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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每天跑步的公园里,有一个移民的秘密 | 三明治

云泥 三明治 2021-02-01



文 |  云泥




这个高个子男人像往常一样,一身黑色的西装,斜斜的靠着车门,左臂搭在打开的车窗上。


即使黑色皮鞋的尖头沾了再多的灰尘,他的装束仍然非常不适合这个地方。几颗长歪的柳树吹落金黄色柳绵落在地上,每隔一会儿就有一身运动装的人喘着气跑步经过,儿童从长满青草的小坡上轱辘轱辘滚下去,脸儿红通通地爬上来,头上沾了蒲公英的白色种子,再滚下去。遛狗的人一边打电话一边视线飘向空中的风筝。


没有人注意他。来这里跑步的人们都争分夺秒,只有他看起来总是这么闲。


现在,世界给自己画了个休止符。没有了伴奏,人们不知怎么调整自己生活的鼓点。学校停课,公司职员回家上班,旅行全部取消,网购代替了逛街,休闲场所统统关闭。时间突然变得很多。


我今天又来到这个公园,看见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呆在布告栏里上。他曾经每天在这里晒太阳,但看上去皮肤很白。布告栏的厚玻璃拦住了紫外线,公园草坪的倒影交叠在他身上。


刚刚下了点小雨。我想象橱窗里的世界会不会下雨,他会不会抬起白皙的手指抚了一下额前微湿的黑头发,露出湛蓝的眼睛,笑嘻嘻地对我说,“老朋友你好哇,今天又有什么新问题?”




 


我住在钱德勒市快十年了。它是凤凰城大区东部最年轻的卫星城之一。像很多美国西部的新兴小镇一样,道路宽阔平整,居民很多是外州和外国的移民,遍布全美的那些连锁商店沃尔玛麦当劳梅西百货一个也不少。我总觉得这样千篇一律的现状没有意思,在这个历史很短的地方,我反而迷上了它的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每周来跑步的这个公园,开始让我像猎狗一样东闻西嗅。它几乎算不上一个公园。穿过市中心最繁忙地段的101高速路在它的西侧,占地只有十八英亩,简单可以描述为一个长草的大坑周围一圈土路。没有任何公园设施。我有次跑步跑累了坐在树下读书,觉得这个场景过分诗意得令人难堪——要是能有个长椅谁会坐在有蚂蚁爬来爬去的草地上。


我算了一下,自从在这个公园跑步,我度过了五个圣诞节,穿坏六双跑鞋,变过三个发型,体重升降反复N次。它每年十月草黄,二月飘柳絮,九月雨季的积水两到三个星期才能全部蒸发,十二月有一个航模俱乐部的小型比赛兼野炊聚会。除了这些循环往复,它表面上一成不变。直到有一天,公园东北角的那三个石头边上,新竖起来一个浅蓝色金属框的布告栏。我赶紧跑过去看,原来是钱德勒市政府给这个公园起了名字,叫“萨德公园”。


也许以前就叫这个名字,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注意到布告栏里放了张黑白老照片,一个穿黑西装的高个子男人,脸很英俊,斜靠着一辆车。乍一见,我觉得和他似曾相识。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甘那﹒萨德,二十世纪初的丹麦移民,这个公园的前身是他的羊圈。


这么短短一行字,使我十分好奇。听父母说,我的曾祖父那一辈有一个分支,在黄土高坡上放羊。每年山丹丹花开时,羊群在湿漉漉红艳艳的云中漫步——云中漫步只是我的想象。我从没去过真正的黄土高原,离那个假想中牧羊人最近的经历是十岁时跟父母回过太原一周,在迎泽大街看见一个耍猴儿的。小时候,我没有机会学会那里的方言。长大后,将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地名填在“籍贯”那一栏,常使我心中浮起飘零之感。现在,我到了对家族历史感兴趣的年纪,这个曾经是羊圈的公园,似乎盛放了祖先从远方投来的殷殷目光。


每次从这个布告栏边上跑过去时,心里都溅起浅浅的灰尘。这个叫甘那﹒萨德的丹麦人,他似乎不断在召唤我,“小朋友,我有很多秘密,你要不要找找看?说不定,我的秘密里也藏着你自己。”


公园里有一对常年跑步的中年夫妇,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女的经常跑在前面,男的腿又细又长,像一头谦逊的公鹿,有意用慢动作,跟着前面有些吃力的母鹿。他们总是逆时针沿着公园跑,我习惯顺时针跑。迎面碰上时,我们互相点头致意。直到下一圈再度擦肩而过。也有过几次短暂交谈。我得知他们叫彼得森夫妇,住在紧邻公园的小区。


去年有一段时间他们没有来跑步,秋天刚刚降临时,男的一个人出现在公园里。


“你好啊,比以前快多了。” 迎面相遇时,我慢下来脚步,赞美他的新速度。


他马上腼腆地笑了,“我们前几个月去了丹麦,在山地上练习了一阵。我太太下山时不小心扭了脚。”


哦,原来是这样。“希望她赶快好起来啊。”我指了指那个写着“萨德公园”的布告栏,“在公园主人的故乡跑步,感觉一定不错吧?”


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罕见的顽皮表情,“那也是我的故乡。”他说,“甘那﹒萨德和我曾祖父是同一个丹麦村庄来这儿的移民。他在我祖父的羊场工作过几年。”


我有些吃惊,坚硬的沙土此刻像掺和了羊毛一样变得软绵绵的。我的双脚仿佛生出根系,蔓延扎入埋在地下的一扇暗门。


 萨德公园 | 云泥绘





紧挨着公园边上的居民区,房子大约都是五六十年代建的,在不到一百年历史的钱德勒市,它们堪称古建筑。大门紧掩,墙里爬出几只粉白夹竹桃对着路人欲言又止。再往前走几步,就像小说中过渡太快的前后两章,二十一纪新建的公寓楼窜了出来,每一层不同颜色,从灰褐到金黄,越高越灿烂,把人的视线和思路引向天空。


但是最近这些日子,我没心思朝上看,得先把地上的事搞清楚再说。我等不及要挖出这个公园地底下藏匿着的故事。


从那天起,我每星期到亚利桑那州历史协会、图书馆,和网上翻找十八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故纸堆。从前订阅的亚利桑那历史丛刊,现在也统统搬出来,看见有关“钱德勒”、 “移民”、“畜牧农场” 的片语只字,就仔细再读一遍。牧羊犬身负使命,忠实地寻找每一头走失的羔羊。


去公园时跑步时,地上的纹路渐渐变得清晰。受我的影响,彼得森最近也开始主动研究起自己的曾祖父来。跑过几圈之后,我们经常停在布告栏前,分享最新发掘出来的故事,主人公则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倾听,微笑不语。


一九二零年,甘那﹒萨德从丹麦西南部的村庄来到新大陆。他站在刚刚诞生不久的钱德勒市中心,茫然地望着那座建筑上方的几个霓虹灯大字——圣马可旅馆。他手里握着父亲手画的一张地图。四周的标志物没有一样能和地图对上。


除了这张地图,甘那毫无头绪。二十多年前,受益于 “沙漠法案”,父亲曾经在这附近买了一块地。一八七七年美国国会颁布的“沙漠法案”,旨在吸引更多人前往西部垦荒。国会许诺以每英亩一点二五美元的低价出售那里的土地。


父亲买好了地,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张单程的船票,回丹麦娶了新娘。从新娘直到六个孩子的妈妈,她始终不愿离开那个村庄到美国来。大儿子甘那二十岁时,父亲交给他这张地图,告诉他,在海那边的南方,我们家有块地。但是地契已经遗失。


甘那想,如果能找得到这片土地的卖主,也许可以找到那张地契。他和父亲长得很像。凭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黑头发,蓝眼睛,浓重的丹麦口音,卖主一定能想起来父亲。


几个月过去后,既没有找到卖主,也没有别的方法证明哪一块土地是萨德家的。《走出非洲》的最后,丹麦男爵夫人伊萨克在肯尼亚辛勤耕耘的咖啡园被大火吞噬,恓惶的结尾,正像穷小子甘那在新大陆生活的开头。


甘那确定,他只能先去当地丹麦老乡家里的羊圈打工赚钱。


“这个丹麦老乡,就是……”


“就是我的曾祖父,对吧?” 彼得森叫了起来。他飞快地打开手机地图,手指点在丹麦西南部,德国上方,继续放大,出现了一个小字, “就是这儿,Vilslev。他们都是这个地方的人。不过现在我家在丹麦的亲戚没有人住在这个村庄了。”他手滑向地图右边,“我去年拜访的堂哥家,住在哥本哈根。”





“你知道吗?我曾祖父家里的保姆, 是甘那﹒萨德的第一任妻子。”彼得森有时会主动告诉我一些冷僻的旧闻。见我很惊喜,他面有得色,“上周末和爸妈吃饭时,我爸说的。后来他们夫妇凑钱买了一块地,就离开我曾祖父家自己去养牛了。地是从钱德勒那里买的。”


无需特别指明,我也知道他说的是亚历山大·钱德勒,这个曾经在亚利桑那州拥有一万八千英亩土地的拓荒者。他的一生象越冬的候鸟一路向南。先是供职于加拿大政府,不久到美国底特律开办了自己的私人兽医诊所。一八八七年,亚利桑那行政区需要一名畜牧官员,二十八岁的钱德勒医生来了。


“加拿大人和丹麦人一样,都喜欢南方。”彼得森说。钱德勒出生在加拿大魁北克,和甘那﹒萨德的故乡纬度相近。


钱德勒如约来亚利桑那上任时,这里刚刚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为严酷的干旱,地里的蔬菜叶子焦黄打卷,家畜连续脱水。八月骄阳灼灼,钱德勒被心里的干火也煎熬了三十天。他决定辞去这项工作,准备继续向西投奔气候更为宜人的加利福尼亚州。临行之前,区董事会的一名成员邀请他去参观自己在亚利桑那南部的农场。同一天,雨季降临了凤凰城。仅仅三星期之后,钱德勒惊奇地发现,绿色植被覆盖了沙土地,玉米稞直起腰杆,牛栏的木头光亮油润。他回到了一个由报复性雨季速成的绿洲。


钱德勒决定留下来。他先后购进大量土地,开发灌溉渠道和水电站。


“他雇印第安人种植橘子、椰枣、桃、西瓜、棉花,牧草,饲养牛、羊、鸵鸟,还有猪。” 彼得森数完了十个指头,似乎意犹未尽。“我曾祖父的农场也养猪。我爸说他记得小时候,他爷爷奶奶去附近的圣马可旅馆收集剩饭给猪吃。”


“钱德勒修建的那个圣马可吗?据说当年是热门的豪华度假旅馆,每年冬天有很多东北部的人来住上一段时间。”


“没错就是那个。”彼得森说,“对了,我太太的腿好了。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吃Brunch庆祝她康复,顺便看看曾经的圣马可旅馆,好吗?”





我们坐在钱德勒城中心闹市区的一个咖啡馆里,窗外的棕榈树干密密匝匝缠绕着圣诞灯饰。夜晚的流光溢彩刚刚退场不久,清晨的太阳葵花般绽放,璀璨花瓣洒在行人肩头。


“这原来是圣马可旅馆的前厅。”彼得森指了指吧台边一根黑褐色的圆柱,和墙角古旧的黄铜壁灯,“旅馆早已不复存在,建筑骨架被保留下来分割改建成很多商铺。”


“看看你背后。”彼得森说。我转过头去,墙上挂着一份放大的旧报纸剪报——一九一三年圣马可旅馆开业庆典当天,钱德勒身边站着时任美国副总统托马斯﹒马绍尔。


当这个城市正式以他的名字冠名时,亚历山大·钱德勒想起二十五年前那一场豪雨,庆幸自己留了下来。但加利福尼亚州仍然占据他心中家园的一角,他想着曾在那里住过的旅馆,每个房间都有电话,体格健康声音洪亮的服务员,修建齐整的草坪,洛可可纹饰的墙面,窗户中透出的白炽灯光绸缎般飘入夜色,仿佛牛奶缓缓融入黑巧克力中的温柔奢华。他想,钱德勒市正中心,将要建造毫不逊色的一座旅馆。


侍者端上咖啡。白色的杯盘微微碰撞发出声响。我身后的旧报纸上说,在圣马可旅馆初建时,钱德勒曾亲自指定购买蓝色梅森瓷盘给客人盛放咖啡和早餐。


“给你看个传家宝,”彼得森太太冲我眨眨眼,抬起左手放在桌上。小拇指上戴着颗鹰嘴豆大的碧绿宝石戒指。“我们结婚时他奶奶送给我这个礼物,是彼得森祖上从丹麦带过来的。”窗子渗进的阳光穿透戒指,在白色咖啡盘上投下淡淡的黄绿色影子。


这时侍者送来黄油土司培根煎鸡蛋,最普通的美式Brunch主餐。


“啊,那个叫什么来着?在丹麦吃的,用培根和苹果炸,跟这个很像,但是甜丝丝的?”彼得森太太想起了什么。“你说的是——艾伯夫拉斯克?” 彼得森不确定地问。


这个名字十分耳熟。我从包里抽出一本正在看的钱德勒居民回忆录,翻到中间的一页——“……最热的几个月,我们睡在屋外的小棚屋里,床单浸湿,身体裹在里面,会凉快一些……一九四零年才装了水蒸发空调。” 再下面几段后,“……左边住着一家丹麦人……天气不热的周末,他们开Party……在他家,我吃过有种叫艾伯夫拉斯克的丹麦食物——由咸培根和青苹果炸制为主料,加入白糖和百里香……”


“是这个吗?”我把书递给彼得森。


“就是它。我们这次在堂哥家住,在家里和饭店,吃过好几次。”


我盯着面前的盘子里撒了胡椒和盐的煎鸡蛋,琢磨将它们换成混合百里香味道甜炸苹果和培根一起吃的效果,“好吃吗?”


彼得森太太做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个开Party的丹麦人有可能是甘那﹒萨德吗?也许还有可能是我曾祖父?”


“你往后看,这本书里说的这家丹麦人,就是甘那﹒萨德。甘那家附近的几个丹麦移民家庭,经常聚会,跳丹麦舞,打一种丹麦扑克。其中很可能有你曾祖父。”


“我今晚打电话给爸爸问一下看他记不记得。” 彼得森掏出手机发了个短信。


根据同一本书的叙述,圣马可旅馆建成之后的第七年,甘那﹒萨德刚从丹麦来钱德勒市。炎热的夏夜,手心湿乎乎地攥着地图。地图上没有这个旅馆,他的父亲也从没提过。


没有人知道,旅馆下方这片地也许曾经属于他们家。地契始终没有找到,秘密沉入永恒的暗河。


后来,亚历山大·钱德勒拥有的土地不断升值,他开始分批卖出这些土地。甘那﹒萨德看中了其中一块。在彼得森农场,他已经攒了一些钱和经验。这块地平整一下可以马上搭建牛羊圈,还有个低洼的土坑,正好用来积蓄宝贵的雨水,名字他已想好——“天堂羊场”。


吃完Brunch我们一同去公园。岁末的萨德公园,刚刚结束了一年一度的飞行俱乐部航模比赛,大大小小的白色飞行器停歇在草坪上。我跑过公园的一角,看见有只红嘴的鸟站在一堆木柴上。当我靠近,这只鸟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表演的时刻,振翅飞向晴空。





彼得森第一天告诉我他曾祖父的故事时,他是公园的故交,而我只算新朋。后来,我和彼得森的角色慢慢调换,开始由我给他讲的更多他前辈开办羊场时候的细节。


 “101高速公路正好穿过甘那家的原址。”


“甘那雇佣过一个西班牙来的挤奶工。”


“还有,天堂羊场高峰时有八百亩地,四万头羊。”


每年春天时,钱德勒以及附近乡镇的羊群陆续被带到北面的Baldy山上避暑。羊群来时,Baldy山顶峰的积雪正缓缓退到山顶。这段路单程就要走八个星期。


彼得森听了我的描述,半开玩笑地说,“八星期?我能跑长跑,原来是因为牧羊人家族基因。”他又有些面露憧憬,“可惜我没有放羊的借口到山上去,只能在这儿绕着公园跑圈。”


我们朝Baldy山的方向望去。公园西头,水泥墙掩住高速路上的昼夜川流;这一边,时光逆行八十年。


两个男人,一头牧羊犬,一只驮着物资的驴,和一群羊。绵羊有个神奇的本领,它们能嗅到水源的味道,毫不犹豫地朝那里走。等羊群喝饱了水,牧羊人就开始考虑当晚在哪里安营扎寨。但是这通常也是由羊群决定的。不管有多开阔多适宜,如果羊群不喜欢,它们就会乱跑一气,牧羊人就没法做饭,更别提看星星了。


在Baldy山,他们从四月底到待到十月初,母羊即将生小羊的前夕。


这些关于羊的典故,我那曾祖一定也能滔滔不绝。在另一个世界,他头裹白羊肚手巾,邀请穿黑西装的甘那,还有彼得森的曾祖父,走进他的黄土窑洞,握手,畅谈......我一边跑步一边傻笑,想象那个牧羊人峰会的盛况。


彼得森也被这个假想的峰会逗乐了,“我现在跑步都能闻到羊味儿。” 他说。后来,”天堂羊场“ 把这处地点卖给了亚利桑那交通局。当时边上修高速公路,需要一个暴雨时的应急蓄水池。原来的池塘被扩大了,挖出的土方去填充了高速路的一截。


它仍然保持着池塘的边界线。圆形的水面越来越低,映在水中央的云,缩小成地上一朵白色的蒲公英。池底渐渐铺满青草,爬上堤岸。风换了乐章。岸上有几棵年长的柳树,看样子是见过世面的,当你一圈一圈围着这个绿油油的池塘跑步时,它们捋着胡须——


这是你的易北河。

这是你的中央公园。

这是你的安徒生童话。

这是你的地坛。


“甘那一九八零年去世。他的遗体运回丹麦葬在他的故乡。”我对彼得森说。甘那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与他命运甘苦交织的异乡公园,保留了他的名字。


“我的曾祖父也回去了,葬在Vilslev。”


“再次飘洋过海,他们又能见面了。”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非常不了解他们。我是说,我既不了解我在丹麦的祖先,也不了解移民到美国的祖先。”他叹了口气,伸长腿踩住一片飘落的叶子。


 彼得森夫妇和我是同代人,他们生于后现代的美国,我生在一路向前的新中国。我们对曾祖父那一辈的生活都同样陌生。尽管我们东搜西罗,像拼图游戏一样企图完成甘那的人生轮廓,但故事始终是二手的,难以像祖传的绿宝石戒指那样紧贴肌肤。





我去公园溜达,思考一个城市和人的关系。多数人都不了解自己脚下的土地,只是占有它们。


公园里人很少。因为病毒感染人数呈上升趋势,州政府加强管制,建议人们尽量不要出门。


二战结束时,Baldy山脚下的小镇举行了庆祝游行。那时候,甘那带着羊群也在附近。小镇上常驻人口很少,镇长希望他费力张罗来的焰火能有更多人来分享。如果那天没有焰火,没有举着彩色羊旙的甘那,和他那一群热烘烘,闹哄哄的羊,跑下山赶来加入庆祝的队伍,人们一定难以体会到那种母羊怀孕般激越而温暖的幸福。


世界像一位历劫难产的母亲,终于胜利分娩,产下了一个和平的孩子。


公园里有人放风筝,桃红柳绿托着蓝天上的云朵,好像是羊旙在羊群中到处游走。


我停在布告栏前再度端详他。照片中他正值盛年。


“我在钱德勒博物馆找到一份口述记录,来自你的侄女。”我心中默默对他说。“我打算找到她,问问她更多关于 ‘天堂羊场‘ 的事。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个流行病。” 我低头把脚边一颗小石子踢给他,仿佛希冀他能踢回给我一个答案。小石子撞到大石块,发出清脆的声响。


“快了,准备好放焰火了吗?”


透过橱窗玻璃,我注意到他的西装扣子上挂了几根白色的羊毛。


“不管打败的是什么,都应该放焰火,庆祝胜利。” 我仿佛听见甘那叔叔的声音从橱窗里传来,带着浓浓的丹麦口音。

 

甘那﹒萨德(一八九五——一九八零)在天堂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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