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葬这个行业,你一定没有大块先生懂得多...
这是中国三明治破茧计划的第二篇成文,作者是厦门女生龚万莹,现居上海。破茧计划是中国三明治打造的普通人非虚构写作孵化平台,通过名家导师指导,倡导“生活写作”,记录中国真实生活故事。本文精简版发表于网易人间频道.
1
台风杜鹃遭遇天文大潮,厦门部分路段海水倒灌,但这阻挡不了今晚大块请客吃饭。在排名第一的海鲜自助餐厅里,用冰堆砌起来的龙和大鱼被喷上了五彩的颜色,滴答地漏着水,底下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生猛海鲜。
大块的眼睛和眉毛都是微微八字形的,鼻梁塌在脸上,干脆的带刺平头,身上渗着一股肃杀之气。坐在狭长的桌子的主位上,他穿着干净的名牌白棉布T恤,脖颈处露出指头粗的白金链条,手上带一只紫晶大戒指,围绕着大颗宝石旁还镶嵌了几颗碎白钻。或许只有当你看到他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他的胳膊比你的大腿粗。如果把他的手臂上的肉单独拆下来,或许也够再拼凑出一个人了吧。
大块长得凶,每个长着眼睛看到他的人都知道。传闻中,大块过去似乎也确实在江湖上玩耍过,走跳出了一定的威名。
"吃啊,大家不要客气!这里可千万不能客气的!"大块站起来高声招呼着,起身给大家拿了满满一盘鲜红大闸蟹和虾蛄排,给每个客人的小火锅里添菜。他今晚的心情很好,小酌了一点洋酒,脸孔微微地发红,动不动就呵呵呵地笑起来。
这次请来的人里,大多是殡葬业界的骨干,自己人宝珠和金荣也都在,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幸亏整顿饭局里,一桌子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电话响起。这可是真难得了。之前常有吃饭的时候接到任务,穿一身黑去给死者换衣服的差事。前些天吃饭时,大块他们店接了个活,有个独居男子在洗澡的时候死了,三天后才被人发现,水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一个大腿涨成两个大,肉都快崩炸了,连自家亲人都不敢近身。还是得店里的金荣带师傅去处理换衣服的,但处理完还是回来饭照吃,酒照喝。
此时服务员小妹忙着埋头撤下桌上被源源不绝生产出来的海鲜空壳和各式盘子,转眼间忘了大块要海鲜酱油的事了。一听他再问,小妹抬起头来看见大块,立刻是一付吓到的样子,弱弱地跟他说对不起。大块裂开嘴一笑:"没事没事"。而另一边餐厅经理殷勤得很,亲自在一旁监督着,时不时过来问候大块,给足了面子。随后经理满脸堆笑地建议大块再买张五千元的卡,大块豪爽地掏出卡把钱刷了。
大块满面红光地从饭桌上出来,抱起刚刚出生的二女儿温柔地摇晃着,娇柔粉嫩的小人儿轻伏在大块强壮的肩膀上,吃吃地笑起来。大女儿阿玲去了上海,这下只有这二女儿在身边了。
看得出来,不像在上海那般拘谨,今晚的大块非常自在快乐。厦门已经是他的家,他的主场了。
2
第八市场附近是个又热闹又颓败的地方。走过八市,房屋老得出了汁,海鲜的气味浓烈,满到堆成山的花螺,苦螺,嘎锥螺,时不时有几颗掉落下来,弹进隔壁螃蟹摊子的水盆里,溅起打着氧气的海水,喷到皮肤黝黑的渔民脸上,可他们却毫不在意,正带着一点不耐烦的神色蹲在摊子旁边跟来买蟹的阿婆高喊着:"这是黄膏的正港海蟹!没在贵,没在贵!"。地上散落的是已经死掉多时的虾蛄和碎鱼,无人问津的,被随意扔在地上。天气热了,蒸腾起一股子浓烈腥味,但习惯了的人可以嗅出一点香。从过去到现在,八市一直是最大的海鲜市场,蒸腾着蓬勃的生机。
文革的时候,这里也是"势头"的代名词。年轻人们起冲突的时候,谁说一句:"你再嚣张我就找八市的人来!" 准保有势头,有效果。八市在当时,算是一个坏仔成堆的地方。八市有威慑力,源于它的复杂性,这里即有一般的普通居民,一些本地富人,也有大量外来的码头工人,渔民,以及各式出卖苦力的劳工。
改革开放后,再往市场边上的巷弄里走,就是老城区的"危险地带",这是后来形成的。总有房子打着粉红色的灯,里面许多年纪各异的"阿水儿"穿着低胸吊带,在巷尾用浓妆的眉眼勾人,媚声问一句:"老板,要不要玩一玩?"
许多鸡头们闲下来的时候,也会走到与八市相邻的开元路上面喝茶打麻将。开元路,原来是"厦门第一街"。二十年代的时候,达到了极度鼎盛,各式商铺绵延不绝,戏院影楼穿插其中,即有传统的歌仔戏南音,也有时髦的女歌手倚靠着沿街的柱子唱起软绵绵的新式调子。小贩们在其中担着瓜子花生,龙眼莲雾,来回穿行揽生意。这整条街仿照南洋的骑楼,可以为行人挡风遮雨,所以即使天气不济,人们仍然可以在骑楼长长的走廊里继续逛街,泡茶,话仙聊天。
但不知从何时起,有别于八市的兴旺扩张,开元路却逐渐破败了。离它不远的后起之秀中山路,密集的店铺和蜂拥的人潮使之旺上加旺,很快取代了开元路的地位。
现今的开元路只有些小炒店,排挡店,廉价旅馆以及殡仪店。人气不足,道路也老得快。沿街白墙表皮不断脱落,露出来的部分又长出霉斑,日久便转成灰色的图案,衣衫褴褛的样子。从二十年代至今未曾修缮过的木制结构楼房,踩一步都要吱呀摇晃。房间里沉重的老式吊顶风扇转得很慢,搅动着一室尘灰,却也带不走整条街白蚁腐蚀的味道。《疯狂的赛车》里面,黄渤演的耿浩正是在这样的楼里,对着中风的师父说出那句:"没钱,连晒太阳都是二手的" 。
大块和金荣位于开元路的店,总是热闹地开着门。店门口常能看见四个人摆了一桌在搓麻将,时不时抬头跟过往的熟人打招呼:“老大,你来了?店里面坐!”。
走进店里,暗灰色的柜子里陈列着档次不一的寿衣,蓝金黑红四种颜色一字排开,纹样略有不同。墙面上贴着金荣和店里面十位师傅穿黑西装戴黑领带的照片,下面标着名字和工号。大块不在里头,因为他从不接活。照片旁边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常用电话,金纸,红丝线,龟粿,面线糊等等,纸头已经发黄。
坐在店里头的宝珠每次都泡两壶茶,正山小种的红茶和安溪绿茶,看来客喜欢喝哪种。正值中秋,台子上还放了一盘剥好的柚子,大家自己吃一点柚子,喝一口滚烫的茶。这茶配有时候是乡里带来的麻烙,八市的鸡蛋糕,鼓浪屿的汪记馅饼或者是蒜蓉枝,总之谁想吃什么就自己买过来往台子上一放。
这茶倒也不是人人敢喝的,许多人觉得这群人天天沾死人的,杯子到底也不会干净,所以避之则吉。但宝珠倒也无所谓,有不敢来的人,也有来了就不想走的人。
店门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开了,可却不是宝珠来开的门,是“老屁股”开的。厦门港有个退休的老人家,每天清晨都风雨无阻地会带一包好茶叶,来泡给大家喝,一人一杯地递给店里人。店里人叫他“老屁股”,这是闽南人对于老人家调皮的叫法。下再大的雨,老屁股都要来,说是因为他退了休没事做,每天来这里看看这群小孩互相斗嘴,觉得很开心。于是宝珠索性把钥匙给了老屁股,让他帮忙开店门。他每天早上悠悠地来,泡好茶,八点就回家了。剩下的时间都是宝珠和嫂子在打理店面,泡茶给大家喝。
店里的人大部分来自云霄和漳浦,也有不少厦门本地人到店里拜访,闽南腔调各有不同,闲话却永远说不干。
“我那几个亲戚,就是‘要死老母不死猪’!宁愿老母死,也不要猪死,留着猪还能卖钱!”
“那么抠做什么?‘吃饭配菜脯,省钱出去开查某(女人)’!”
“而且我家不把女儿的名字放到墓碑上,真是农村做派!结果老人的钱呢?那几个男的分了个干净!”
言谈之间,押韵的闽南俗谚一句句蹦出来,自然得很。同一时间可能会起好几个话头,这就要看谁讲得大声,谁讲得活灵活现,才能争得更多听众。时不时的,茶喝几口,人们互相递着烟,一根又一根接续不停地抽着。任他们高声聊着,插不上话的人就打开手机放起节奏感强烈的网络音乐:“你牛什么牛,你牛什么牛,你的金钱买不到姐的自由……”
虽然大家在店里的时间泡茶搓麻一派散漫,但是一旦业务的电话响起来,就得赶快换上黑衣向外冲。人过世的时间自己控制不了,这些师傅们的手机24小时都要开着,常常凌晨一个电话过来,那端是或者伤心或者慌张的家属,告诉他们,人已经"过身"了,快过来吧。
殡葬业干的是手艺活,也是体力活。
一场丧事有许多的方方面面,为死者换寿衣,多的有重重叠叠十几层。抬棺材,如果过世的是老人家,那就要雇八个人显示福气,如果死者是年轻人,那就只能雇四个人。抬棺材要求身高接近,抬得平稳,而且通常不能走电梯来运,所以即使是三十楼也要用人力抬下去。最后给葬礼来宾的回礼也要人采买,厦门的规矩是每份回礼必须包括一块毛巾,几块糖果,一条红丝线,这些一点不能错。
这么多的细节无法穷尽,都需要人打理。
再比如,厦门有个风俗惯例,就是在老人家死了以后,家里人要凑一笔现金放在红包袋里面,塞进死者手里头,等到进灵堂再取出来分给家人,叫做“手尾钱”,寓意是老人家临走留下来给子孙的钱。放手尾钱,子孙富贵万万年。通常这笔现金都不小,有些大款放个三四万都有可能。
说来惊险,之前店里面有个客人,家里头困难,却也硬是凑出八千块放进自己老父亲手里。可千不该万不该,这家人忘了,负责整场葬礼的阿民也忘了提醒人家要把这“手尾钱”取出来。直到棺材要送进炉子里烧,阿民才突然想起来这事。要是棺材送进电动炉子里,那几千块全要化成灰了。阿民这才连忙把棺材硬开了一个缝,把手伸进去摸了半天,把红包袋从快发腐的死人手里给扯了出来,算是拯救了这笔钱。
这行确实不好做,但毕竟能赚钱。他们中也有已经肝癌晚期也无法收手的人,脸已经熬到黄锈锈却还在做,能做多久做多久,一直到哪一天自己躺进去。但师傅之间有个规矩,自己拼死拼活也好,这种死人活只做一代,绝不让自己的子女做这事。他们大多都工作努力,把钱赚足,敦促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师傅们在一起的时候都说闽南语,顺便还要夹杂几串粗话加强语气,否则就生分了,但要是谈到自己的孩子,他们就会不自知地开始说起普通话,跟你一板一眼地讨论教育。
3
大块来自漳浦的小村落,村里满山遍野种着汁浆丰富的杨梅。
7岁的时候,大块的父亲就过世了,母亲改了嫁,他在村子里无依无靠。"谁都可以欺负我",大块想起小时候,说了这么句话。儿时的他很瘦弱,村里人都知道这是个没有靠山的孩子,小孩要是跟他打不过,大人就会出面教训他,反正他家里也没人会为他出头。
10岁的时候,大块就在课余卖冰棍了。他在家里找了一只老皮箱,钉上油纸,骑着自行车去十几公里外进货,沿着村庄卖。有时候也会嘴馋,就吃吃别人不要的。隔年,他读到三年级就停了学,在家里放牛种田。只可惜长得太小,连牛都不怕他,他要牛犁地,牛反而撒起野来跑到了大马路上,他只能跟在牛的屁股后面追啊追。
13岁的时候,每天他和村里其他人一起,走进高大茂密的角美甘蔗林里砍甘蔗。紫黑色的甘蔗,比他的手臂还要粗。当时的工钱是一个人5块,很多人不乐意,觉得大块只是个小孩子,凭什么跟其他大人拿一样的钱,就想逼他走。可是大块天天跟他们赌,砍得最多的人能砍几捆,他也要砍出几捆来,从不示弱。他知道自己不能被逼退,一回去可就没钱赚了。他在那深色的甘蔗林里面没日没夜地砍,看不见其他同伴——看不见倒好,也管不上手臂发抖,脸被叶片划伤,只是不断地抬起手中的砍刀迅速地收割那些甜蜜的根茎。
后来他辗转到了厦门。在厦门这样的海岛上,贩卖海水竟然也可以赚钱,但这是个苦力活,名曰"拉海水"。二十多年前渔民都是靠扁担挑着海鲜,到市场上贩卖。为了让鱼活得更久,渔民们就需要在菜市场跟人买海水。虽然八市是离第一码头最近的海鲜市场,但还是有一段距离,于是就需要有人用板车一车一车地把海水运到海鲜市场来。
15岁的大块来到厦门拉海水,一桶60斤,一天要拉二十几车。大块说,拉不动咬牙也要拉,以前他砍甘蔗才赚两百二,在厦门拉海水每个月能有五百。时隔多年,这几个字还是毫不犹豫地从大块齿缝中蹦出来:"我觉得那个钱不能不赚"。
当时的他虽然个头窜得很高,但还没练出这一身的肌肉,只是每日用粗草绳把自己和板车系在一起,双手攥紧板车的车把往前冲。一如过去,因为他分外拼命,很快老板给他涨了50块。说起这次20年前的涨薪,大块还是很快乐。
"我以前真是穷得可怕,所以我看到钱就很喜欢"。大块总结了一下自己的过去。
转眼大块也来厦门20年了,现在房子车子什么都有,还开了四家公司,当起了大老板。别人说起大块总要说他挺孝顺的,对自己的老娘好,也很照顾家人。这跟宝珠懂得做人媳妇也有关。
4
拉海水是要看水时的,涨潮的时候干活,退潮的时候就歇息。当时17岁的大块和其他的码头工休息的时候就会去八市买点海蛎炸和芋头炸,趁着热油烫嘴地吃下去,或是甘蔗几根嚼一嚼。也因此,大块跟当时卖甘蔗的金荣认识了,后来还成为肝胆,结拜为兄弟。
金荣,别人都叫他阿肥,他的名片上也是这么个名字。长得胖胖的,头发微长,自然地向两边倒成中分,眯着眼,嘴上总叼着一根烟。他看到有人来就殷勤地递烟,一遍遍地泡着茶请人喝。他做起生意玲珑的很,心想得细,会做人,跟他妹妹宝珠一样。
宝珠15岁的时候,在开禾路帮忙卖沙茶面,哥哥金荣跟大块结拜,那她也跟着叫大块哥哥。在一旁卖海蛎炸的老板看大块和宝珠真是合适,总插嘴要把两个少年人送作堆。于是在你来我往的玩笑间,几年后两个人结婚了。
宝珠在17岁就生下了女儿阿玲。当时的大块还很穷,试着做许多小生意,却没有真正的发财,常有一整天饿着肚子的日子。后来大块觉得,如果要做,就要做些偏门的别人不敢碰的,利润多,竞争少,恰巧当时金荣跟着人在殡仪店里学了一整套手艺。所以在22岁那年,大块和金荣合作,一起开起了现在的殡仪服务店。宝珠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开张的确切日期,满脸幸福的样子。
刚开头在一条龙四处兴起之时,厦门市场上还有一段混战期。靠着大块的威名和胆识和金荣的精明抢下一片天地,现在山头已定,拼的就是服务了。大块说,这个生意,我们要打品牌的,不是一次把人家的钱赚完。
这行业里难免有"暗杠"的事情发生,死者家属家里也不至于老死人,经验总归是不足的,有时候就会被人随便忽悠。但这种事有一次没第二次,下回人家不会再来,还会砸了招牌。大块和金荣就力行整治,建立回访制度,所有的收费都有电脑单,定期回访家属,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就由大块出面处理教育。
"其实这生意,我没有太多插手,主要是金荣他们在打理。"大块有意无意里面总强调着。在他跟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会说他现在开了四家公司,最新的那家是在深圳做网络的,然后就不再多说。
大块跟金荣合作还真是相得益彰,谁也离不开谁。
大块往店里面一站,八面威风,没人敢找茬。大块自己也说,手下的人怕他,所以都听他的。加之大块朋友多,消息来源足,眼光看得远。比如他们店是全厦门第一家注册的殡仪公司,就是大块的主意。但要说起对这个行业的细致把握,迎来送往的交际手腕,还是笑盈盈的金荣拿手。两个人合作,想来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从一开头的新秀,现在已经成了领头羊。两人的关系嘛,起起落落,但总是缠缠绊绊地在一起。
虽是领头羊,可是还能领多久呢?大块不是不知道自从那拨上海人承包了灵堂之后,标准化操作对于他们这些私营殡葬店的影响。市场进一步两级分化,原先生意不好的殡仪店生意越发萧条,很多师傅都改了行。一般改行以后没有再走回头路的了,所以现在市场上人手也不是那么充裕。
除了这一行,大块开始接触别的行业,或许,与他心里的危机感有关。拼,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还要继续拼上高峰才行,不能给自己下坡路走。
5
大块坐在他女儿身边吃面的时候,是蜷缩着的,低头吸着面条,看起来似乎比女儿还要小只一些。
大块的女儿阿玲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他和宝珠就放下了手头的工作送她来上学。阿玲看起来是个十足个性的九零后,头发两侧都剃得很短,露出头皮,头顶却稍微留的长些,向后梳,用发胶固定得高高的。戴一副方大同样子的大眼镜,身上穿着白色的棉布T恤,外面罩一件不系扣子的格子衬衫,脚上一双名牌运动鞋颜色亮丽。骨架挺大的,跟大块一样。
印象中小时候的阿玲是个清秀的女孩,只是从青春期之后,似乎就转变了风格。为了这个头发的事情,大块和女儿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天。只要话题牵扯到头发上,经常最终的结果是大块摔门而去,宝珠和阿玲在家里大哭。
“她这样太男性化了,我是怕……”大块没继续说下去。他女儿选什么大学他管不了,选什么专业也随便她挑,可唯一就是这个头发,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留起长发。
可阿玲却不是老爸说了就会听的女儿。不仅雷打不动地留着短发,更是在出发上海前一晚,到理发店里把原来就不长的头发进一步削得短短的,大块看到之后,据阿玲说,"他的脸都黑了"。
"剪这个头发,人也不像一个人!" 大块会这样骂。
"我是你生的,你说我不像一个人,那你又是什么?"阿玲会这样毫不示弱。
在言语上争执,大块总不占优势,所以最后的应对只能是摔门。阿玲有时候也承认大块确实懂得比她多,但是他有道理却说不出来。
大块和宝珠时不时也吵架,急起来也会动手,但对女儿他却无法真的提起脾气。前一阵有个人老来跟大块借车运东西,但是宝珠担心那个人运的东西不'干净',出了事还有可能牵连到大块。但是大块讲究朋友义气,人家提了绝不能不借,人家什么时候要车,他就一定给。为了这个事情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阿玲回家看她妈妈自己一个人在伤心,就一个电话拿起来打给大块,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三个才是一家人,如果你因为借车出事了,我们还会跟你在一起,但是你那个义气兄弟才不会来管你。到底谁比较重要你自己想。"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二十分钟,大块在电话那端听着,半饷才回了一句:"你这是在教训我吗?" 口气里没有一丝脾气。宝珠说,如果这话不是阿玲说,是她说的,恐怕大块要整个抓狂了。
阿玲这次来的大学,是她自己决定的。她考完高考以后,自己一个人走访了北中南几家大学,顺便游山玩水,独自上路不让父母跟着,只让他们把钱给足。她自己想了几日,定下了大学和专业。其实她也没明白自己以后究竟该干些什么,父母对她的期待也不过是有个稳定的工作而已,可究竟什么是稳定的工作?她的身边却没有榜样,或许一面读书一面想吧,阿玲打算读完大学就出国继续深造。接续父亲的生意,那是绝不可能的。
而她人还未到上海,在新大学已经认识了一大批朋友,为她安排各种新生准备,一呼百应的样子。这与她为朋友可以一掷千金的豪爽性格分不开。
6
大块一家刚到上海,在上海的朋友一家人要请他们吃饭。可他们一家三口说是到了酒店楼下,却磨磨蹭蹭地半个小时都没有上来。
走进包厢的时候,一家人的神色都不太对。阿玲低头一口饭也不肯吃,只是不断地在刷着手机。宝珠憋不住气,才说出了三十分钟前发生的事。
刚才阿玲在车里头玩手机,玩着玩着有个久未联系的小学同学请她帮忙,因为那同学手机丢了,要阿玲帮忙接收几个验证码,顺便还要走了她的银行卡号和身份证号。很快,在三分钟内手机收到了5条验证码消息,阿玲一个又一个地给了那同学。然后阿玲才觉得奇怪,怎么明明是帮同学转账,自己账户钱却只剩下了20块。
阿玲自己想了半天,觉得事情不对,才告诉了自己父母。但一切都太晚了,钱早被转走消费掉了,连警察和银行也没办法追回来。
现在的三十六岁的宝珠脸依然圆圆的,皮肤跟少女时期一样光滑,只是近来压力大,才逐渐长了些斑点。但她依然保持年少的习惯,脸上从不施脂粉,总穿着简单的圆领上衣。她的脸憋得发红,说道:“她这孩子就是傻!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放学路上有个老奶奶跟她说要钱买东西吃,她就二话不说把身上的钱都给了那人,自己连坐公交的钱都没剩下!那时候她伯伯还说,这才是我们家的种。”
“钱是一定追不回来了。”一众朋友都下了断言。
大块半响没有发话,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我觉得她这个人就是呆。”但语气里也没有怪女儿的意思,不像宝珠那般急。大块说,一万多块钱没什么,吃饭少一两顿就有了,他真的不在意。但是他不知道这接下来,到底阿玲的路要怎么走。
阿玲闷声不响,低头不停地刷着手机,QQ群的消息鼎沸。她等大人们说了好半天,才抬起眼睛,撇了撇嘴回一句:“我知道,群里面的人全都在骂我是傻逼。”似乎那遥远的虚拟世界中,那群责怪着她的小伙伴们更加值得注意。
那晚的饭菜剩下了大半,虽然随后转为谈论其他的话题,可总说着说着,又绕回到今晚这件事上来。菜全凉了,连那浓油赤酱的鱼身都飘出腥气来,猪肚煲里猪肚切成薄薄的细丝,哎也罢,早知道在上海是吃不饱的了。
当夜,阿玲坚持要自己开一间房睡。大块蹲在酒店楼下抽烟,夜里面很黑,烟雾遮住了他的脸。宝珠把阿玲送进房,塞了两千块现金到阿玲手里,忍不住又要爆发念她两句,这次钱一定要给我收好了!可阿玲却又是一句话都懒得多说,只想清净,但又觉得这两千块终究是不够花的。想多要一些,又被骂住了嘴。
宝珠退到房间门口,急得双眼通红,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最后却只是用劲地说一句:“自己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然后就退了出去,下楼找大块了。情绪无法平复,宝珠还一直急得很,唠叨了一路:
“只穿了一次的名牌鞋,要899呢!看到她同学也穿,就不要了!”
“来上海之前,手机和电脑都要换成苹果的,我不给换就找他爸,他爸就给她买了!”
“看来接下来要开始控制她的钱啦!”
“明天就让她自己去校区了,我们可管不了了。”
说是这么说,第二天大块和宝珠还是一起送阿玲去了校区,又塞了一千块给女儿。
7
宝珠和大块从上海的新校区回到市区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一中午都没有吃饭饿极了。阿玲一到了校区就跟新朋友们出去到处拜访,玩得不亦乐乎,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般充满了劲头,把父母抛在了一边。大块和宝珠留在宿舍里,把能置办的弄好了,两个人就默默饿着肚子打车走了。
上海他们不太熟,总归来了也不能浪费,大块和宝珠去了东方明珠。楼真高,玻璃地板看下去要让人头晕的,很多人只能趴在地板上张望。大块和宝珠蹲在透明的悬空走廊上,露出温和又尴尬的笑容,与这个满是高楼的陌生城市拍照留了念。这个城市不像厦门,成不了他们的家,或许,这里以后会成为阿玲的家吧。
(完)
生于鼓浪屿,英国曼大商学院研究生,供职于知名欧洲公司做市场营销工作,后外派至伦敦和阿姆斯特丹,工作之余也与欧洲当地团队共同创作微电影。现已回国于原公司做品牌经理,同时在进行自己的小说创作计划。
/ “破茧”计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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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记录者
创新生活方式倡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