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路的“吉普赛女孩”，用1500元房租和3位九旬老人同住 | 555 Project
作者丨若冰
编辑 | 依蔓
去年秋天，影子搬进上海长乐路上一间住有三位九旬老人的老房子，有两个原因：一是楼顶的大露台，二就是长乐路。
三年前，影子在网上买了美国人史明智写的非虚构作品《长乐路》，搬家到哪里都带着，后来只在长乐路上的韬奋外文书店看到过英文版。她很喜欢Louis Vuitton做的声音漫步节目中陈冲主播的上海系列。跟着陈冲一起走在上海长乐路附近的老弄堂中，用声音拾起往日的爱情故事、花园、教堂、小贩和种种生活碎片。
上海的街道像一条悠长的谣言一样 能够穿越和告知一切 这些街道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成百上千的趣闻轶事
这间房子的签约很迅速。影子在闲鱼上看到这间只有一张长乐路弄堂门牌号的照片，马上去联系了房东阿姨，并立刻签下合同，房租仅需1500元。而附近相似条件的房子，价格至少要3000元。
在租下这间房子之前，影子曾做过三年Airbnb，生意盘子最大的时候在上海租了5套老房子，自称“沪漂吉普赛女孩”。2019年初，影子出掉所有房源，成为了一位每天需要坐地铁通勤上班的白领。即使不做Airbnb了，影子也自有一套租房心得。她会提前一到两个月开始看房，尽量避免中介，花大量时间在闲鱼上搜罗真实房东。“（1500元）这么实惠的价格，如果房东多放了几张照片，肯定早就被别人租走了。”租下这间房子的时候，距离影子的上一套房子租约到期还有一个半月。
虽然有市中心便捷的位置、实惠的房租和浓浓的老上海风情，这栋房子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还是有些老旧：厕所里，抽水马桶小得几乎要蹲坐下来，水管裸露在水泥墙面上；附近一带连绵不断的施工震得墙面一点点脱落下来；即使是最舒适的卧房，也不过8平米。
影子的“同居室友”是三位八九十岁的老人，这在一般的年轻人同居生活中，也不太常见。
楼顶的天台
01
我们到影子家的时候，正是上海的清明雨天。从细窄的弄堂里面穿进去，打开门，穿过一个小厨房间，竟是一片天井。四周的房屋围出一小片敞开的空地，就像一口四方小井，人站在井中望天，像胎儿在母亲子宫里一般生出安全感来。
旧城改造后，大部分原本用于补充光线、流通空气的天井都被拆除了，只在长乐路上的部分新式里弄被保留下来。从风水上看，据说天井可以“四水归堂”、“藏风聚气”。天井的西面住着93岁的爷爷、89岁的奶奶和80岁左右的奶奶的妹妹，东面由奶奶家的侄媳妇出租。出租屋曾经住过亲戚家的一个小孩，五年时间都没怎么跟老人们讲过话。影子是这间屋子的第一个陌生人租客。
影子的8平米卧房以木质结构为主，透露出古朴，灯光也是暖黄的。从狭窄的楼梯上去，卧房门口有一扇小小的木门，簇拥着着绿色吊兰，一张古朴的大木柜里装着高脚杯，一米五的金属床及腰高，感觉躺上去就会深深陷下去。以前做Airbnb留下来的装饰物将这个房间填得满满的，床头有甲壳虫乐队的背景布和《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经典海报，白色小几上放着花瓶和Tiffany蓝的烛灯，还有波西米亚风地毯和墙布相互呼应。
或许是为了弥补房子的低矮与密集，为了增添光线，房子里到处都是窗户，影子的卧室里就有三扇。
她骄傲地向我们展示她的大浴缸：连接到天井另一端的小连廊是她的盥洗室，有一个极小的抽水马桶和与之不相称的大浴缸，正对着一扇大窗。这似乎体现出几十年前人们对品质生活的追求——即使水泥墙面上爬着裸露的水管，也要摆上一个占去整个厕所一半面积的白色浴缸。
这可能是那个时代最奢侈的物件。
25岁的影子十分自豪于她租的这间房子。不仅仅是因为它只需要1500元——而是她能与这片街区与同住的人产生更多联结。
搬到这里以后，影子不太像前几年一样在全上海疯跑着玩了，大多数时间在家晒着太阳看书，或者在附近逛逛。北面的进贤路被称为“轮胎一条街”，这几年许多咖啡馆来来去去，只有像兰心餐厅这样的老字号屹立不倒。附近街区从上午直到凌晨都热闹着，总能看见20岁出头、打扮新潮的年轻人抽着烟晃晃悠悠闲逛着。影子最常去的还是弄堂对面的台湾风味小吃，这样物美价廉、还可以跟老板搭讪聊天的餐厅，在555街区所剩无几。
“长乐路的早晨比中国大部分地方开始得要早。凌晨4点，载着鲜鱼的小货车开进道路中段的街道菜市场，拉开了一天的序幕。摩托车司机在黑蒙蒙、空荡荡的大街上互相竞速，车尾用松紧绳绑着大大小小叠在一起的纸板箱，里面摆满了各种蔬菜水果。5点，小贩们开始摆放摊位，顺便把昨天剩下的腐烂货丢到路边。”史智明在《长乐路》里这样写道。
这是熬完夜睡到十点的年轻人们永远不会相遇的社区生活。运海鲜的货车与拉蔬菜水果的摩托车为街区送来最新鲜的饮食，而商贩们接下下一棒，将食物分类整理好，送到晨起第一批买菜人的手中。这座古早的、远离互联网的生活场域运转着自有的生生不息的链条。
影子最近加入了一个叫Fitfam的运动社群，通过小程序预约锻炼，每天早上5点多起床，骑车去复兴公园，6点开始做HITT训练，和一群年轻人一起，老外与中国人都有。7点锻炼结束，她骑车回家洗澡，路过襄阳北路长乐路交叉口，顺上两个襄乐包子店的包子或和乐点心店的一袋锅贴。八点，坐地铁上班。
即使影子在虹桥路上班，本可以租到更新更近的房子，她却坚持每天通勤40分钟的地铁。如果晚上六点准时下班，回到家通常已经七点。她每天坚持在家做饭，一半晚饭，另一半做第二天的午饭便当。便当不需要精致摆盘和营养搭配，装在一个保鲜盒里，可以和同事们分着吃。
影子的家平面图
02
这幢围绕一整个天井建成的整幢楼共两层，楼顶是天台，20世纪时有三家人一起住。后来年轻的一代渐渐搬走，只剩下爷爷奶奶和奶奶的妹妹这三位老人。
和老人同住，影子也因此知晓了长乐路老居民们隐藏在巷弄之间的故事。
10多年前，爷爷奶奶在天台举行了结婚50周年的金婚仪式，久违地“上了一次台”。不知不觉，60周年的钻石婚也过去了。现在爷爷的腿脚已经无法出门，只有奶奶去巨鹿路菜市场买菜和去医院买药，都是步行。爷爷的药由儿子配好定时送来，奶奶去的医院则是最近的复旦大学附属徐汇区中心医院。她走不了更远的地方。
“看那一柜子都是她的药，还有屋里也全是她的。”爷爷说起奶奶年轻时到现在的病，嘴角扬着，“以前是肺病，后来心脏病，现在糖尿病。”奶奶像个做错了事却被庇护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也笑起来。
20世纪初，租界自治政府工部局在上海设了四座华人子弟中学，而爷爷就在其中的晋元中学。那时的晋元中学还叫华童公学，除了历史与语文外，课本都是英文。爷爷后来考到上海财经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
奶奶就读于苏州振华女中，是杨绛先生的学妹，后大学考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化工系。1951年，奶奶毕业有分配到东北的机会，同学们大多都放弃了，只有她坚持要去。记忆中的1951年，隆隆火车从上海出发，穿越东北大片的荒土地，一直开到辽宁抚顺石油工厂的学校里。一年不到，奶奶的肺便长出了两个洞。学校又把她重新分配回上海炼油厂的学校。那时她每天去浦东上班，坐长长的公交车，而那时浦东只是个小渔村，哪有什么高楼，“大变样了。”
1950年代初，都在高校工作的两人经由朋友介绍认识结婚。从青年直至中年，两人都是聚少离多。除了去东北的那一年，奶奶几乎都住在长乐路这间房子里，照顾母亲和唯一的儿子。爷爷是常年不在家的。他从上海财经大学转到复旦大学经济系，后来又去到社科院。文革时期，“封资修的大本营”上海社科院被一扫而空，爷爷很长一段时间待在江西乡下，也去过广东。
他们的身上烙刻着时代的印记——在那个年代，人大多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生活地、居住环境只能被命运锁定。没有人有太多抱怨。爷爷说，那时他一心想的就是如何入团入党，“为人民服务”。
爷爷从房间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上海百科全书》，中间夹着一张手指大小的公园门票，票价“伍元”。这本书在1999年出版，被称为“上海开埠以来第一部全面系统介绍上海的地域性百科全书”，为了给“上海世博会献礼”，在2009年又经过重新修订出版。它像是几十本宣传册订成的词典，有关长乐路的词条段寥寥百字，记录着这条路的长度、年龄与“重大事件”。
没有细节。爷爷的名字像蚂蚁一般被淹没在扉页的作者名录里。
这片街区的老年生活在互联网上是被隐去的，但在生活中却真实地24小时发生着，它们也是影子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奶奶早上煮面包牛奶或燕麦粥，中午时分，街区助老餐车带着鸭舌帽的年轻人会送来一份菜，三位老人自己煮好饭，就着吃。清洁阿姨早晚来一趟，各打扫一个小时。老房子的楼梯里装上了金属扶手，早年方便爷爷侍弄侍弄楼顶露台种了20多年的仙人掌。但现在，因为腿脚不方便，爷爷将仙人掌托付给了影子，以一本《仙人掌类及多肉花卉栽培问答》作为“报酬”。
这在这间8平米的房子里，影子觉得自己已经在上海拥有稳定的生活，虽然父母仍觉得女儿更应该进入体制，早点结婚生子。
然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爷爷奶奶有着老一辈罕见的边界感。他们从来不进影子的房间，也从不过问她的生活，在哪里上班，做什么，是否有男朋友。他们彼此融入了对方的生活，而不是入侵。
每次影子下班回来晚了，正对着门的灶披间（厨房）总会有一盏给她留的灯。灶台上牛奶玻璃瓶里，新插着一些带着露水的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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