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嗅觉和味觉后,我沦落到社会底层 | 三明治×微像科幻小说工作坊优秀作品
三明治x微像科幻小说工作坊第三期 正在招募中,将于9月12日正式开课,夏笳、阿缺、王侃瑜、张冉、谭钢、念语六位科幻作家带来系统性的科幻写作指导,激发大家的创作潜能。
我们会陆续发布几篇第二期科幻工作坊学员的优秀作业,今天带来的是学员方肉的作品《感觉障碍》。“作者围绕着味觉和嗅觉打造出一个阶级分明的未来社会,立意和高概念都很有意思。”(余卓轩)“我们习以为常的五感被消解、重构、扭曲,呈现出陌生化的美感,也更深刻地探讨了‘人’的主体性问题。”(陈楸帆)
感觉障碍
作者|方肉
本篇作品来自三明治×微像科幻小说工作坊
大众对于物体的理解是习得的。翠绿色圆滚滚的,切开以后有红色瓤的水果是西瓜。表面光滑的,坚硬,可塑性强的廉价家具用料是塑料。人不是一出生就知道这些。古典音乐让人心情舒缓下来,爵士乐让人的身体忍不住律动起来。人们并不是生来就有这样的体会,这是社会体验和感官学校共同教育下的结果。
从一出生开始,我和姐姐芒就被大家寄予了厚望。我们的妈妈是一个耀眼的研发工程师,是国内少有的十一级评定者。有那样的妈妈,我们的天赋也不会太差。大概两三岁的时候,我们能辨别嗅瓶中的A836-HD型玫瑰花香,XB69-3X型人造香草香精味,0B-7WB9型中华铅笔末端粉红色橡皮气味。对于六级以上的人来说,大家都能从场景中理解这种香气,但是当隔绝了视觉冲击的时候,辨别在嗅瓶里面的气味会困难许多。这种对气味的理解需要感官学校的培训。对于我和姐姐来说,这种敏锐的感知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学校里的大家总是在拼命地练习。他们把味觉滴瓶里面的液体滴在白色的细长纸片上,他们的鼻孔因为吸气总是被撑得圆圆的。他们的鼻子总是通红的,粗糙的。大家总是想要从小小的纸片上理解到,感知到更多的东西。大多的时候,人们不需要在一个没有视觉冲击的环境下辨别不同的气味,至少作为消费者来说是不用的。大家期许的也许是高评级对未来带来的无数可能性?我想,我做一个普通的研发员就好了。这样的结果不需要太多努力,就是一个从学校毕业以后可以得到的,最简单直接的结果。我没有什么宏图壮志,姐姐是想做像妈妈一样的研发工程师的吗。那就让给姐姐就好了。
我从来没觉得这样的天赋有什么好,我和姐姐不一样。姐姐喜欢在老师提出难题的时候在班上大声喊出答案,她喜欢参加感官比赛,她喜欢和别人谈论起作为高敏感者的体验。我从来没有想明白过,她为什么要去参加比赛?无论如何她都会获得感官比赛的冠军,特别是在我对这种比赛毫无兴趣的前提下。为什么要在班上大声喊出答案?我们的体验和别人没有关系,我们的答案对大家通过更高级的感官测试毫无辅益。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愧疚。我的身上有大家都想要拥有的天赋,也是大家如何努力地达不到的天赋。为什么要分享我的体验呢,这样不是让大家更难受不是吗?我不喜欢学校,大家总是注视着姐姐和我,姐姐也和大家一样,注视着我。我处理不来他们的期待和灼热目光,我没法想像他们的嫉妒。如果我不是我就好了。
这种想法折磨着我, 我不和大家过多地交谈,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看不起他们的能力。我不想被人仰望,这种期盼过于沉重。我回答不来他们的问题,的确,我能够告诉他们那个嗅瓶里的是桂皮还是肉桂提取物。但我分享不了我的体验,那种过了2.4秒后舒展在空气里的淡淡咸味他们闻不到,那种桂皮主调里的粗糙感难以言喻。我解答不了问题,我只是能提供答案。这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不那么地喜欢学校,有机会的时候我总是会从学校里溜出来打工。在那里,我可以切实地证明自己的价值。端上一碟豆腐,把味觉液体混合在菜肴里, 把油乎乎的桌子擦得锃亮。我没有在提供答案,我实实在在地在为餐厅做出一些肉眼可见的贡献。那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灵敏器官胡乱拼凑后的组合。
上午第二节课以后蛮蛮的座位就空着。大概是又逃学了。她要逃去哪里呢。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大概是离学校二十分钟的那家川菜馆吧。说实话,我其实宁愿她不在学校。被拿来对比的总是我们两个,我总是占下风的。她不在的话,我就是更受欢迎的那一个。她对周遭事物和人有一种可疑的同理心。她估计对我也有一种同情心。想到这点,我也觉得有些难受。认识并且珍视自己的天赋和优势是立足的第一步。
蛮蛮总是试探性地想要理解别人的感受。这是虚伪的,她是永远没有办法理解别人的感受的。她选择荒废自己的才能。感官作业的题目她总是能早早做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高敏感度是“习得的”。那些复杂的气味编号,过度诗意的气味分类是需要长期重复的练习才能熟记于心的。这些对于蛮蛮来说是轻而易举的。蛮蛮从来都不用证明自己的优秀。虽然我比蛮蛮差一些,但是我还是比其他人好的。我的优势要摆在面上,这是一种压倒性的优势。张开嘴,让声带发出颤动,大声地喊出答案。我看到同学们黯淡的脸,我的心里会有一种无法抑制住的喜悦感。
我们的天赋当然是一种优越感,但蛮蛮把这样的优越感当作是自己的原罪。这没有什么的。当我们的天赋等级更高,我们就注定要做更复杂的工作,就像妈妈一样。这是一种使命感,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就我个人而言,我也不想拥有别的选择。
蛮蛮去的川菜馆在城郊,去那家餐厅的客人也有评级较低的A种人吧,就是评分接近六级的那一种。餐厅其实也还好了,他们进货的地方在靠近B种人的居住区域。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反胃。我猜工厂里也都是B种人吧。味觉工程师仅仅对A种人的食物调味,B种人的食物不需要调味。因为他们也尝不到什么味道,调味大概也是白费力气。学校里的其它人从来不去那种地方, 大家都说低敏感度是会传染的。蛮蛮吗?我觉得她倒是挺想成为B种人的。当然了,应该是有A种人生活待遇的B种人。
老师望向我,问我蛮蛮在哪。我摊了摊手。
逃学的时候我会去餐厅打工,感官等级高的人是不能去这些地方打工的。面试的时候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指着眼前的白醋嗅瓶问主管那是不是盐水。我只是想看看六、七级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把麻婆豆腐端到78号桌,然后走向79号桌装作擦桌子的样子。我喜欢悄悄看着顾客,她看起来很满意。花椒早早地灭绝了,在我和芒出生之前就灭绝了。她嘴里的这种麻味是从蚂蚁的唾液蛋白里提取的,十级以下的人吃不出蚂蚁的味道的。这种人造花椒调味料很受川菜馆欢迎,毕竟十级以上的人也没有很多。
她望着对面的男孩,初次约会还要选择川菜馆这样的地方吗?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快要流出来。她慌忙把豆腐送进嘴里,再拿起一张纸巾把自己的眼泪鼻涕擦掉。送进嘴里的豆腐似乎太烫,她的眼睛又是水汪汪的了。
我望向62号桌的冰粉套餐。冰粉类似一种透明的果冻,根据客人的需求被切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那个穿着紫色吊带的女孩点了一个兔子形状的冰粉,红豆,芋圆,龟苓膏,绿豆,珍珠都被盛在冰蓝色的小碟子里。配料在兔子身边围了一圈。女孩惊呼,拿出手机准备照相。各色的配料被浇在小兔子的身上。小兔子像是在甜品的沼泽里摔倒了。这种甜品倒不是为了好吃,妈妈和我解释过这件事情。甜品的意义不在于味道本身,而在于给人带来的视觉上的享受,和一种心里的愉悦。
“在妈妈出生之前,甜品给人带来的愉悦主要来自于甜味。人们对于甜味有一种长久的迷恋。这种迷恋是持久的,它像一种快感的开关。后来科学家研究发现,这样的甜味是种种慢性病的诱因。随之人们对甜味避之不及。” 妈妈这样对我说。
“那我能够尝尝甜味吗?”当时我这样问妈妈。
我记得她从身后的保险柜里面拿出一小包白色的晶体。
“这个叫做tang,第二声。tang都是甜的,过去人们从tang里面获得甜味。”妈妈这样告诉我。
它像是乳白色的沙砾,我暗地里给它取的名字叫做白沙tang。
甜味像水波一样在味蕾上掀起涟漪,这样的涟漪是短暂的,是不可持续的。随之以后,我陷入一种巨大的空虚。我想在手掌里再倒出一些白色的tang来弥补这种空虚。
“尝一点点就好了蛮蛮。你体会到的这种空落落的心情也是tang的副作用之一。我们作为味觉工程师,有必要了解真正的甜味是怎样的,才能更好地研发味觉滴瓶。现在我们在甜品里面用的滴瓶已经解决了人对于甜味的这种依赖感。根据甜品的体积和重量,厨师会选用不同的滴瓶配方。在一个完整的甜品下肚之后,人可以获得与食tang相同的满足感,也不会有对于甜味的依赖。”
我和以前一样,打开笔记本写下一首关于女孩的诗。接下来,我要去罐头厂进货了。
《吃甜品的女孩》
白兔端坐在盘中
它的脚消失在甜蜜的幻想中
它的耳朵消失在唇齿之间
回响在口腔中的涟漪中
白兔起身,向女孩的消化系统奔去
女孩想不起它
就像她看不见白兔的脚印
在白色的瓷盘上留下白色的沙砾
我的手指机械地滑动着眼前的一方屏幕, 朋友刚刚上传了一张川菜馆冰粉套餐的照片。冰粉是兔子形状的,兔子的毫毛和眼睛都做的很精细。下次休息日的时候也许我也可以去试试看,我如此地想着。不过休息日一般都是由堆积如山的脏衣服和超市里望不到头的结账队伍组成的,到时候应该累得哪也去不了吧。我拉开抽屉,掰下一小块抗焦虑白巧克力。甜味涌入我的喉头,紧锁的额间,还有酸痛的肌肉。我得到一些短暂的解脱。
我的天赋一般般,在学校里也是成绩也很一般,我也没幻想过自己可以做味觉工程师。人们总是讨论着食物,那种喝了就能让人二十四小时精力充沛的橙汁,那种抗焦虑的小熊软糖。大家都要吃东西,我们谁也离不了食物。去食品行业工作也算是铁饭碗吧。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到了这家罐头厂做监工。
听说工人大多都是B种人,说实话,我也没有怎么接触过B种人。他们只是稍微比我们迟钝一点吧,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刚刚毕业的我被分到了夜班, 其实也没有多糟糕,罐头世界不分黑夜白天。工厂里没有窗户, 我办公室里的白炽灯管在我的头顶上,担任着黑夜里的太阳角色。我的身体里也许还由于一丝对于黑夜白天的认识,这种生物钟幻化成可以被巧克力压制的十分钟头疼。
厂里的B种人来自大陆的另外一头,他们大多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也尝试着学习过,因为觉得这或多或少地能帮助我更好地完成我的工作。我会的词汇非常局限,但是我觉得足够了。我会说晚上好,谢谢,请,清洁,地板,工作,还有一些数字。厂里的其他A种人提醒过我,说这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工作的强度很大,我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说在其他国家里正肆虐着一种病毒,厂里的国际订单翻了几倍。厂里的传送带和锅炉像是没有停过。每一个工作的夜晚都如蜂蜜一般粘稠,我被黏附在我的大理石办公桌上,被黏附在所有的生产文件上。我分不清梦境和工作,那里面都充斥着我签不完的文件。
我开始学着像其他A种人一样对着工人大叫,仿佛这能缓解我的焦虑。罐头厂里时常弥漫着一种腐烂的酸味,我的脸在黑夜里变得扭曲。工人将我的善意理解成一种偷懒的许可,于是老板也开始对着我大叫。善意是危险的, 它模糊了A种人和B种人之间的界限。善意是毫无意义的,它不能让B种人变成A种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它让我忽视了监工的本职工作。长时间的工作如同一只进食的鲸鱼。它将我的善意吞下, 它胃部的酸性液体腐蚀掉善意的皮肉,再吐出自私的骨骼。
他们不需要善意,我需要给自己多一些善意。
厂里有个叫做艾米莉的女工人,她会说我们的语言。就是那种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腿合上的女人,她可能有些毛病吧。我也说不清楚。我想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怎么利用自己身体上的优势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她喜欢往我身上蹭,希望我给她一些工作上的好处。
之前上班的时候,我喝了一口艾米莉带来的酒。那应该是B种人的酒,那比以往我喝的任何酒都要难喝,没有任何令人愉悦的气味,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涩味。可能是在那之前,可能是那以后,我逐渐闻不到豌豆的恶臭了。那似乎没有什么不好的。起初我以为是在厂里待久了就闻不到了,但是慢慢地,我就闻不到任何味道了。加油站卖的那种过咸的香肠,我只能感觉到舌头上的拉扯感。我把这种拉扯感和回忆里的香肠味道联系起来之后,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咸味。我咬下一口夹心饼干,花生酱夹心像一块冰冷的黄油。我尝试性地给了艾米莉一样的饼干,她说她觉得那样的味道很恶心。
我知道自己成为B种人了。我小心地打量着工人的饭盒,里面不外乎是一些没有加肉酱的土豆泥或者是意面,或者是一盒白饭。以前我从来没办法理解这样的进食习惯,不过当我感觉不到任何味道的时候, 调味料又有什么意义呢?
工人走进我的办公室,说他的肚子疼,想要请假一天。
我瞪着他。心里有什么微微颤动了一下, 如果我给他准假,可就没人干活了。没人干活,生产任务无法完成最后遭殃的还是我。也许他是真的肚子疼,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别放屁了。你的工作你爱干不干。我今天给你准假可以,你明天也别回来了。”我这样说。
A种人和B种人是不同的,因为我们是不同的,这一点是不能够混淆的。大家用着不一样的香水,喝着不一样的酒,吃着不一样的罐头。如果混淆了会怎么样呢?
窗外有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姑娘。我听说她是这个国家里十二级评定的A种人。她的妈妈就是这个国家的首席味觉工程师。她开着一辆货车,像是要给A种人的餐厅送货。她估计是个太过好奇的姑娘吧,难道她的妈妈没有和她说过不要来工厂这种危险的地方吗?我把一个B种人吃的蓝色罐头放在货厢的一角,如果她吃了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和我一样变成B种人呢?想了一想,我觉得还挺开心的。
失去嗅觉和味觉大概是在尝了一口蓝色罐头之后吧。我想着,这样我是不是更能够理解低等级人的体验了呢?说来讽刺,我的确能明白他们的感觉了, 但这其实不是我想要的。
我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一角蛋糕,我尝试回忆起它的味道。蛋糕就是就是我经常去买的那种带有水果夹心的那一种。草莓的酸甜和奶油的甜腻总是很好地中和在一起。全蛋打发的蛋糕体绵密湿润,伴随肆意的草莓香气一起被我送下肚。我咬下一口,草莓的汁水浸润了索然无味的,略带弹性的多孔糕点。奶油如一层油膜包裹了我的舌头,我拼命地咀嚼,但是只有一种轻盈的感觉一次次地如浪潮般击打着我的味蕾。没有什么草莓的味道,也没有什么全蛋打发的味道。我猜那种轻盈的感觉就是甜味?无论我怎么咀嚼,回荡在口腔里的只有那种近似甜味的轻盈而已。
别人一直问我,“做一个高评级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从来也回答不上来。在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长处,在失去它的此刻。我辨别不出曾经熟悉的种种味道。我盯着餐厅顾客的脸,我不再能理解他们享受美食的笑容。麻婆豆腐用花椒还是用蚂蚁做原料能有什么区别呢?
在学校里,我盯着同学们的脸,尝试复制他们的表情。他们对着玫瑰皱起眉头,我便也用力挤压自己的面部肌肉。他们将鼻孔凑近嗅瓶,我也学着他们样子靠近嗅瓶。我尝试集中注意力, 鼻子用力地吸气过后我只能得到一片空白的味道。
“怎么啦?凑这么近才能闻到吗?”芒看着我。
她也许留意到了什么,我扭开了头,并没有说话。我没觉得拥有高评级是什么坏事,虽然我没有积极地使用过它给我带来的好处。也许就是像芒说的,我乐于挥霍自己的天赋。这样想着,我发现其实A种人居住区里也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只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
迎面走来的女孩正小心地盯着朋友的脸,期待着朋友说出自己手中的雪糕味道。餐厅里先把菜送进口中的他,认真地盯着对面的人,问她觉得这家餐厅味道怎么样。我们谨慎地观察,不露声色,再依葫芦画瓢地复制对方的反应。有的时候我们尝试加入一些无关痛痒的评论,让回应听起来更加真实。
“我觉得有点咸。”
“巧克力味道有些齁了吧。”
这种些许的偏差让对方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也许我们都是B种人了,但是没有人愿意承认,没有人知道B种人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我早前对同学的怜悯也许是一种最为高傲的表现,我只觉得他们可怜,但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不可怜。我盯着眼前的嗅瓶,我用力地呼吸,但是什么也没有。
回家以后,我想对妈妈提起这件事情。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开口,芒大概已经告诉她了吧。
“你闻不到了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我不知道那样的发问意味着什么。
“在更多人发现之前,离开这里吧。”
“你的意思是?”
“走吧。”
“那我在餐厅打工也……”我想起和经理面试时候我面前的那个刺鼻的醋瓶子。我想要抓住些什么。
妈妈向后退了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一些。
“我……没有办法接受没有味觉的女儿。这会是我一生中的污点。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趁大家都还不知道你变成B种人之前,你不要再给我丢脸了。”
“可是我说不定还有好起来的可能性,妈妈。求求你。只要我们在一起,不就会好吗?你以后的位置就让姐姐去做。我……我,做一个普通的技术人员就行。别赶我走好吗?”
“蛮蛮,你觉得我不知道你原来去餐厅打工的事情吗?”
“我……”
“十二级的你可以任性,你有选择。但是现在身为B种人的你没有。”
“妈妈......”
“我给了你和芒最好的学习条件,你呢?去餐厅打工,自己去观察低等级的A种人和B种人?你走吧!” 她的脸涨得通红。
“你给我离开这个家!你就和你那个跑去恶森的爸爸一样,就只会背叛我而已。”
芒倚靠在门框上,她把嘴微微嘟起来,一阵气息从她的唇间传出。我无法感知出任何空气的振动,也许我们已经离得太远了。
我也许无处可去了,妈妈提到恶森那个词,不如我就往恶森走吧。传闻中恶森散发着臭气,任何A种人都不会想要靠近那里的。既然我什么也闻不到,那么我去恶森应该不成问题吧。
在路上我回想起很多事情,去罐头厂取货的那一天, 锅炉发出告诉高速运转的声音,之间偶尔夹杂一些警报声。锅炉旁边散发着一种早餐铺的味道,像是多种谷物混合在竹蒸笼后散发出来的香气。我走向蒸笼,我似乎打算买一个肉包子。早餐铺的老板打开蒸笼,他的额头短暂地消失在蒸汽里。那不是什么特别“好闻”的味道,但是它让人安心。
妈妈曾经说,味觉工程师的工作就是为在大家眼前重现这种既视感。当然了,主要还是一些美妙的既视感。即便味道本身不是“好闻”的,只要它能够跟某段温暖的回忆联系在一起,对于大家来说就是美好的。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对这种既视感特别感兴趣。我去餐厅打工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种既视感。
妈妈和姐姐并不赞成这样的做法,总有那种大家都喜欢的既视感:与恋人甜蜜的重逢是玫瑰花的味道,家庭聚餐是热腾腾的红肉滋味,童年的回忆是游乐园里爆米花甜丝丝的味道。分析这些既视感并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做什么调查。游乐园,西餐厅,还有家庭餐厅都喜欢直接购买味觉滴瓶以最高效地为大家提供这种既视感。
罐头厂的另外一头散发着豌豆腐烂的味道, A种人的居住区里基本没有这种让人不悦的味道。这种恶臭不断地袭击着我的鼻腔, 这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蔬菜气味的综合,它黏附在我的记忆里。哪怕是不在罐头厂的时候,我总能回忆起这种味道, 它让我的胃部翻腾起一阵恶心感。B种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吗?这样的工作A种人无论如何都做不了吧?我相信这样的场景出现在食品供应链每一处上游,我想起出现在女孩瓷盘里的透明白兔冰粉,她能看到什么呢?我能看到什么呢?
我抱着一丝渺茫的期待,希望自己的嗅觉能够恢复。我的脖子上戴着妈妈原来给我的香囊,那是货真价实用香草调配的香囊,不是什么杂草和滴瓶的混合物。时不时我便会用鼻子靠近香囊,仔细地,用力地吸气。我希望自己能够闻到什么味道。我不能说我多喜欢原来那个地方,只是那总比做一个B种人要好。
在此时,我只觉得过去的自己太过虚伪。芒没有说错,我是永远都无法和低等级的人共情的。我能够有这种共情的想法,前提是建立在我A12等级的身份上的。我现在的确是B种人了, 我还想着共情吗?没有,我只想回到原来的世界。我选择的权力,妈妈对我的爱都是建立在我的能力之上的。当这一切消失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继续往恶森进发,妈妈说得没错,我没有地方去了。我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好奇才去的, 这样未免对于自己过于残忍了,我只是没有别的选择。
我的感觉像一盏忽明忽暗的夜灯。大多数时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这种感觉失灵夺走了我和世界的一种联系。我总是先入为主地将感受与回忆联系起来,我用我已经理解的事物来理解未知的事物。恶森的臭气是坏的,它是和B种人联系在一起的。当我闻不到这样的味道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到这种植根在记忆里的关于B种人的恐惧。
有那样的瞬间,我觉得我又能闻到我的香囊了。我拼命地用鼻尖摩擦丝绸质的香囊,鼻尖因为反复激烈的摩擦而磨破了皮。我的鼻尖和鼻腔涌起一丝热流,盼望着的腥味没有到来。在这样的摩擦之中,我似乎又能隐约地闻到一些香草味。
我再次用力地吸气,鼻子里的热流似乎又扰乱了香草的香气。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真的闻到了味道,还是路上的风沙在我的用力吸气后涌进鼻腔而带来的一种幻觉。这种幻觉让我动摇。我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说不定这种感觉缺失只是暂时的,妈妈不要我也没有关系。现在回头也可以吧,总有一天我会变回A种人的。这样的想法偶尔涌上心头。
但是如果回头以后我的感觉还是没有恢复呢?那个时候大家应该早就知道我闻不到味道的事情了。我想,芒一定会想法设法地让大家知道这件事情,尽管妈妈会不太开心吧。那个时候我就真的没有任何的回头路了。长时间的行走让我四肢乏力,折返过后我估计就走不了这么远了。
恶森里并没有什么巨型的垃圾厂。从眼前蔓延到远方的不过是一条狭窄的沙土路。我的两旁是无边无际的玉米田,这种连绵会被偶尔出现的工厂打断。玉米的叶子割开皮肤, 疼痛和瘙痒交替。我想不起这种令人不快的感受。它们在我身上发生,但只存在于我的神经末梢上。它们自顾自地做着游戏,但是我感受不到。
我望向自己的手臂,我盯着上面无数的血痕,就像盯着别人的手臂一样。我爬上一座山坡。它上升的弧度挡住了我的视野。随着我爬向山坡的顶点,远处的白色建筑物一点点地显露出来。建筑物的东边是高耸入云的烟囱, 它吐着云状的烟雾。管道蜷曲在建筑物的外围, 像是缠绕着城堡的白色藤蔓。
工人戴着蓝色的安全帽,他们盯着我,但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的脸是黯淡的, 对于鲜少出现的路人也没有什么好奇心。他们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驱动他们自己的身体继续前行。有些工人手里推着推车,推车上堆满了和他们面色一样黯淡的棕色纸箱。有些工人盯着包装的生产线,把一个个箱子扶正。他的眼睛盯着箱子上的透明封箱胶,努力捕捉着透明的反光。我的鼻腔里涌进了某种浓度很高的气体, 我的眼泪也被一并刺激出来。工人的眼里也流转着浑浊的液体。我看不到这种浑浊液体的来由。
我的身体僵硬,舌头发麻。我想起餐厅里那个点了麻婆豆腐的女孩。她眼泪的来由是什么?A种人的世界充满了积极的刺激,眼泪都不过是一种流动的喜悦。我想起对着甜品惊呼的女孩, 人造的甜味为她带来有节制的喜悦。那一种甜蜜专门为他们这样的人设计,感觉液体蜂拥至舌头上的甜味受体。她的脸上涌起笑容,这种笑容来源于她对世界的感知。恶森里的人是麻木的,没有这种感受能力的我们,自然也没有这种情感的波动。
我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在玉米田的尽头,我看见一间破败的小木屋。
“有人在吗?”我拍打着木门。
没有人说话,我只听见动物的叫声。我就当作这是屋主的许可好了。
猴子,黑猩猩,还有倭黑猩猩都坐在实验室的角落里。它们克制地坐在椅子上, 嘴里露出几条金属线路。我小心地走近观察,在猴子较为奔放的咀嚼风格中,我看到了贴在它们牙齿上的圆形金属片。
“蛮蛮?”我的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应声回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
“你是谁?”
“你来到这里就意味着你在A种人里待不下去了吧?”男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点点头。
他自称是我的爸爸,我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他的说法,他眉毛的形状和芒有几分相似。这也和妈妈的说法也对得上。
“这是?”我指着猴子问他。
“他们的舌头上方和下方还有像那样的感应器。”他顺手指向金属线路另一头的显示器,
上面是一些五颜六色的波形图。
“这些感应器可以监测它们口腔的活动。我们在过去使用一种传统的挤压机来模拟咀嚼动作。它由一个金属的探头和平台组成,食物会被固定在平台上,探头挤压食物,测量挤压所用的力。通过两次挤压,我们可以根据图像来测量食物的硬度,粘度,弹性等等。但是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这样的挤压机不够准确。像是在测试西瓜和果冻的时候,它们的硬度可能是完全一样的,但是它们的口感则完全不同。” 男人补充说明道。
在蛮蛮的印象里,妈妈的实验室就有挤压机,但是她似乎没有做过这种实验。
“我相信除了食物本身的风味,口腔内的肌肉运动也是饮食体验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可惜我这里除了我自己就没有其他愿意接受测试的人类了,你想试试看吗?”男人问道。
“可是我尝不到味道了,我可能还不如猴子。”
他反倒点了点头。
“你记得薯片入口的酥脆声响吗?还有可乐里面的气泡。这样的感受也是进食体验的一部分。我的实验方向是研究肌肉运动的,你妈妈的方向是风味研究。”
我把感应器装好,接下他递给我的薯片。
“我们的初衷在于给大家带来更好的进食体验,当然如果有一些附带的好处,我们也不拒绝。慢慢地就有了抗焦虑的巧克力,助眠的拉面,吃了让人不会长胖的芝士蛋糕之类的 ”
我咬下一口薯片。
“后来我们发现大家对于这种附带好处的迷恋超过了对于进食体验的追求。以及还有一点。”
咔擦咔擦。
“即便你尝不到味道了,你还是能有这种肌肉运动对不对。他们把感觉迟钝的人叫做什么来着?”
“B种人。”
“你的妈妈更多地在研究专属于A种人的反应,但是我做的研究对A种人和B种人都是适用的。这让她觉得害怕,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后来分道扬镳。很多时候A种人享受的生活是建立在B种人的劳作上的。他们做着A种人做不了的工作。那种A种人享受的芳香,愉悦,甜蜜,都是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地方生产出来的。A种人的消极情绪受到食物的压制,他们对于B种人的同理心也受到压制。当然了,A种人的厌恶只能放在心底,表面上还要是做做样子。”男人补充解释道。
“你知道tang是什么吗?”我想起了我和妈妈对话,也许爸爸也知道些什么。
“糖啊,也算是这一切的开头吧。大家喜欢糖带来的甜味,但是讨厌食糖的副作用。所有事情都变得可以被控制, 在那之后的每一口进食都是有目的的。A种人越来越贪心,变得更瘦,开心,更麻木。”
我眼里的液体流转起来,我觉得无助。我知道了一切的答案,但作为B种人的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我的肩膀颤抖着,然后这演变成了一声无法控制的惨叫。
“孩子,如果你和我一起,我们继续做研究,也许我们可以打破这种可怕的平衡。B种人不该是B种人,A种人也不该居高临下。我们可以一起探寻这种可能性。”我看到了男人眼底的光,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但是那让我觉得害怕。
我扯掉嘴里的感应器,向木屋外跑去,向A种人居住区跑去。在上一个咀嚼的瞬间,土豆的香气突然又涌入了我的鼻腔。我要离恶森越远越好,我要离B种人越远越好。他们不需要我的善意,我需要我自己的善意。
点评
谭钢
科幻作者。曾获晨星奖最佳长篇、星云奖、冷湖奖等奖项。笔下作品多专注描写人类、社会在科技更迭下的流变。
剧情前三分之一铺陈女主角色形象、世界观背景,中间三分之一写女主从A级跌落B级以及利用Noah这个角色侧面描写了其阶层跌落的缘由和过程,结尾写女主在B级之后被赶出家门、遇到父亲的经历。整体剧情分布均匀,设计含蓄,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读者仍能感到暗流涌动。
如果说缺点的话,就是结尾水了。也许是字数原因,也许是后继无力。一般来说,在主角阶级/力量/境界跌落之后,剧情可能的走向大体来说有四种……如果考虑到一万字字数能承载的剧情量,那么可以考虑第三条路:女主自暴自弃、酿成悲剧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式的、批判性较强的剧情,但如果选择这种剧情思路,那么就必须在前面的剧情做好作为喻体的科幻设定和作为本体的我们日常现实生活(类似乔治·奥威尔《动物庄园》、阿特·斯皮格曼《鼠族》)的关联,否则无法引起读者共鸣。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共产党宣言》”这句话在科幻设计中也仍然适用,既然作者最初作出了将人通过某种评价方式分为不同阶级的乌托邦式设定,那么就要遵循阶级斗争的基本规律:女主角父亲提出的、用口腔触觉来感受食物的方法,到底是这个社会的解放,还是说只是将整个社会洗个牌,阶级仍然存在,按文中的逻辑看来,应该结局还是后者:评价体系的根基在于“感觉评定”而非“味觉评定”,换个赛道还是在比赛,换个项目也还是在比赛。自然,这个结尾的力度也就下来了。
三丰
中国科幻研究者、评论家和活动家。曾主编幻想文学杂志《新幻界》,参与创办星空奖、坐标奖和引力奖,创办科幻公益项目“久隆计划”,主编《星云科幻评论》,为华语科幻星云奖组委会核心团队成员和评委。
以嗅觉能力分阶级,这个世界观设定大胆新颖,但在逻辑性和完整性方面还很不足,读完之后有很多问号。小说的亮点在一些感官知觉和心理的描写段落,纤微敏感,有代入感。多POV写法没有必要,几个视点人物用完即弃的工具性明显、还有,小说的主旨是什么?一部分类似于套路化的反乌托邦,另一部分似乎又是在讽刺主角的伪善,因为结尾的草率导致整个故事模棱两可。
陈楸帆
中国更新代代表科幻作家之一,以现实主义和新浪潮风格而着称,被视为“中国的威廉·吉布森”。作品曾多次获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金奖、科幻奇幻翻译奖短篇奖等国内外奖项。
选择从感官角度去描写后人类是非常有勇气的解法,毫无疑问作者有这样的自信也有这样的实力,我们习以为常的五感被消解、重构、扭曲,呈现出陌生化的美感,也更深刻地探讨了“人”的主体性问题。
余卓轩
作家。首届地球人奖获得者,其作品涉猎奇幻、经管等多个领域,曾获角川轻小说大赛银奖、台湾奇幻基金会青龙奖之佳作奖等奖项。
作者围绕着味觉和嗅觉打造出一个阶级分明的未来社会,立意和高概念都很有意思。以下仅提出几个主观的参考建议,希望对本作品有些助益。
首先在世界观方面,这个独特的未来社会完全依赖一两种感知,有什么起始原因可以深挖?(是否与某种突破性科技有关?或者发生末世事件?)并建议多渲染社会经济等宏观现象。目前章节停留在视角角色的脑子里太多,而这些角色的动因和情节结构欠缺绑定,大量的文字读下来却有飘忽不定的感觉。角色刻画、叙事目的性,都可以更强烈。
(节选)
每一段都写的好好!感觉讲故事的能力特别强,然后大作业把前面的几次作业都串联起来了也很棒!唯一就是不同角色一段一段的叙述会稍微有一点点断断续续的感觉……如果有更好的方式串起来可能会读起来更顺滑一些。
——Alice
这一篇挺好看的,整体的设定令人感觉很有趣味,关于天赋带来的阶级和权利的描述我觉得很能感同身受。对于蛮蛮失去A级能力后的种种反应(想伪装成A、反思自己并不是真正同情B等等)这些细节我觉得非常真实。很喜欢,希望以后能看到更多你的作品。
——Chris哩
对于感受的描写往往是困难的,直接而通用的词汇在整个语言系统里也就那么一丁点儿,所以在许多关于香味,味道的描述中总是会出现各种玄学的通感。对于我自己而言,当我需要描述一种感受的时候,往往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才能勉强找到一种其实也不那么精确,但再好也找不到了的描写。而将充斥着大量感受描写的,关于味道的题材,写得饱满和让人感同身受,这实在是我大概永远不能掌握的才能了。可能这就是B种人和A种人的差距?
——w[A]ter
七周工作坊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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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
参加本期科幻小说工作坊完成所有作业的优秀学员,将获得由cottee提供的“宇宙飞行士”香片礼盒。宇宙飞行士Sman是地球人类的后裔,将自己的日常气味作为信号发射出去,衣柜、生活舱、飞船的气味均匀但随机分布在五款香片中,等待大家来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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