥抱着、保护着呢!所以,你经常穿旧衣服。十多年前我还很不满意你的穿衣风格,现在我觉得你的一切都很美。


一天,我和男友开车路过铁西区艳粉街,我唏嘘起来,“我们下来走一走吧!”亲爱的妈妈,我们曾生活在艳粉街。那时,这里道路错综、地面污水、三教九流、市井烟火,有趣地诠释了“艳粉”两个字。被祖母赶出来后,你再没有回来过。男友安静地听我讲完昔日琐事,说,“岁月一去不复返。”亲爱的妈妈,岁月于你,甜如蜜、苦如药、淡如水。


亲爱的妈妈,我看着你叠衣服时,胖胖的、有些佝偻的身材,手却很瘦、很干枯。手辛苦操劳了几十年,变成干瘦的样子。男友说,每一次过马路时,他都拉着他妈妈的手。我超级羡慕他。我也很想拉着你的手过马路,我好害羞,害羞到不敢。亲爱的妈妈,如果我和男友每人拉着你的一只手,一起过马路,你会不会很开心呢?我真的太懦弱了,甚至不敢让你认识他。


亲爱的妈妈,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一起做过。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年,你和父亲带我去了北京。一晃已经二十七年过去了。我们一家三口再没有一起出去过,我忽然很想带你们一起去北京呢!生活这么难,对你这么严苛,你似乎没有埋怨过生活。你是怎样做到的呢?好想抱抱你。未来的日子还很长,请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一起完成。


亲爱的妈妈,我爱你。


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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