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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千岛湖养了30万只蚕 | 三明治

鱼见缸 三明治 2020-02-11


鱼见缸


坐标:浙江桐乡

职业:蚕农

25岁前,努力摆脱农民的标签;

25岁后,努力成为合格的农民。


这是一个既养蚕又做丝绸又卖蚕丝被的男人。

 

阿鱼的娘亲是养蚕的,阿鱼去大城市里读了大学,最后还是决定回来养蚕。

 

当他的生活里有30万只蚕宝宝在爬行,它们吃喝拉撒生病了还乱爬;还有人偷桑叶;当然也会有人偷蚕茧。这大概是另一个维度的魔幻现实了。


 

2019年第108篇中国人的故事


文 | 鱼见缸

编辑 | 半半


我是4月底背包来到千岛湖荒山中这个丝绸农场的。

 

很多人看我在这租了20亩地养蚕,以为在发大财,纷纷点赞“恭喜扩迁”。实际上,我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自己能够真正主导一次养蚕。

 

我出生在中国最古老的蚕区——杭嘉湖平原,对养蚕再熟悉不过。小学暑假,母亲去上班,我就帮着喂几万只蚕宝宝。但始终是辅助、帮忙,自己没有主导过。


 

也不是没有在自己村里尝试过。前几年,一到养蚕季,我就试图跟着母亲偷师,问这问那。但不到三个问题,她就劈头盖脸怒斥:“你学这个干什么!?有什么用!?读了大学,老不干正经事!”

 

一开始站长建议我租下100亩,婉拒;后来站长给我打电话,说20亩也行,没见过像你这样喜欢养蚕的年轻人。站是茧站,站长负责把养蚕人的蚕茧收集、评级、烘干,然后卖给丝厂。

 

我订了多少蚕种呢?春蚕15张,相当于45万只蚕宝宝;加上秋蚕,全年饲养量达到近100万只。而一般养蚕人家也就2张蚕种(比如我妈)。没有统计数据,但大概率我成了世界上养蚕最多的人之一;如果算上年纪,别说我这样的85后,在养蚕界,普遍的年纪是60岁,50岁已经属于年轻,所以我算得上是“世界上养蚕最多的年轻人”。

 

然而要命的是,我从来没有自己主导操盘的经验!一点概念都没有!却要养比几十年经验的人多7、8倍的量!

 


养蚕:它们是宝宝呀

 

蚕从卵到茧,约需要1个月左右时间。养蚕的基本计量单位叫“张”。蚕卵从蚕种场出来后放置在纱布袋中,一个纱布袋就是一“张”,里面约有2.5-3万个蚕卵。

 

蚕的成长主要经历4眠,每一眠都要蜕一次皮,蜕一次皮就长一岁,一共5岁。我们一般叫5龄蚕。前4龄都还是在长身体,到5龄蚕的时候,吃桑叶的量暴增,比前面4龄加起来还要多很多,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吐丝积蓄能量。

 

蚕宝宝像所有动物一样,需要吃喝拉撒,却一点都没有自理能力。

 


它们如果会讲话,人类也听不懂;人类的话,它们也听不懂。如何向它们传达你的意图,比如“现在还不能吃饭,等你哥哥姐姐一起”?

 

它们每一个都不一样,有些勤快,吃得多,长得快;有些害羞,吃得少,长得慢。明明都是同时出生,一些3龄了,一些2龄,还有一些还停留在1龄。这些情况如何避免?如果发生了,又需要怎么处理?

 

整齐是关键的管理原则之一。如果你养30只蚕宝宝,可以自由散漫,除了烦恼小区里没有足够多的桑叶,其它问题很少出现,没几天就吐丝做茧;但假使你要养30万只蚕,只解决桑叶问题,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不整齐,有些蚕在吃叶,有些蚕在蜕皮,还有些在睡眠,不同的生理周期会滋生各种细菌,从而造成交叉感染,酿成可怕的灾难。

 


设计一个密闭的、严格控制温度和湿度的蚕室能够有效确保整齐性。在蚕种进来以前,蚕室需要消毒,并检查墙体缝隙中有无可能的敌人,比如蚕蝇。在古代,养蚕人通过烧火、煮水等方式确保蚕室的合理温湿度,需要24小时值守——现在有了空调、加湿器等,就更加方便。

 

尽管如此,还是会出现不整齐的个别状况。这时候,养蚕人必须要将慢半拍或者快半拍的蚕分离出来。怎么分离?当然可以通过肉眼观察、手工挑选的方式,只是比较费时费力。

 

在养蚕界,从古至今,有一个专门术语叫做“提青”,指的就是把慢半拍的蚕提出来。青,指的是蚕体因没有到眠的状态,而呈现青色;蚕眠状态,则呈现白色。提青的方法,简而言之,先撒石灰,然后加网,再在网上放桑叶;一会儿,青蚕因为还要吃,就都钻上来了;眠蚕则进入睡眠状态,保留在下面。

 

石灰的作用也在于确保整齐。有些蚕眠的早,醒的也早,一醒肚子饿就到处翻桑叶吃。这是专业养蚕人需要极力避免的。在基座的残叶上撒上石灰,醒蚕就不会碰这些桑叶了。只能暂时先饿着肚子,等待“统一开饭的时刻。

 


蚕农:现代的style

 

浙江的养蚕量每年都以两位数下降,这一次我不光是第一次学习主导养蚕,而且是学习规模化养蚕。不同于传统的一家一户,规模化养蚕被认为是保护蚕桑传统的一个关键出路,主要的方式就是直接把蚕室建在桑园里,这样可以大大缩短桑叶运输的距离。以前蚕室都在养蚕人家里,现在蚕室的面积也不受限于宅基地,采用大棚的方式。

 

有了桑园和大棚蚕室,还要有人。毕竟,要养这么多蚕,光靠我一个是远远不够的。为此,我组建了一支经验丰富的6人“养蚕梦之队”——“队长”,爱华,淑华,凤娇,美莲,绿花。



她们都是本地蚕农,平均年龄55岁。虽然经验丰富,但养这么多蚕,都还是第一次,担心会出事。我安慰道,责任都由我来担,功劳都是归你们。绿花说,我们不要功劳,只要工钱。

 

五一节前,我在公号上发布养蚕活动公告。不到一天时间,就有40多人表示兴趣。最后建了一个60多人的“养蚕外援团”。最远的是从广州和南宁坐飞机过来养蚕的康田和秦老师。后期,我忙到连做饭时间都没有,而“养蚕外援团”到农场来的主要任务,也变成了烧菜:郑姐做上海菜,秦老师做广西风味东北乱炖,康小姐做广式煲粥,丰老师做山东菜……

 

“养蚕梦之队”的师傅们嘴里吃得美滋滋说,小鱼,你这些朋友真仗义,坐飞机来给你烧菜。

 

 

疫情:它们病了还喜欢乱爬

 

患病的蚕喜欢不停地乱爬,同时把病传染给其它蚕。我们一面把这些病蚕捡起来,一面加强消毒通风。

 

第二天早上,情况仍然没有好转。第一天捡完了病蚕,第二天地上又爬满了。而且有向其它排发展的趋势。

 

该如何描述处理疫情的身心交瘁处境呢?

 

想象一下地震。我们一边要把生者救出,一边要掩埋逝者;一边要防止病毒传播,一边要清理倒塌的、破碎的楼房、建筑物、以及满地各种东西的碎片垃圾;一边要释放自己的沉痛情绪, 另一边还要生出积极的状态来造出一个明天。

 

病蚕很容易发现——它们乱爬,爬得道上都是。有时,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如果不及时处理,病菌更容易传播,而且蚕室变得很脏,让人感觉难受。


 

我一面提了一个桶,往里装病蚕;一面拎了一包消毒用漂白粉,但凡看见被踩烂的病蚕,就撒上漂白粉。

 

弯腰、蹲下、捡起,反复地做这个动作已经很折磨人了。有时,你还要面对已经爬到犄角旮旯里的病蚕;不得不挪开一个厚重木板,或者抬起一张桌子。

 

我强忍住一些情绪,捡起所有这些病体或者尸体,然后重重地撒上漂白粉。这种厚重、肃穆的白色,使我感觉镇定一些。

 

绿花师傅心很软,也是干活最勤快的那一个。疫情突发的那个炎热中午,美林师傅让我去桑林把绿花师傅叫回来一起处理。绿花师傅不愿意,仍旧一个劲地在那里摘桑叶。美林师傅说,她是不忍心看见。


 

我提着一桶桶病蚕从蚕室慢慢地走到掩埋区。打开铁盖,然后把它们倒下去,再把铁盖盖上。这样一趟趟地来回。



守夜:魔幻现实


顺利大眠之后,我以为从此顺遂,再无磨难;结果,缺桑叶。

桑叶有了之后,我以为从此顺遂,再无磨难;结果,发疫情。

疫情控制之后,我以为从此顺遂,再无磨难;结果,吐丝慢。

上簇吐丝之后,我以为从此顺遂,再无磨难;结果,要守夜。

 

上簇从凌晨0点开始,一直上到下午2点,我其实很想回家看看。

 

绿花师傅说,你不能回,要守夜,这里会有人偷你的蚕茧。美林师傅说,你可以回,但第三天必须回来,因为那时蚕茧逐渐成熟,容易招贼。

 

突然,大家开始把声音降低,给我出如何回家的计谋。

 

“你最好在大家起床之前就出门,不要被他们看见。”

 

“如果正好撞上了,你就说去趟镇上,一会回。”

 

“可以雇一个人帮你看着。”

 

“那如果这个人把蚕茧全拐跑了呢?毕竟蚕茧价格比他的工钱高。”

 

养蚕人群里,也有人给我出招,一看就是农村社会舆论专家:“放话出去说,你天天守着,寸步不离。”

 

最后,我决定还是不回家了。这样的话,要枯等上7天。


 

前面三个晚上,因为蚕茧尚未成熟,我过得比较放松,照常睡觉。

 

第四个晚上,突然停电。加之蚕茧已然成熟,我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早早吃过晚饭,把狗喂饱。在农场巡逻了两圈。然后就在外面呆着,看星星。我拿出手机,试图拍出城里难得一见的漫天繁星图发朋友圈,却拍不出来。

 

凌晨1点多,醒了一次,然后就睡不着了。

 


采茧:流汗也流血


上簇吐丝6天后,茧子成熟,然后只有2天时间入库,过时不候。

 

我们在入库前一天开始采茧。上簇吐丝的时候,有一部分蚕宝宝是自己爬上去的,我们真正手捉的也就一大半左右。但是采茧就需要一个一个用手。而且光采还不行,还需要分类——单茧、双宫、烂茧、平面茧,还要处理那些最终未能作茧的病蚕。

 

第一天,4个人,从早上5点开始采,采到下午6点,共采了230斤——而我们的预计产量在800斤左右。

 

我对第二天有很大的期待,一个养蚕外援从深圳特意飞过来帮忙,而且我从第一天开始逐渐进入状态、渐入佳境。

 

一早5点,进蚕室。养蚕外援Julia前一天晚上赶到,小试牛刀了一下。“怎么感觉今天的蚕茧那么紧?从方格簇里很难采下来。”Julia说道。后边3个师傅也这样反应。


 

原来,前一晚下了一夜的雨,白天仍然在下。空气湿度非常大。蚕丝有极强的吸湿性能,和纸质的茧具粘连到了一起!

 

到下午的时候,有两个师傅戴上了手套采茧——手指已经开始出血,怕淋到蚕茧上。我自己的十指也差不多,肿胀、开裂。第二天结束的时候,采了160多斤,这还是带潮气的重量。


只剩最后1天,可还有一大半的蚕茧没有采。我赶紧联系了另外两个师傅,让她们一大早过来。天气预报显示,第三天上午仍然下雨,下午才变多云。

 

一早,我们进蚕室,气氛紧张。采了约3个小时后,师傅们突然大声喊我:蚕室的一角突然射进了阳光!

 

等了1个小时后,我们预感上午不会有雨。于是,立即把所有蚕茧器具抬到室外去晒太阳——蚕丝吸湿强,排湿也快,不到半小时,就变得干燥,大大降低了采茧难度。


 

到了下午5点左右,我们终于把所有蚕茧全部采完!


作者小记

 

生在中国最古老蚕区的养蚕人家,却被从小告知要离开村庄去做城里人。2008年大学毕业后,即在奥美北京办公室从事品牌工作。始终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比较纠结,觉得不能就此一走了之,于是在2011年辞职,去中国首个“社区支持农业(CSA)”农场小毛驴农场实习;更进而去广西与越南交界的壮族村寨做乡建志愿者大半年;并最终返回自己的村庄。

 

2013年,与妻子梅玉惠一道发起“梅和鱼”项目,旨在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由蚕农成立、以蚕农为灵感的丝绸品牌。改变绝大多数丝绸品牌 ——“或者是奢侈品牌,或者是设计师,或者是纺织厂老板,或者是工匠大师,或者是贸易商”,却没有养蚕人自己的丝绸品牌的千百年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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