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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 | 三明治

阿姚 三明治 2020-02-11



编辑 | 童言


“你爸好像又离婚了。”


我妈隔着太平洋给远在南半球的我发来消息,“你要不要去安慰安慰他?”


我滑开手机屏幕打字:“安慰?他不需要我的安慰,他只需要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我手指久久停留在软键盘上,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最终还是删掉了这句话。


“不了吧。”我回复。


我和我爸已经一年没有任何联系了,他从未告知我他何时又结婚了。


在我看来,我已经和他断绝了父女关系,用“我爸”两字指代他只是方便起见。




对我来说,事情是从初升高那年暑假开始变坏的。


初中的我正处于肆无忌惮的叛逆期,抽烟、早恋、混迹于坏学生之中,甚至被班主任建议去读中专。我的中考成绩不佳,加上我妈与继父的儿子之间的矛盾爆发,使我妈连夜将我送去我爸那边,希望我在我爸的庇护和影响下能有所改变。


我的亲生爸妈在我五岁那年离异,原因可以简单概述为:我爸考上了研究生,勾搭上一个在法院工作的寡妇,觉得身为家庭主妇的我妈与他不再相配,而且他十分想要个儿子,所以计划换个老婆,再生个儿子。


我被判给了我妈,几年后,我们与一个带着儿子的离异男人建立了重组家庭。


我爸和那个寡妇的露水情缘并不长久,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了大学里的工作,另娶了老家的一个年轻女人,但生的又是个女儿,可惜。


其间有数年,我们和我爸失去了联系。但后来不知怎的,我爸联系上了我妈,说是和那个年轻女人过得并不开心,怀念和我妈一起的日子,想要复合。彼时,继父的儿子还在参军,我、我妈与继父一家三口的生活虽不富裕,但十分融洽,我妈没动过离开的念头。


我初三那年初夏,继父的儿子结束参军,回到了家,极力威胁我妈离开继父,让他们一家得以团圆。继父对儿子的举动一声不吭、保持沉默,留我妈独自面对。我妈唯恐继父的儿子伤害到我的人身安全,恰逢我爸那边传来他已经离婚的消息,思虑再三,我妈决定先把我送去我爸那里,但不曾承诺她会和我爸复合。




我们坐上了开往北方的列车。那时还不时兴网上购票。我们扛着大包小包,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10个小时,无座。当时正值铁路暑运高峰,车厢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我们起初是站着,手抓着座椅上方,身体随着火车运行的节奏微微摇晃。后来我妈费力地拨开人群,找了块勉强可以下脚的地方,铺上报纸,让我坐下。我铁青着脸,对此时身处的糟糕环境十分不悦。


夜深了,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或坐着、或站着,纷纷陷入了茫然的疲惫之中。困意袭来,我坐在地上,眼皮沉重,头不住地往下耷拉,又猛然惊起。我的右腿也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不时地向较远处伸去。


有人路过时不小心踢到了我的脚,惊醒了我。我用力地抬起头,用长沙话狠狠地咒骂了他,他带有歉意地用他的家乡话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低头又沉入了困倦。心里隐隐约约明白,我已经离开那个我熟悉的世界了。闭着眼睛,泪水却还是流了出来。


早上六点,我们到达我爸在的城市。我妈事先并没有告知我爸我们的到来。可能因为时间太早,我爸的电话没有打通,我们便打车去了他的单位门口,又等了许久,他才急匆匆回电话过来。


我爸骑着电动车来接我们,后座坐着我素未谋面的妹妹。我妈问我爸的具体家庭地址,好打车把行李送过去。我爸支支吾吾,迟疑了许久,才告诉我妈,他和我妹妹的妈在半个月前复婚了。七岁的妹妹抱着我爸的腿,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我妈愣了一下——从我爸传出离婚的消息并找她复合,到我妈未给予积极回复,再到我爸复婚,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但我妈随即恢复了常态,凭借她对我爸的了解,这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爸给我拦了辆的士,小声地和司机说了地址,不让我妈听见。我妈把我的行李放进车子后备箱,再把一些重要物品塞进我随身携带的书包的深处。我们不习惯拥抱。我妈一如往常地站在我面前,再三叮嘱我要听爸爸的话,有什么事情要即时和她联系。我也照常听着,照常点头应和。我们在出租车旁站了许久,直到司机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




我到了“新家”,女主人看似和善地接待了我。但实际上,在她看来,我的不请自来是在她耳边拉响了警报,她深感她、她女儿与我爸本就摇摇欲坠的三口之家受到了来自我、甚至我妈的严重威胁。她逼迫我爸把我送回我妈那,给我妈发信息说要在我的鞋里放图钉,同时,她和我爸之前并未解决的矛盾再度升级。终于有一天,我从寄宿高中回家,发现家里的电视、冰箱等大型家电都没了踪影。


我爸说,被她搬走了,他们又离婚了。


再次离婚后,我爸似乎并没有任何消沉,很快就开始在晚饭后出门会见“朋友”。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我爸就问我愿不愿意见见他的这位“新朋友”。


马阿姨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较我爸年轻几岁,不曾结婚。她的脸庞、身子都是圆圆的,头发全拢到后面扎成马尾,笑起来眼睛会弯起来。她慈眉善眼、甚至有点憨厚的模样让我在初见时便心生好感。马阿姨待我也好,带我吃肯德基,给我买新衣服,在我生日时送了我一个价值不菲的、三星的音乐播放器。


但当我爸又恢复自由身时,我真正且唯一的诉求仍然是:我、我妈、我爸这一家三口是不是还有可能团圆?


我妈回到长沙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把我送走的举动在我继父看来是我妈也将离去的前兆。继父开始和她分居不同房间,也分开吃饭。两人不再有任何交流,变成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租客。我妈默默地独自忍受着这一切:与我分离的孤独,继父的陌路,继父的儿子的冷眼。


所以当我借我生日之名邀请我妈前来时,我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次,她住进了我爸的房子里,和我睡在一个房间。我们仨在家吃了饭,去逛了商场,十分开心。我爸再次向我妈提出复婚,我在一旁屏住呼吸,翘首以盼地期待我妈给出肯定的回答。我没有告诉她马阿姨的存在。


但我妈仍然没有答应——她与我爸之前的八年婚姻生活给她留下了太多阴影。


她是对的。




我爸在我妈又一次拒绝的一个多月后,就和马阿姨领了结婚证。


马阿姨和我爸去桂林“度蜜月”后才搬入了我们家。在她搬入后的那个星期天晚上,我爸像往常一样骑电动车送我去寄宿高中。


在凛冽的寒风里,他突然问我:“你觉得马阿姨怎么样?”


我有些奇怪,婚前从未这样问过我,怎么在已成既定事实后才来问我。想到马阿姨平时对我的好,我回答:“挺好的啊。”


我爸沉默了一会,车子继续行驶。当我以为没有下文,只感慨今晚真冷,瑟瑟发抖地缩起了脖子时,他又说话了:“我觉得我和她不太合适。”


我不屑,甚至有些鄙夷地说:“你之前怎么不这么觉得?我看,你和谁都不合适,和谁都过不来,婚姻在你这只是儿戏。”


车子倏地一下刹住了。我身子由于惯性向前倾去,撞到他的后背上,又迅速反弹回来。我稍稍挪动了下,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头撇向一边,等待他火山爆发。


“她是石女,你知不知道?!她和她妈在婚前从未告诉过我!我被骗了!”他近乎咆哮地吼道。


我瘪了瘪嘴:“石女又怎么样?!这点小问题就又要离婚!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他冷笑一声:“你什么感受?我结婚离婚关你什么事?


我在冷风中抱紧自己,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委屈,克制住喉咙深处的哭腔,说:“反正在你看来,我不配有任何感情和感受,我只要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就好。”


他不再说话。车子停了许久才重新向前开动。


后来我去查了“石女”究竟是什么,但我们再没提起这件事。




就这样,我、我爸、我妹、马阿姨,由我们四个拼贴而成的、微妙的、有些奇怪的重组家庭,竟也相安无事、还算太平地维系到了第二年春天。但好景不长,膝下没有亲生子女的马阿姨开始索取,尤其是向我。


我当时已经不再住校。有天我爸从学校接回了我,在路上煞有其事地和我说:“以后不要叫马阿姨了,多生疏啊,她对你这么好。先叫‘阿姨’吧,之后再慢慢改。”


我照做了,回家后友好、亲昵地叫她“阿姨”。


过了几周,我爸又说:“她希望你叫她妈妈。”


这我就不愿意了,打电话向我妈诉苦。我妈极力劝我听话照做,说是多了一个“妈妈”对我好,何乐而不为呢。


我理解不了,绝不屈从。那个周末,我连“阿姨”都不再叫,甚至不正眼看我爸和马阿姨。


周日下午,我实在无法忍受家里压抑的气氛,打包了几件衣物,背上书包,去好友那寻觅一丝新鲜空气,后来直接在好友家住了下来。那是我被送到我爸身边后,生活得最舒心的一周。


但我最后还是得回那个家。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要发现哪怕是最细小的裂缝,让我小小的灵魂能够钻进去,得以安身,得以自由。


马阿姨走进了我的房间,蹲在床边,用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问我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我用被子蒙住头,敷衍地回答她,心里直祈祷她赶紧识相地离开。


她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你就叫我妈妈嘛,我对你真的就像妈妈对女儿一样好,你叫我妈妈,我会非常非常开心的。”


我不说话。她近乎偏执地守在我床边,反反复复地说着那几句话,偶尔还隔着被子轻柔地抚摸着我的手。我在被子底下用双手抱住头,闭着眼睛,真想把耳朵也闭上。我痛苦地摇晃着脑袋,徒劳地想把她的声音甩出我的世界。


如此僵持了一个小时,我有点认命,说:“是不是叫你一声,你就走开?”


她说:“是。”


我把头往被子深处再埋了一些,深呼吸,想着我妈妈的笑脸,轻轻地叫了声:“妈妈。”泪水随即流了下来。


她满意地“嗯”了一声,站起身,向房门外走去,关上房门时,还叮嘱我好好休息。


听到房门“咔嗒”关上的声音,我终于从被子里探出了头,默默地、屈辱地、解脱地哭了起来。


自那之后,我不再对马阿姨有任何称呼,极力避免与她的眼神接触,偶尔视线相交,我也只是对着她微微抿嘴,表示礼貌。


她似乎并不在意,也不再强求。一天中午,她突然打破饭桌上的平静,告诉我,她和我爸打算再生一个。


我端着饭碗愣住了,望向我爸。我爸无视了我转向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吃着饭。


后来,当只有我和我爸两人时,我气愤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再生一个孩子下来承受这样家庭的苦难。他表示这只是马阿姨的一厢情愿,他如果再生一个,工作肯定会受到计划生育的影响,所以他是不愿意的。


我半信半疑。直到我在家庭电脑上看见满桌面的“如何生儿子”标题的文档,直到我妈告诉我,我爸那次骗我说去北京出差,其实是回老家把我在他名下的户口身份改成了“侄女”,我才明白,“生个儿子”这件事在我爸心里占多大份量。




马阿姨怀孕了。马阿姨流产了。


我都不在乎了,我只想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地方像牢笼一样困住了我,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所求,每个人都在说谎,每个人都在对同一屋檐下的身边人施展心计。我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待。


高一学年结束的第二天,我借口和朋友出去游玩,独自搭上了南下的列车,远离这是非之地,回到了我妈身边。


我走之后,马阿姨和我爸的关系急剧恶化,马阿姨一家要求我爸赔偿她流产的精神损失费,我爸却认为马阿姨是假怀孕、假流产;马阿姨的弟弟喊人群殴我爸,却只有我爸被关进拘留所十五天。


我妹被送去她妈那里抚养,我爸独自一人面对马阿姨一家的压迫。两年后,我爸丢下房子和家具,丢下存在单位里的档案,丢下我妹,在某个深夜,以潜逃的姿态,奔赴新的城市,想要开始他新的生活。




我爸在新的城市扎稳脚跟后,又在老家买了房。


一方面,我爸与马阿姨的婚姻关系在法律层面上依旧延续着;另一方面,马阿姨一家比我妈、我妹她妈要强悍太多,他第一次在婚姻中处于下风,这让他元气大伤。总之,有那么两三年,他身边没有出现新的女人,那是我们父女关系最为融洽的一段时间。


我们一起在老家新房第一次过年时,我爸几乎是深情地环视着房内的装修,对我说:“这个房子是完全根据我的想象来装修的,我很满意,很喜欢。


我看着难得在他脸上出现的喜悦之情,不禁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如果他不再胡乱结婚,如果他愿意以负责任的父亲的态度考虑我和我妹的感受,如果我可以只和真正的家人安稳地生活在一起,那么,曾经分崩离析、瓦解粉碎的家庭关系也许还有重新联结的机会,我也许还有机会得到我一直渴望却不曾拥有的、只有家才能给的安全感和温暖。


但我爸最终还是没有给我一个如我所愿的家。


当他和马阿姨已经分居数年,可以由法院判决离婚时,他便十分急切地着手进行申请,同时,更急切地在定居的城市、老家两个地方都物色起了新的目标——女人。




又一年春节,仍然只有我和他在老家的新房里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简单吃过晚饭后,坐在沙发上看春晚,窗外烟花迅速冲上天又炸开的喧闹声音让大客厅里的我和他显得格外孤单。


但我其实很满足,能够只与亲人相处,没有陌生人掺和,让我甚感欣慰。为了缓解气氛,我看到节目上并不好笑的笑点,也会发出吃吃的笑声,还不时给我爸拿瓜子吃。


可即便如此,我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我爸左手抬起眼镜框,右手拭去他的眼泪,随即低头扶着额头,看上去有些悲痛。


我只能假装我没有看见。


几天后的晚上,我走出我的房间,看见我爸坐在客厅,专心地和谁发着消息。我端着水杯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耐心地等他结束。他放下手机,我告诉他明天我去外婆家拜年想带些什么礼品。


他“嗯嗯”地应着,突然话锋一转:“我在贵阳有个朋友,叶阿姨,和我差不多年纪,我们认识一两年了,她也有个女儿,我和她说起过你,她还挺想见见你的。”


我对新的女人的出现早有心理准备,镇定地喝了口水:“好啊,有机会就见见呗。”


他又说:“她人还挺好的,但就是有个毛病,爱打麻将。”


我耸耸肩:“是人总会有毛病,你要和她过日子,就得接受她的小毛病,你应该多关注她的优点。”


他叹了口气:“唉,你不懂,她经常打麻将到半夜,我工作完回去看到家里冷冷清清的,多难受。”


我趁机就“婚姻双方应当互相包容”这一观点向他发表了长篇大论,希望他能从过往失败的几桩婚姻汲取教训,不要重蹈覆辙。但他只是敷衍地点头。临回房前,我再三叮嘱他:“你们都一起生活几年了,互相也了解了,不要因为一些小问题又重复之前的悲剧了。”


我关上房门,心想如果能有人和他互相扶持着安度晚年,我也安心。


次日上午,我去给外婆拜年。出家门前,我爸突然劝我在外婆家过夜。我只觉得奇怪,没有多想,只说看情况吧。


在外婆家吃过一顿人多热闹的中饭后,我又想到除夕夜我爸由于孤单而抹眼泪的场景,于是赶紧回家陪陪我爸。


打开家门,我爸不在家,大概是去街上买菜了。我坐在房间里看书,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爸还没有回来。冬末春初之际,下午五点的阳光微弱无力地投射在我的书页上。黄昏时分的房间被笼罩在静谧的等待气氛中。


我听到楼梯被拾阶而上地踏响的声音,家门的锁孔被插入钥匙继而旋转的声音,隐约还有,男女开心对话的声音。


我放下书本,打开房门。我的房门口离玄关有约九步的距离。当我走到家门前,我爸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已经站在了房子里面,他正背对着我关上门。


我爸转过身来看见我,眼里闪过一丝愕然,又很快恢复镇静。他先向我介绍那女人:“这是李阿姨......不对,其实叫姐姐也行。呵呵。”再向那女人介绍我:“我大女儿。”


他看似缓解气氛的笑让我不由地泛起一阵恶心。我上下打量着那女人,三十来岁,和五十岁的我爸站在一起让她看上去要更年轻一些。


看着我爸殷勤地为这个陌生女人从鞋柜里拿出拖鞋,语气亲昵地嘱咐她换上,我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场景:我高一那年的某天中午,只有我和我爸一起吃饭,我鼓起勇气向他说起这短短一年里,家里的女主人换了好几个,我很难受。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的电视机,语气冰冷:“你别管,你就住在这里。


此刻,那句话突然从遥远的寒冷北极传来,回响在我耳边。


“你别管。”


“你就住在这里。”


我看着我爸的脸在昏黄的玄关灯光下随着动作忽明忽暗。我突然明白,我和我远在他处的妹妹也好,那些在我爸的生活里来了又去的女人也好,这个可能会也可能不会留下来的女人也好,在他眼里,我们和房子里的家具并没有什么分别。


我们被他迎接进这扇门,我们被他放置在他认为的家庭构成该有的成员位置上,我们被他要求实现他需要的“家人”的功能和效用。一旦我们与他的想象出现了偏离,他就会立刻将我们丢弃,腾出空间,迎接新的“家人”。


我再次望向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悲悯。我几乎是同情地笑了出来,礼貌地和她打过招呼,回房去了。


第二天,我离开了那个房子。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再也没有见过我爸。




压死我和我爸之间亲情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那个春节的一年半后。


我爸和那个女人并没有成,但他颇为成功地从贵阳带了另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回老家。而这,是从叶阿姨那传来的消息。


当时正值暑假,我焦头烂额地忙着实习工作,错过了好些个从贵阳打来的同一陌生号码的来电。我刚歇下来,还没来得及回电,那个号码又发来了一连串的短信。


“你爸这个王八蛋带别的女人回你老家了!”


“你爸这个禽兽,仗着自己的教授身份,到处睡女人!”


“你爸在贵阳睡了几十个女人!”


“你爸睡有夫之妇,被捉奸在床,打到差点腿瘸!”


“......”


我错愕地看着手机屏幕上不停闪现的短信提示。我仿佛坐在了法庭的观众席上,而我爸正站在被告席的围栏之中。这些文字自行发出了声音,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对我宣读、控诉我爸的种种罪行。


我从不知道,一个五十岁的独居男人的欲望竟可以如此凶猛。欲望像野兽一般,在我爸的内心深处潜伏了这许多年,它引诱着我爸爬上一个又一个女人的床,它蛊惑着我爸一次又一次地抛妻弃子。但我不愿说是欲望吞噬了我爸,在我看来,是我爸终于与欲望合为一体。


我爸掉入了深渊,成为深渊本身。


我不知道我可以对那些短信作出怎样的回复。惊愕之后,我更多的是恶心、反胃。短信内容太过具体,我克制不住地去想象那些我爸在许多不同的女人之间周旋的画面。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尽力压住胸腔里一股脑全涌上来的恶心、委屈、耻辱、悲哀......。我将这个贵阳号码拉入黑名单,手颤抖着打开和我爸的微信对话框,想骂他为什么这么不要脸,想哭诉为什么我会被亲生父亲的情人辱骂,想质问他为什么如此迷恋年轻女人,想知道他真的不曾后悔过吗......


可是,一小时后,我只发送了:“管好你的女人,不要让她影响我的生活。”


我爸没有任何回复。




和我爸断绝父女关系后,我的生活轻松了许多。


我有时也会想,对我爸来说,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


是他在产房外接过护士手中的我,失望地发现我不是个男孩的时候吗?是他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看枕边人不再那么动人的时候吗?还是他午夜梦回,满心希望能有具年轻肉体互相取暖的时候吗?又或者,是他一岁那年,他父亲早逝,他母亲与村里另一个男人短暂依偎以求度过艰难时期,因而使他对家庭和婚姻毫无信念可言的时候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另一个故事,那是他的故事。而我,已经决定将他从我的故事里剔除。



作者后记:


我今年24岁。在我至今人生的一大半时间里,我都在原生家庭的泥沼里沉浮、挣扎。我偶尔能感受到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真切关怀,但更多时候,我在承受和反嚼他带给我的伤害。


我曾反复在脑海里重构发生过的一切:他发怒时瞳孔放大、眉头紧皱的样子;他无视我感受时的冷漠声音;他做某些选择时的自私想法。我常因为可怜自己而默默哭泣。而在和他不再联系、断绝关系之后,回忆往事、以及写这篇文章,更像是在解构过去:他生气不是你的错;你要在乎并呵护你自己的感受;你可以选择离开他。我仍然无法勾勒出一个好父亲的轮廓,但我可以先描绘出我的人生的蓝图。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写作是一个仪式,让自己轻装上路,在秋天里写下自己的故事。点击了解短故事学院,或直接咨询三明治小治(little30s)。下一期10月14日正式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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