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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个烂赌鬼 | 三明治

谢言 三明治 2020-02-11



2019年第162篇中国人的故事
编辑 | 胖粒




十六年前的某个下午,我放学到家,看到母亲愁云满面,脸色不安,餐桌上午餐的碗筷还没拾掇。我忙问发生什么事,母亲强装平静地回了句没事,让我上楼。我猜测会不会与四姑有关,继续问了句,“是不是四姑的事?”


母亲呆了一下,没说话,转身去把碗筷收拾好,我刚想上楼,母亲在我身后补了一句:你四姑跑路了。


我像没听懂母亲的话,内心七上八下,说的是电视上演的那种跑路?


过了一两个小时,伯伯婶婶他们都忙完回来,聚在我家一楼的饭桌前,商讨着该怎么办。


“阿银自己是走得潇洒,这欠下来的几十万赌债,谁来背?”大伯娘把核心问题抛了出来,我在他们谈话前就被母亲勒令上楼,只得在楼梯里侧着耳朵偷听。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没有一个人愿意背上这些债务。


听着他们说话,我想起前一天还跟我见面的四姑,进赌档前给了我十块钱,打发我去买零食。记忆中的她头发凌乱,衣服肮脏,脸色眼神里全是贪婪和欲望,为赌博已发狂。


沉迷赌博前的四姑是同县其它镇上的小学老师,四姑父是个渔夫,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比我大。前一年的暑假,四姑带着三个子女回来探望外婆,无事做的她迷上了“牌九”,从一开始只是观看,到后来亲身上阵,成为嗜赌如命的赌徒,前后只隔了三四个月。表姐开学,四姑没回家,学校老师的工作也辞了,带着两个已经离开校园的表哥,留在了三伯家。


不到一年的时间,我看着四姑从一个本分的教师,变成人人嫌弃的亲戚,宛若过街老鼠,四姑丈忍无可忍,提出离婚。


四姑在赌博的路上一路黑到底,工作丢了,婚姻保不住,家人不认,十几年来的积蓄输光,最后,连年迈的母亲手上几十年来的老本,都骗走,葬送在赌博桌上。阿嫲(我的奶奶)气得拄拐杖来到赌博档,对着赌得入魔的四姑劈头盖脸一阵痛打,四姑被打跑了,第二天还是如期出现在赌博桌上。


那次起,所有的亲人都放弃了四姑,以她为耻,三伯娘把她赶了出去,四姑住到了我家一个破旧的,常年用来放柴的小房子。


走的那天,四姑在我家和母亲吃了顿午饭,向她借钱。母亲当然不肯,还批评了她一顿,四姑吃了闭门羹,坐车去镇上,买了个票去深圳,在车上打了个电话给母亲,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四姑不只把自己的钱全输光了,还找村里一大帮人借了钱,欠下的债务累加有三十多万。跑路后,她的债主都拿着欠条上门,大伯家,三伯家,叔叔家都被问了个遍,单是我家的门,就被债主踩上来好几次,激进的人还进门砸东西。被逼得急了,母亲生气地把那些人赶走,说我们家跟四姑没关系。


“她走的那天就打电话给你,你肯定知道她的下落。”暴躁心急的债主们无视母亲的话,认定她在包庇四姑。


“你们不把阿银找出来,这钱你们就得背。”债主们来势汹汹,我们几户亲人都被四姑连累了,有次有个人把刀架在大伯的脖子上,大伯依然口紧得很,不愿意帮四姑还债务。


两个表哥看到四姑走了,被债主们吓破了胆,几天后就回了家。


全村的人都知道四姑的事,抿着嘴笑当看戏,有同学甚至在学校当面奚落我,“你家出了个赌博鬼,欠了全村人的钱,还跑了,不要脸。”四姑的事,常让我觉得丢脸。


四姑这一走,大伙被债主纠缠了两三年,都怨声载道。四姑的人影倒是再也没出现过,连电话都没给我们打过,音讯全无。她就像一颗毒虫,把大家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然后藏在某个找不到的角落里,大家无可奈何。到后来,债主们见从我们身上始终拿不到钱,没人来我们几家找麻烦了,包括我们,都接受了四姑人间蒸发的事实。


我们中没有人愿意主动提起四姑,也不想再跟他们一家扯上什么关系,对四姑的遭遇,有可怜的情分,但更多是讨厌,是恨。




长久以来,有关四姑的记忆最深刻的,是她在跑路前一天给了我十块钱,还嘱咐了我一句:好好读书。我很少会想起她,少有的一次,是阿嫲去世的时候,嘴里来回念着她的名字。有人在澳门赌场见过她,托那个人给她传达了阿嫲去世的消息,她没有回来。


见过四姑的那个人说,四姑在赌场输了钱后还不起债,让表姐去帮债主打工抵债,表姐还未满20岁,就走上了长达三年为母还债的路。


听到这些消息,大家对四姑的印象更差,想不到她跑路后一直没变,还变本加厉,纷纷可怜表姐。下一次再有四姑的消息,已是我读高中的时候,她回来正式跟四姑父办理离婚手续,打算嫁给香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以便获得香港户口。


这次回来,四姑没来我们村,时隔多年,想起四姑当初的作风,大家还是恨得牙痒痒。长辈们说她一是怕被催债,二是怕亲人们找她算账,不敢露面。


去了香港的四姑,谋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和新的四姑父住在不到20平方的屋里。她和新姑父的婚姻关系是各得其所,男的想要一个老婆,她想要一个在香港定居的机会。


第二次嫁人,四姑的生活质量没有变好,新姑父常年做着散工,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四姑赚到的钱,一半留在了赌场,一半拿来养家。那男人对她不好,用着她赚来的钱,嘴里还老夹着脏话骂她,四姑每次去赌档,回来后男人就会把门反锁,四姑只得在走廊里坐上一夜。


无论生活多么不如意,在赌场上吃了多少亏,四姑对待赌博如初恋,头可破血可流,可以没饭吃,但不能没赌博的“乐趣”。


后来,四姑的新家申请领综援,生活松动了一些,也帮表姐申请了香港身份证,表姐过去定居。表姐去一家糖水店做服务员,省吃俭用,自己租了个租金四千块的床位,还每个月给四姑五千块,四姑从不珍惜,每个月都输的一毛不剩。


四姑做清洁工的工资只有一万五,但有时一个月能输掉两三万,钱从哪来?离不开财务公司的“慷慨解囊”。


赌运常年不济的四姑,胆子倒是大得很,输光了钱不怕,可以去借,借了要给高利息也不怕,还有女儿在后面做后盾还钱。


表姐在香港四年以来的积蓄,全都贡献了在四姑的赌债上,并常年受到财务公司员工恐吓,两人吵了无数回,四姑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对于四姑,她怒其不争,慢慢心灰意冷,在一次双方大争吵后,表姐无法继续忍受这种非人生活,一气之下离开了香港,去了泰国工作。




表姐走了之后,四姑慌了,立下誓言要戒赌,又是道歉又是哄求,表姐依然不为所动。


坚持了几个月不碰赌,见女儿哄不回来,四姑又一头扎进赌场,破天荒地,赢了一些钱,高达十五万。四姑把这十五万汇给表姐,生平第一次收到四姑赌博得来的钱,表姐很惊讶于她的转变,心软了下来。四姑在电话里信誓旦旦保证:以后坚决不赌。


表姐在泰国认识了一个从香港过去的男朋友,两人谈了大半年恋爱,一起回香港,男朋友提出结婚,四姑欢天喜地,但是男方的父亲不同意。


男方来自单亲家庭,父亲是吃“皇家饭”的警察,退了休,母亲早些年去世,家里在香港有价值昂贵的房子。男方父亲了解到表姐的家庭情况后,极力反对两人的婚事,除了经济上的差异,还特别不能接受四姑是赌徒,认为警察的儿子绝不能搭配赌棍的女儿。


为了促成这事,四姑专程拜访男方家,解释自己已经戒赌,还发下了毒誓,希望男方父亲同意两人结婚。


“都赌了几十年,哪有这么容易戒除赌瘾?你这样的人我在警局里看多了。”男方父亲成见不改,表姐在男方屋里泪如雨下,两人万般无奈分手。


因为自己嗜赌,断送了女儿的大好姻缘,四姑和表姐的关系空前恶劣,表姐伤心加上绝望,回了老家。


表姐回来这遭,在家里找了份工作,决定再也不回去见四姑。工作没干满四个月,又收到财务公司的电话,说四姑欠了她们二十万,不还的话就砍掉四姑的手。表姐对着手机声嘶力竭喊,“你砍啊,求你了,砍了吧。”


追债人在手机另一端凶神恶煞地骂,“你在威胁我不敢对吧?你试下三天内还不上钱,你老母的尸你都找不到。


追债人盖掉电话,表姐一点眼泪都没留,眼里只有恨。前姑父气得一拳打碎家里的玻璃桌,和表哥一起劝说她别再管四姑的事,表姐斩钉截铁地说再也不管,她自己没有妈,最后还是心软,在第三天前去香港,再一次救了四姑。


四姑每次借钱,联系人都不敢写现任姑父,因为清楚他们的婚姻只是契约性质,指望不上那个男人会搭理她。孝顺而可怜的表姐,似乎被四姑认定了不会撒手不管,屡次成了替她擦屁股的牺牲品,怎么努力赚钱,都不够填补四姑挖的赌坑,还赔上了自己的婚姻。




表姐回香港,四姑安分了一段时间,除了做清洁工,又接了一些手工活,还经常得空的时候就煲汤,提去给正在上班的表姐喝。失恋之后的表姐,赚钱意识空前猛烈,在一家面包店工作,打算学点手艺,以后自己开店赚钱。面对四姑的殷勤,表姐视而不见,对她冷言冷语,四姑没被挫败,常常慈祥地笑,有些熟客好几次见到四姑在一旁逗表姐说话,称赞她是一个二十四孝妈妈。


有几次,四姑带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去表姐的店光顾,那个男人衣着富贵,每次来一口面包都没吃,眼睛不离表姐,时常低头跟四姑商讨着什么。


一开始表姐当他是四姑的赌场朋友,不予理会,等到后面,他都是一个人来店里,常找机会跟表姐搭讪。表姐预感不好,打电话给四姑,这才得知四姑已经被炒鱿鱼了。


太平的日子真短暂,毫不意外,四姑死性不改,又欠下了赌债,追债的人去她打工的地方闹事,没了工作。那些人还去到她住的地方,对新姑父一顿痛打,事后四姑被老公撵了出去,睡了几天公园。


四姑这次欠下的债务高达48万,是再也没脸面找表姐,表姐也没能力解决了,头一回没主动开口问表姐要钱。


“你这事我不管了,就问你来店里的男人是怎么回事?”


四姑支支吾吾,“就是……那男人无意中看上你了,他是个华侨,这几年刚回来香港,说想娶你做老婆。”


“那你的意思呢,该不该嫁?”


四姑慢吞吞地说,“那男的年纪是比你大了两轮,但是,有点钱,老一点也疼老婆。”


四姑给表姐分析了一下综合情况,像她们这种条件不好的新移民,本地年青人看不上,嫁个大叔也挺好的,可以衣食无忧。


表姐问了一句,“我嫁了,你以后就不愁钱赌了对吧?”四姑解释,自己没想过连累她,这个男人是真的条件好。


表姐恶狠狠把来店里的那个男人赶走,男人疑惑地看了下表姐,嘴里嘀咕了句:70万礼金都不要?


四姑在公园里喂了十多天的蚊子,四处躲藏,见表姐对她不闻不问,打电话过去,表姐没听。再过半个月,身上的所有钱都用完了,还是联系不上表姐,便前往表姐的店找。


老板娘说,表姐辞职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


老板娘骂四姑,你这做妈的心也太黑了,居然想把女儿卖给50岁的人,用来换钱,她前辈子干了多坏的事,才投胎到你肚子里?


四姑被骂得还不了口,讪讪地笑,老板娘不留情赶她走,打电话给前姑父问表姐的下落,只落得一阵痛骂。


还不上钱,四姑被砍走了食指,她被抓到的时候,新姑父不在身边,也联系不上表姐。她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任人宰割,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我们并不觉得可怜。


四姑一而再再而三的恶行,被亲友口沫讨伐了无数遍,大家气话说了一大堆,别说一根手指,就算她被债主砍死,也不为过。




没了一根手指,换回了女儿,表姐听到表哥谈起她的遭遇,回来了。


四姑当了大半年的露宿者,看到表姐,紧张地把自己用纱布随便包起来的食指藏起来,表姐看了后分外心酸,当场带她去买了一个手指套。


表姐把四姑接到自己住的地方,这段时间她住在南丫岛,在一家面包店里做面包,有手艺之余,收入过得去。表姐在那里过着全新的,自由的生活,不用时刻担忧四姑追上门的赌债。


遭受变故后的四姑失了魂,没了胆,所有的事情都听表姐的安排,麻将,牌九,纸牌,所有赌的工具,再也不沾。


有时接到赌档里认识的人打来的电话,问她怎么这么久没露脸,是不是没了手指害怕了,唆使她重出江湖,四姑只是匆匆把电话挂掉,心有余悸。


去年我家新房子入伙,把戒赌后的四姑和表姐请回来喝喜酒,酒席间,食指上带着手指套的四姑,分外显眼,宾客们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意味。四姑神色落寞,带着墨镜一直低头,三伯给她的碗夹满了菜,她慢悠悠吃着,嘴角看起来有点苦。


“听说她的手指,是还不起债被砍的,烂赌银,真威水啊。”


“听说当初还不起钱,把女儿都卖来还债了,这到底是什么妈?” 


“她还欠着我家邻居的钱呢,当初借了钱就一走了之。”


......


酒席后,来自老家的人围着一起窃窃私语,语气中夹满了愤怒,嘲讽,大有四姑得到报应的快感。


摆酒席的前一天,四姑被一众兄弟姐妹轮流骂,骂她亲妈去世也不回来看,这么多年只知道给大家惹祸,留下一大堆烂摊子。四姑低头接受大家的批评,说了好多句对不起,一旁的表姐难掩伤心,大哭起来。


大伯娘问表姐,“你妈是真的不赌了吧?”


“手指都没了,女儿终身幸福也毁了,你还再赌,那就真的是再活一秒也嫌多了。”大伯喝了半瓶酒,神色激动,讲话铿锵有力。


表姐帮忙开脱,“不赌了,不赌了,我妈现在给一个店做外卖员,天天给人送外卖,就是路过别人赌的时候喵眼看一下,没有再赌了。”


二姑特别凶地对着四姑说,“看也不许看,再看说不定又掉进去了。”


四姑在亲人面前保证,要是再赌,整只手也砍了。


酒席后第二天,四姑回到我们老家,把当年欠的三十多万债务一一还清,收到钱的人实在没料到能有这么一天。那些债主重见到她,刚开始满眼积满了恨,最后发出柔和的光,笑得乐呵呵,陈年老债,终于还上了。


见难得回来,四姑和表姐提出想在我家的旧房子住几天,时隔多年,村里的人搬走了大半,跟四姑上一次来相比,人气相差不少。我们村从前曾是个赌风甚旺的地方,一到晚上,多家赌档同时开庄,好不腐败。现在,村里人烟稀落,只见到几个中年人或老人家,无所事事地叼着牙签,玩一些纸牌,四姑看到,想起十几年前的光景,好不伤感。


一周后,我回老家接四姑和表姐,打算送她们去车站,返程香港。到了旧房子,看到表姐的眼圈红红的,心情低落,无精打采。


“四姑去哪里了,要出发回去了。”


表姐怔了一下,拿出手机,哽咽地说,“我再打一次电话给我妈。”


电话接通,背景很嘈杂,有人在大声跟四姑讲话,“烂赌银,该你出牌了,还这么磨蹭。”


表姐几乎是在求她回来,四姑急匆匆地盖了电话,说玩完这局一定回来,叫我们再等一下。


表姐脸色特别差,我内心猜测到了几分,想缓解下气氛,开口说了句,“再等一会儿吧,应该马上回来了。”


“不等了,昨晚等到现在了。”


我很心急,怕四姑戒赌功亏一篑,提出来自己去把四姑叫回来。


“不用叫了,叫不回来了。”


表姐把自己的行李放上我的车,极力用一种平静的,不在意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们出发吧,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我开车故意路过赌博档,真的发现了正聚精会神玩牌的四姑,大力按了几下喇叭,赌博桌上的人看过来,被吵到一脸的不耐烦。


“四姑,别赌了,快上车去坐车了。”我从车里探头出去朝她大喊,表姐没看她,一脸漠视。


赌博桌上的人明白了咋回事,叫她快上车,这一局不算。


四姑看到我们来了,看手表,起了下身,又看看手上的牌,坐了下去,示意我们先开车去前面路口等一下,玩完这局马上走。


我忍耐着不在众人面前责备四姑,缓缓地开车向前,很快听到了四姑雀跃的欢呼声,“我赢了,你们起的坏心眼,就是看我快赢了不想给钱,才要我走。”


松了一口气,刚想踩刹车,我又冷不防丁听到四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来来来,下一局,下一局。”


表姐平静地把车窗关了,我没有踩刹车,冷笑了一声,继而加大油门,加快车子向前的速度。


也许,对四姑来说,只要能赌博,啥都不算事。烂赌鬼四姑,为赌衣带渐宽终不悔,注定要再经历一次众叛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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