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岁未婚未育,我决定一直独居 | 三明治
“生命中没有一段可以提升彼此、深刻的亲密关系,难免会觉得遗憾。但是看到自己经常吵架的父母、身边同事不稳固的婚姻、以及在感情中体会到自身的很多性格缺点,又觉得其实不结婚也还好。人生不可能把各种经历都活过一遍,能依照自己的生命轨迹,活出使命,并对别人的生命发挥正面影响力,就值得了。婚与不婚,肯定是生命中最有冲击性的事之一,却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
文 | 淑伶
编辑 | 胖粒
那是在太鲁阁国家公园,我和Bryan在沙卡当步道走着走着,他突然转向我、单膝跪地,问是否愿意嫁给他。忘了他手上是否有拿任何替戒指的东西,因为他后来说,这个求婚还不算太正式,应该要有个“proper ring”(合宜的求婚戒指)。我当然还是开心的,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沙卡当步道宝蓝色的溪水映照着天空,阳光闪耀。
这是2009年一月的事。后来的一切并没有发生。没有一个“更正式”的求婚仪式,更没有婚礼。在聚少离多、后来更分隔两国的交往了3年多之后,他提出分手。那是我目前为止最后一次正式交男朋友,距离分手已经11年。
我们在澳大利亚认识,交往期间,我比他显得更渴望结婚,他一度表现出对这种压力的反感,而我除了在焦虑和学习不在乎之间摆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直到2008年8月,我打工度假签证到期必须回台。几个月后,他利用工作假期来到台湾,见我的朋友家人,顺道旅游;隔年春天我们还一块儿去了越南旅行。
一起旅行是可以的,但是恋人们无法在没有未来规划的情况下交往。他在澳大利亚的工作是负责原住民事务的公务员,当时因应特别任务搬到沙漠地区,如何“安家”是个问题,但也不是不能解决,也许他认为需要变动的生活内容太多了;而他对婚姻的恐惧也一直存在,所以才会为年长我15岁却一直没结婚。总之,很难讨论未来,他说“当朋友比较好”,恋情就此结束了。
分手那年我34岁,对单身女子来说已经是正常生育的临界线了。要从一段曾论及婚嫁的感情走出来得花很多时间精神,我反而逐渐从婚姻与家庭的想法中解放出来,在不排除任何可能性但也不积极追求婚姻的情况下,心理上逐渐预备好“一个人到老”。
当然,你很难说自己真的预备好了什么,也不是都预备好了才决定做或不做什么事,很多想法与状态本身就是不断调适的过程。
我一直是个可以一个人看电影、逛书店、看表演的人,自认不像一些人,是因为害怕孤单而去找另一半。这方面来看,似乎是很适合单身。多年前看一档日本真人实境的节目,记录那些离群索居或在乡下自立生活的人, 其中一位是离婚退休女性,女儿大了,她坚持自己一个人开始山居岁月;我甚至想,那样的生活状态蛮好的,平静、有时间思考与漫步,我应该也可以。
生命中没有一段可以提升彼此、深刻的亲密关系,难免会觉得遗憾。但是看到自己经常吵架的父母、身边同事不稳固的婚姻、以及在感情中体会到自身的很多性格缺点,又觉得其实不结婚也还好。人生不可能把各种经历都活过一遍,能依照自己的生命轨迹,活出使命,并对别人的生命发挥正面影响力,就值得了。婚与不婚,肯定是生命中最有冲击性的事之一,却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
“等我们老了,我们可以住在一起或附近。”一个女性朋友跟我说。我笑笑,觉得挺温暖的,但没太认真。
去年5月,在跟着中介看了七、八间房后,确认了自己的财务状况只能在台北市区买间小套房。如果要大一点就得跑到新店、木栅或北投,但我不想在通勤上花太多时间,最终在市区捷运站附近买了套房,可以走路上班。
买房前也有过挣扎。毕竟如果真是那种怎样都要买房的人,以我现在45岁的年龄,至少应该提早十年就要想办法投入房市,相反的,我很怕因为买房失去“自由”:离职的自由、一年不工作的自由、更恣意享受包括旅行、饮食、艺文等生活品质的自由。然而,不知不觉间,现在的公司待了12年,薪水也在增加,买房成了合理的考虑。但是近期,我的挣扎成了另一种:没有后代可以继承,人生又过了一半,值得花个人民币150万到200万元去买房吗?
“有房产不等于是遗产。”朋友听了我的疑问,用简讯传来这么一句,让人茅塞顿开。其实那阵子和房中介聊后,很多观念已经在改变。以前坚决反对炒房,认为买房就是自住,对房产其实挺保守,觉得就是欠银行一大笔债然后老老实实付房贷直到缴清;现在认为,房子虽然是自住,但是也要好脱手,将来退休了说不定就转手,它就是一个手上可活用的资产。至于我所有的资产身后要留给谁,那确实是可以好好考虑的。现在除了每月奉献给教会,也有固定捐款给公益机构,这些资产我倒愿意留给公益机构,而不是哪个亲戚晚辈。
哎哎,买个房,就直接想到人生终点去了。那倒是。单人床搬进来就定位的时候,感觉像是一个尘埃落定:这是一个人的房子,“一个人的老年”。
“确定不会结婚、要一个人住了吗?”内心彷彿有个声音问自己。“确实要有一个人老去的准备。所以买了电梯房啊!”另一个声音回答。“如果……如果之后遇到了觉得很想一起生活的人呢?”“那也没关係啊,如果需要两人合资住在新的地方,到时候再卖掉这个房子就好了。”这就是中年,你不再能等待一个结果(譬如结婚)来决定自己生活的型态,如同20几岁人的想法;你得决定了就走下去,路上遇到不同的风景时,再来安排。也许遇到转弯行动会比较慢,但平常走得比较稳。
参考身边同事的建议,我申办的是30年的房贷。在40年前我父母买房的那个年代,多数台湾家庭采用的都是20年房贷,平均实际还完房贷的时间则少于20年。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主要是现在房价高、利率低,而且越来越多银行推出30年房贷产品。30年后,我都70多岁了,反正一点一点还;“到时候,如果还没还完人就不在了,那最好,不用管;如果还完,那也是应该的。我都跟家人说,银行多赚点利息是应该的,因为银行承担风险,时间就是风险。”年龄相仿的同事说。这大概也能算是单身中年者的从容。
“新居”(其实是二手房)打理好后,陆续邀请过一些朋友来坐坐。某天晚上,本来答应了朋友要拿书给他,突然觉得疲累懒得出门,他得知我住的地方后说,不远,几个公车站而已,他过来跟我拿书。
这位朋友,姑且称之为A君,来自大陆,其实我们不算太熟,见过几次,包括演讲活动、友人聚餐等等;新闻工作之故,我会认识一些这样的人。
从邀请他这么晚也上来坐坐,应该就能猜到我是单身,并不是说对他有什么意思,而是比较没有拘束。一进屋看到这样的大小、单人床,那就不用问也坐实了。他称赞屋子里舒服的木头地板,从阳台望去从马路延伸到台北车站的车流灯景,一切不消3分钟就看完;然后坐在小屋子最最舒服的单人休息椅上,面前是刚煮好的茶,聊着这段时间正忙着申请可以永久在台居留的身份。
A君说自己这些年为了符合居留规定在台湾内外往返,一方面自己不够积极,一方面听得出申办居留过程也有些委屈。我想起许多电影里那些为了拿美国绿卡无所不用其极的故事,觉得这种人生真难,有些人是自找的,但也有些人是不得已的。
“其实留在台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结婚。”他忽然这样说。空气里飘着一丝丝的尴尬,两个单身男女共处一室聊这个,而且还不算特别熟,但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大概不觉得有什么。A君年约60岁,有点名士派作风,从他的过往经历来看恐怕也很难积累什么财产。我笑着回:“结婚应该是最简单也最难的吧?”他立刻说不难,还说遇过愿意和他结婚的人,“只是年纪比较大”,“如果真的是为了居留权而结婚,心里也会觉得怪怪的。”
那几分钟,脑海中飞奔过许多念头。坦白说,爱幻想的我,不是没想过自己的婚姻也能成为某人的“帮助”,有点“英雄救美”故事的翻转版,就是让自己的爱情故事更有浪漫化的情义元素;这种很不切实际的想法,反而是中年以后才有的,因为年轻时结婚的可能性高,会比较“务实”。
但也就是在那一晚,这么逼近“结婚签证”的话题后,彷彿被敲醒:对我来说,婚姻就是婚姻,哪怕是“助人”目的的婚姻也还是婚姻,对另一半的期待想法不会减少,对两人相处的怀疑担忧也始终存在。
02
我们这个工作单位有11个人,年龄从30岁到接近60岁都有;7男4女,有结婚的只有3人,我不是年龄最大的单身者。
在台湾的职场中,不婚,或者有婚但无子女的人很多,自己都不觉得中年单身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找到另一个单身的朋友或是有结婚、但孩子大了的朋友一起吃饭聊天看展览,以至于我都很少意识到,有孩子的人,话题以及人生的重点相当程度集中在子女身上。
第一次强烈感受到这点,是27岁时和妈妈去美国旅游三周、拜访亲戚。大我20岁左右的表哥表嫂还有我的一个小阿姨坐在小厨房里,“我们家Bruce念医学院,他......”“我们家儿子现在在XX工作,女儿刚去加州念博士班……”其实都忘了他们聊的详细内容了,只记得满满的全是儿女的动态,他们的读书工作,他们的男女朋友,他们的学费生活费,他们的生活与搬迁、他们他们他们……
记得看过一篇报导,一位女作家婚后因为怀孕,把烟给戒了,写的文学作品也变得更有烟火气,会关心教育公平、校园霸凌这些话题。其实我并不觉得有小孩的人话题就一定窄,反而他们会关心社会议题多是透过孩子这个窗口;只是有儿女的中年人们,生活中满满的话题都是孩子,疲累感与成就感与此相关,彷彿“没有自己”。
另一次深有所感是2007年在澳大利亚打工度假期间。那时在Bryan居住的西澳省城市Kalgoorlie认识了4个拿技术人才工作签证的中国人。他们从30来岁到40来岁,妻小都在国内,自己只身赴澳。大概有三个月时间我和他们密集相处,白天在他们工作的工厂当翻译,晚上负责教他们英文。
因为熟了,我们也会彼此邀请吃饭。根据观察,这几个“伪单身汉”休假最重要的活动是上超市采买,下班后就是做饭。其实他们就像农民工,去新疆工作跟去澳洲工作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可能都是一两年见家人一次。只是语言不通,更为寂寞;澳洲的日常休闲生活像是上酒吧这些可能更无聊,中国人也很难融入。“如果只是为了赚钱,我不用来澳大利亚。来这里,是希望有机会把家人带过来。”他们中年纪最长的老张这样告诉我。有成家的人,好像做什么都会考虑家人。那年30岁的我又是为什么来澳洲?为了旅行、为了体验人生,想的是如何丰富自己的生命。
他们的另一个平日重要活动是打电话和家人聊天。聊什么?聊孩子最多,小孩好不好?听话吗?学习怎么样?30出头的小刘和太太讲完电话后跟我说,他小孩学钢琴,是省里面表现不错的。
有一回请他们到Bryan家用餐,小刘看着电视柜下方一整个抽屉满满的音乐CD,说:“这么多!很花钱吧?”这是Bryan的兴趣,我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反正他单身,钱就会投在自己的爱好上。”那时Bryan已经46岁了,没结过婚。小刘很不以为然地说:人不结婚生子要干嘛?
场景切换到前年某日,在上海搭出租车时与中年司机聊天。我说:“孩子长大了嘛,这一行如果那么辛苦,不一定要做吧?”“孩子虽然工作了,可是他们的孩子还小,看他们生活压力很大,我们能帮多少就尽量,”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也理所当然的说:“中国人的父母都是为子女而活的。”
于是,不需要为子女而活的我,尽管绝大部分时间都没有无子女的遗憾或焦虑,却不免去想:我是为什么而活呢?
坦白说,在台湾社会,做个中年不婚的女性,至少在都会中是不用承受什么异样眼光的,有没有异性伴侣都一样,这点得感谢时代。年纪与我相仿且同样未婚的外甥女在大学教书,她的妈妈告诉她,不婚可以,但是不要一个人过,最好找别人一起住;除了不寂寞,万一身体不适或怎样,也比较能及时发现。“你妈妈说的一起住,包括男朋友吗?”“当然啊。”连我都不免为表姐的“开放、通达”暗暗吃惊。
但是在心理上,我确实会觉得单身未育者对社会理应有更多“责任”。因为我们比养小孩的人有更多时间甚至金钱,可以去关心自己的朋友、家人、信仰上的兄弟姐妹,甚至是社会上的弱势。那些人际网络及彼此关怀,为的不只是让自己不孤单而已,而是希望能去实践自己相信的价值观——建立爱的连结。
我们会在这样的关系中被安慰、被激励,也会被伤害、受挫折;这些或许不像与家人的关系那样纠结,但不至于完全失去这类情感能力,更何况我们仍然有家人,只是没有孩子。
03
“我自己都没想过,有小孩会那么好。”妈妈坐上轮椅,扣好安全带,确认带上了拐杖,我们三姐妹轮流推她出门,“但也要你们没结婚才行啊!”她补了这么一句。
去年8月妈妈出了车祸,断了两只半的脚趾,休养大半年后,得好好练习走路,但也无法一次走太久,于是轮椅登场了。这场车祸虽然没伤到五脏六腑,大小腿也都没事,但光是每天在家换药避免感染就是个大工程,由学医的大姐来执行。
“她水肿有点严重。”某次好不容易出门聚餐一个下午后,细心的大姐发现妈妈的脚水肿,从此除了注意老妈有无按时吃药、督促她练习走路外,每天还要帮她按摩小腿、要求她抬腿一定时间。大姐脾气不小,有时也会大声说:“你自己按,知道吗!”但袖手旁观没几分钟,她又会自己认真按了起来。
过去的8个月,多亏两个姐姐先是轮番到医院照顾老妈,后来是轮流在家做饭或买便当、帮妈妈洗澡这些。我在台北上班,基本上就是定期回家省亲老妈就开心了。是的,两个姐姐都住家里,我们三个都没有结婚。即使是在中年单身不奇怪的台湾,三姐妹都未婚仍然是少见的,反正我们都过了亲戚邻里会想催婚、为我们介绍的年龄了,所以也没人说什么。反而是偶而聊起“我们老了怎么办”的话题时,家庭友人、一位70几岁的阿姨说,那有什么问题,你们三个互相照顾啊,而我总是半开玩笑接话:“活最长命的那个最倒霉。”
过去每年春天扫墓时,妈妈和婶婶都会大老远从台湾西部跑到东部花莲。因为疫情,她们连续两年都没有去扫墓。偶然联系堂哥,才知道婶婶住进照护中心已经一年多。84岁的她,其实身体还算健朗,只是几年前出现失智现象。
不久前,天气很好的周六下午,在堂哥安排下,我们终于见到了婶婶。我不去问她“还记得我吗”这种傻问题,而是开心地握她的手、问候她。其实她是轻度的,一看到我们就忍不住想哭,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情绪激动,也许是因为想多跟家人在一起不免伤感?她有三个儿子,即使堪称孝顺,但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各自在中年奔忙着,婶婶的晚年多少是不由自主的。
对于“老了以后该怎么办”的问题,我其实没那么有迫切感,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其实人到晚年大约都是不由自主的,谁敢说一切能操之在己。
明知自己的晚年不大可能得到像妈妈那样细致的照顾,明知中年的自己思维与身体的灵活度都在变慢,但从现在往后的人生,仍然令我期待,期待生命中还有突破自我的可能。
作者后记
我的工作本来就和写报导有关,但写新闻和写自己的故事还是不同,后者尽管是非虚构写作,但更像是一个“创作”,从主题到编排,过程中有不一样的快乐。
这几年,“中年感”很强,那是一种知道自己的限制、知道自己包括记忆力和体力都没有以前好、但却更能安于这种状态的心境。重点不在争胜,而更多在寻找生命的意义感。于是在这次“短故事学院”中寻找主题时,决定写跟中年相关的题目,写着写着,这篇很自然先聚焦在自己中年未婚未育的状态,希望能和大陆读者有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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