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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生家庭,弟弟是被送走的那一个 | 三明治

不俊 三明治 2021-04-10



和我们熟知的“超生女孩被送走”故事不一样,这个故事里从小被送到亲戚家寄养的孩子,是个男孩——作者不俊的弟弟。但这只是故事自带的特点之一。不俊把她和弟弟的关系,克制而真诚地表达出来,哪怕是未曾经历过兄弟姐妹的我,都能感觉到其中的内疚、冲突、快乐和安全感。(童言)




文 | 不俊

编辑 | 童言




01

 


那次旅行,我和弟弟差点死掉。

 

当时我们在川北高原,弟弟把油门踩到飞起,前方一百多米的距离,扑来一个急弯。我本能地想要大喊,但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压低声音、放慢语速,不断重复:“慢。点刹。慢。点刹。”车速稳稳下降,但还是太快,我不敢再出声。在几近跌落悬崖的半秒后,又差点撞上另一侧的岩壁。下一秒,再一个左右来回,我们和车,终于驶出了弯道。

 

“太他妈的险了!靠!差点死掉!”弟弟死死抓着方向盘,接连说了好多惊魂未定的脏话。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跳到一副戏谑又得意的口吻:“还好你在,你好冷静!我也稳住了!我们好牛逼!”

 

我笑出了声,点了两根烟,塞了一根到他嘴里:“我相信你啊!”


“对!信任!我们现在,就是一对partner!”弟弟嘬着烟,抓着方向盘前后晃脑。我第一次发现,28岁的他还是小孩模样,挺可爱。


他是我的亲生弟弟。但在此之前,我们一直都不在彼此的生活里面,连我的朋友圈都是直到最近才对他开放。

 


 

02

 


我出生时,奶奶听到是女孩,转头就走。为了争一口气,妈妈在我四岁时,生下了弟弟。

 

她曾抱怨,爸爸在得知她怀孕时,一脚踢翻了中药炉,逼着她打胎。爸爸从北方的一个穷苦村庄爬到上海,成了端金饭碗的驻地军官。超生算严重违纪,会让他一无所有。妈妈是老师,也是不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公职人员。于是,弟弟一经出生,就被藏了起来,送去了亲戚家。


我七岁以前,弟弟的存在更多是在父母的叮嘱里:“千万别说你有个弟弟!”。


与弟弟在一起的记忆,只留有两张薄薄的照片。第一张,在临县的姨奶家。四岁的我满脸疑惑,一旁的弟弟还是个婴儿,两只小手伸得老高,白白胖胖笑得天真。第二张,在爷爷的葡萄地。弟弟光着屁股,脏兮兮的,正垫脚摘葡萄。我是远景里一个模糊的小孩。

 

弟弟三岁时,妈妈把他接回县城和我们一起生活,她也不断叮嘱我:“记得说,这是你叔叔的孩子,是你堂弟。”

 

弟弟刚来时,我多了个玩伴,特别开心。很多个夜晚,我们一起扑在妈妈身上,我亲一口妈妈的左脸,他亲一口右脸,一口接着一口,就怕谁多亲了。

 

但很快,我开始讨厌他、嫉妒他。他调皮任性,还爱打人。妈妈很少凶他,却总在我犯一点小错的时候,拿出鸡毛掸子。弟弟很挑食,妈妈常带他去外面下馆子,吃烧烤,每次都不带我。

 

“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这话,是所有多子女家庭里都会说的烂梗。某次,我和弟弟打架,妈妈拦住我,又说了这话。我冲她大吼:“凭什么我要做姐姐?我又不想做姐姐!”我不记得后来如何收场的,但妈妈没因此打我。

 

这段相处很短暂。等我八岁时,爸爸把我接去了上海。我穿着一身新衣服,走得开心。完全没去思考,为什么爸爸只带走了我一个人?走之后才发现,他正开始密谋离婚。

 

之后几年,我一直待在上海,只能在寒暑假见到妈妈。但她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陌生泼妇,只顾着和爸爸吵架。吵我爸在外面的女人,吵我爸对我、对她、对弟弟都不管不顾。我羡慕弟弟可以不用旁观这一切,但妈妈在上海和爸爸吵架的每个寒暑假,弟弟在哪?我从没想过。

 

等我十二岁时,妈妈的户口和工作才终于迁到上海。当时爸爸刚刚升迁,妈妈进了一所名校做老师,我的学习成绩是大院小孩里最好的,我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家三口”。而弟弟被送去二舅家,开始读小学。

 

我常在晚上听妈妈和二舅妈通电话:弟弟不太听话,到处跟人打架,甚至打到了五年级。他给女孩写情书,对象不止一个。他成绩很差,常不交作业,也不搭理老师。妈妈挂了电话总会唉声叹气。


我讨厌听她叹气,慢慢就不再偷听那些关于弟弟的事。

 


 

03

 


我十四岁时,小姨夫妻俩受妈妈委派,把弟弟从二舅家接到上海。爸妈给他们在郊区安排了工作,给弟弟找了所小学。周末时,妈妈会乘一辆长途巴士,在一个公路桥头下车,步行十多分钟去看弟弟。我很少和她一起,爸爸更少。

 

我不愿频繁去看弟弟,因为我开始愧疚,但还没能力承受。弟弟和小姨夫妇,住在一个大开间的村屋,比我的卧室大个一圈而已。那没有分隔清楚的客厅、卧室,厕所和厨房要与邻居共用。小姨的大床、弟弟的小床,被一道简易的屏风隔开,墙边堆着东倒西歪的橱柜,屋中间的一张方桌,是餐桌也是弟弟的书桌。


第一次和妈妈去那时,弟弟正在餐桌前做作业,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好像很久没洗过,球鞋也看不出白色。那次见面的过程,似乎都是寒暄,具体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走的时候,弟弟没有出门送我们,妈妈在路上默默哭了一会。

 

弟弟被置于这样拮据不堪的环境,是因为妈妈当时一心攒钱买房,好离开大院家属楼,让弟弟光明正大地和我们住在一起。而爸爸,一直要给农村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寄钱。我们“一家三口”,还要保证人前的体面。所以弟弟这点居住条件,是完全可以被牺牲的。集中力量充脸面,是爸妈一贯的作风,我后来才明白这些,但始终不能理解。

 

关于这段日子,弟弟跟我讲过两个故事。一个很好笑,七八岁的他已经可以猜到小姨和小姨夫当晚是否会要做爱,他总会偷听、偷看他们做爱。另一个有些惊悚:小姨曾患抑郁症,那期间复发了一次。有几个晚上,她一直拿着刀在屋里踱步,弟弟一秒也不敢睡。

 

我不喜欢第二个故事,它像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虽然我没做错什么。

 

小姨生病的时候,妈妈更加频繁地去看望他们。但小姨病情稳定后,便和小姨夫决意回老家,过他们本来的生活。虽然他们仍愿带着弟弟,但妈妈不忍心再拖累妹妹。妈妈带着弟弟,随小姨夫妇一起回了趟老家,把弟弟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那所学校,可以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

 

我那时以为,弟弟不会再回来了,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那些还承受不了的愧疚,很快被忘记。但之后一个暑假,四舅来上海看病。妈妈叫他把弟弟带来过暑假,对外说弟弟是他的儿子。

 

可那时,早熟的弟弟已和我爸长得一摸一样,个高、粗眉、健硕,走路时胸挺得老高,两只手张扬地大摇大摆。爸爸很忌惮弟弟被人多看两眼。偏偏那时他刚升迁,来家做客的人不断。每有人来,妈妈就会塞给我25块钱,叫我带弟弟去家乐福楼下的大食代,买一份双人香锅做午饭,等她给我们打电话了再回家。

 

我讨厌这份差事,它毁了我的周末。25块钱只够买双人香锅,一旦我们外出“躲避”的时间线拉长,口渴了,我还要支出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买饮料。我只能不断抱怨:“你妈真抠!”弟弟也应和:“你妈确实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称妈妈为“你妈”,似乎谁都不想要这个妈。


后来说起那段日子,弟弟还提起了另一件事:我曾给他学校寄过一封信,里面夹了10块钱。我听完愣了,完全忘记。他叼着烟往沙发上猛地一靠,抬脚假装要来踹我:“操你个没良心的臭碧池,你竟然不记得!”

 



04


 

十八岁时,我去了外地读大学,妈妈不顾爸爸反对,把弟弟接到上海的家里。对外编了个故事:这是我爸的亲侄子,父母离婚,谁都不想要他。亲大伯不能不管,就接过来养着吧。

 

那时候,我和爸妈的关系已经很差了,寒暑假也不太回去,但总抵不住妈妈一直给我打电话。无非是哭诉男人不回家、儿子不争气。我很烦这些,谁都没理过。

 

弟弟读高二时,妈妈跟我说她在弟弟的书包里发现了避孕套,于是悄悄偷看了弟弟的手机,发现了一段师生恋。她顺着手机号码,找到了那个老师,对方有老公、有小孩,比妈妈小不了几岁。她戳破了这事,弟弟就像被点着的火人,任谁都难再靠近。


妈妈希望我能和他聊聊。我感觉复杂,既不想干涉弟弟,又很担心他。但不知道要聊什么,只是给他发了条短信:“发生了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过了很久,他回复:“我知道你是同性恋,我从来没跟你妈说过,你也别管我。”


我没再管这事了,怕弟弟真的会告发我。我也不愿去管,我猜那个老师对我弟很好,像妈妈一样。


过了一阵子,妈妈不再提及这些,只是向我咨询最近热映的电影,周末她带弟弟去看。她还会问我现在年轻人爱玩什么,然后买来送给他。爸爸也变了,竟重新复习了高中数学,帮弟弟辅导作业。


看电影、买礼物,爸爸陪着写作业,就像小时候妈妈带他吃烧烤一样,像个特权,我从没享受过。我嫉妒弟弟,即使这不应该。

 



05


 

二十二岁时,我毕业回了上海,却目睹了另外一番情景:父母不像他们自己说得那样痛心却温柔。每一场电影、每一次补习,只像是狱卒在呵斥犯人。高壮的弟弟,十七八岁,竟胡子拉碴像个老男人,眼神既不青春,也不叛逆。


我有些同情他,但无心也无力去做什么。我正忙着租房、入职、恋爱,全心建设自己与家庭割裂的生活。毕竟,一个同性恋的生活再怎么日常,也融不进爸妈眼里,好在弟弟要高考,他们无心牵制我。


一个大雨天的晚上,我正在公司加班。妈妈打来电话,哭着叫我立刻回去,弟弟离家出走了。电话里突然传来爸爸的骂声:“大学都考不上!有脸离家出走?丢人现眼!谁都不要去找!”随后他俩就吵了起来,我挂了电话继续加班。我不知道去哪找弟弟,我们平时几乎没有联系。


第二天,我给妈妈发了条短信,才知道弟弟只是在家门口的路边蹲着,哪儿也没去。她一出门,就找着他了。我很后悔昨晚没有回去,曾对他泛起又消失的愧疚感,又回来了,但只是短短一阵子。

 

读了大专的弟弟开始离家住校,也许是终于脱离了爸妈,他像变了个人,总主动联系我,好似我们过去的疏离从没存在过。

 

我们会约定一起回家的日子,避免让对方独自承受讨人厌的爸妈。一起在院子里抽烟的时候,他总会在院门把风,等妈妈走来时给我一个眼神。偶尔,他还找我吃饭喝酒,末了在我的沙发上蹭一夜。


我们总爱聊些粗鄙的话题,我聊自己约炮的故事,他谈自己的嫖娼经验,然后我们互相笑着谴责对方是个人渣。但说得最多的,还是爸妈的“坏话”。我们无法对朋友甚至恋人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但可以对彼此说。

 

我一度以为,这是最好的姐弟关系,不深不浅,偶尔陪伴。在需要对方的时候,我们也会帮一把彼此吧?但在我和父母出柜的日子里,弟弟好似隐形了。


那时,妈妈虽不至于把我绑去戒同所,但仍每天通过各种方式找到我,劝我、骂我,或是哭着求我。白天我假装没事上班,晚上想尽办法失联,我甚至计划,干脆就与这个家彻底切断联系吧!但我做不到,多数人都不行。毁灭自己的归属,需要极大的勇气或无知,我都没有。


每个晚上,我都很想给弟弟打个电话,请他帮我劝劝妈妈,但始终没有打过。自我出柜以来,他连一条短信都没给我发过。我猜自己的期待一定会落空,他不会为我说些什么的。


我很难去怪他,他只是做了我对他做过的事。

 



06


 

出柜事件平息之后,我和弟弟不咸不淡的关系持续了8年。直到我突然失恋,临时起意这次旅行,弟弟屁颠屁颠地硬要跟我一起。

 

十多天的形影不离后,我们的旅行终于来到最后一夜。他疯狂吐槽我失败的恋情,每一段都不落。我有些吃惊,他竟一直记着、关心着我的事。而他的感情生活,我一无所知,也从不过问。


我借着酒劲,第一次对他坦白:“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都觉得对不起你。凭什么我是姐姐?我也没做错什么,却总觉得自责。”

 

弟弟原本在嬉笑的脸突然凝住,抿了口酒:“是吗?”

 

这不是我期待的回应,但我不能怪他。我并没有在道歉,又有什么资格获得谅解?我沉默。


弟弟又开了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你不知道吧?小时候我很崇拜你。有个星期六的晚上,你带我看中央六套佳片有约,《愤怒的公牛》,罗伯特·德尼罗!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男演员。我喜欢历史,也是你影响的啊!秦始皇、俾斯麦,都是你先讲给我听的。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个战国时期的故事吗?”


我又接不上他的话了,只是闷头喝酒。


“战国有四大刺客,其中一个叫聂政。他杀了韩国宰相后,毁了自己的容,剖腹自杀。为什么呢?因为他害怕连累姐姐。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刺客是谁。但姐姐知道,只有她弟弟聂政,才有这个胆识去刺杀宰相。而弟弟之所以毁容自杀,不要这侠义名声,就只是为了保全她。于是姐姐不顾生死跑去韩国认尸,她抱起弟弟的尸体,嚎呼三声后,暴毙!”


弟弟其实也醉了,像一个慷慨激昂的演说家。这故事,让我更不敢抬头回应他。说完,他猛地凑近我,眼神飘着,嘴角带着惯有的贱笑:“我的老姐姐啊!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这个故事吗?自己想想吧!”说完,他躺回沙发,喝着酒,继续用一副贱贱的样子,看着我。


我不知怎么回应,开口就像胡言乱语:“我对你,对你一直有愧疚。真的!但我做错什么了?没有吧?凭什么是我跟着爸妈?我过得也不好啊!童年阴影是个屁,但你知道的,你有我也有。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我一直觉得。可我们都没做错什么啊!”


弟弟突然噙满了泪,用力敲着自己的胸口,不知在问谁:“我又做错什么了?”他不停重复这句话,二十八岁的大男人,像个失控的孩子。我逃一样钻去了厕所。


我们没有再聊下去了,也许聊了,但喝了太多酒谁也不记得。


没人再提及那晚。旅行结束后,我们只像一对刚进入热恋期的情人,恨不得每周约会。他常在我这喝得烂醉,搞得一团糟,我不怪他。我们俩,哪有什么好责怪彼此的事。


关于弟弟的过去,还有太多我不了解的,但懒得去问。他现在婆婆妈妈的絮叨,我偶尔也懒得听。我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不深不浅,偶尔倾诉。


但我知道,无论在哪儿,我们都不会让彼此跌落悬崖。





封面图片来源:unsplash,@傅甬华





作者后记:



第一次写短故事,5000多字,惊到了!这个故事,本来是想写给弟弟,但现在应该不会给他看了。整个故事是真实的,也许在弟弟心里,这故事算个赝品。有些情绪,我也不愿他看到,但我知道,他都知道。但不重要,写完这故事,我对弟弟完全没了愧疚,单纯就是“爱他”。我想这足够了。


谢谢童言老师!最想要谢谢两件事:


你告诉我要坦诚面对自己真实的情绪。面对了,写下来,我这几天才感觉,真的释怀了。


你告诉我要相信自己的文字。其实我不太懂这些,文学性的东西,鉴赏别人或者自己写,我从来都只是野生的,看“感觉”。但这样遵照自己的感觉去写,我很愿意一直写下去。


写作是一件治愈的事。希望以后我还是多懂一点吧,能写出不仅仅治愈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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