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抗联:不一般的14年
■ 东北抗联是中国共产党创建最早的一支抗日武装,在冰天雪地间战斗14年,这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最漫长的抵抗
记者|惠小勇 李志晖 王振宏 邹大鹏 谢良 刘恺 孙仁斌 高楠
↑在坐落于吉林省通化市杨靖宇烈士陵园内的东北抗日联军纪念馆内,参观者在观看反映抗联事迹的大型壁画
作为全国唯一仅存的抗日英烈遗首,汪亚臣将军的头颅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这位东北抗联名将未能看到民族解放,也无法感受70余载后祖国人民对他和战友们的敬仰。
然而,历史不会忘却,东北抗联这个代表着人类抗争奇迹的不灭番号;流沙不会锈蚀,英雄们用鲜血守护的民族精神灯塔。
这支队伍孤悬敌后、四面无援,却在中国东北与日军周旋战斗了14年。他们的许多将领被敌人砍下头颅,全军几乎覆没。余部曾退至苏联,但最终打回东北光复国土。
也许,在许多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教科书中,这段战史显得“小众”“落寞”,因巨大的敌我力量悬殊,甚至显得不像一场正规意义上的战争。
可正是这支随时面临饿死、冻死和战死的“弱旅”,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每天都挑战着人类生存的极限,打下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最漫长的一场抗战。
救亡图存忠魂鸣世,白山黑水血沃中华。长白山麓的微风拂过,辽河、乌苏里江静静地流淌,巍峨的大小兴安岭密林依旧……抚今追昔,英烈们勇赴国难、前赴后继、不畏艰苦、坚贞不屈挺起的民族脊梁,不仅昭示着胜利的基因,也凝聚着民族复兴的伟大力量。
“那时,牺牲容易,坚持下来,难!”
“饿的那个心啊,突突突跳得慌……气在嗓子眼,吐不出来!”濒临饿死的感觉,91岁的抗联功勋女战士、黑龙江省政协原副主席李敏至今难忘。
采访中,老人的厨房里传来排骨和米饭的阵阵香气,很难想象,当年她是如何把树皮、草根当成“奢侈品”。
“不交火就没有吃的,从总司令到普通士兵,每顿饭都要从全副武装的敌人手中抢夺,以血肉和生命来换取!”李敏说,由于当年过着茹毛饮血的“野人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她在肠胃手术中取出许多半米多长的寄生虫。
95岁的抗联老战士周淑玲的饥饿记忆同样刻骨铭心。“有时吃不上饭、喝不到水,只能喝尿。实在饿急了,甚至抓土往嘴里塞。”
也许,只有像她们一样经历过,才知道那超越生理极限的痛苦。然而,这些只是东北抗联14年坚贞不屈的一个局部特写。
回望历史,1894年9月17日中日甲午海战爆发。当年大清帝国惨败,割地赔款屈辱至极。但历史没有重复同样的轨迹,尽管有“不抵抗”的命令,不坐以待毙的枪声仍响彻东北大地,各阶层民众组成的救国会、自卫军、大刀会等东北抗日义勇军最盛时达30万之众。
中国共产党在南满、吉东和北满等地组织了10余支抗日游击队,并以此为基础组建东北人民革命军,进而发展为“东北抗日联军”,成为长期抗战的中坚力量。
东北苦战,拉开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它比西班牙反德、意法西斯战争早5年,比波兰反德国法西斯早8年,比苏联卫国战争和美国对日宣战早10年。这不屈的坚守,被日寇称为“满洲治安之癌”,严密封锁、野蛮“讨伐”。
如今,穿行在东北大地,可见山川竞秀、层林密布。冬天,这里是冰雪旅游童话王国;夏日,这里是惬意消暑胜地。
而在血肉横飞的当年,没有任何外援的抗联却惨烈地挑战着人类生存的极限。
1938年起,日军在东北增兵至近50万,实行“集团部落”“三光”“无人区”和“保甲连坐”等政策,抗联进入最艰难时期,从两万余人锐减到几千人。
在赵一曼烈士被捕地的密营遗址,虽经多年人工开发,但依旧是山路崎岖、蚊虫肆虐,更不必说当年动辄零下40多摄氏度,时刻面临敌人封锁围剿的漫长冬季。
时任抗联六军十二团政治部主任的王钧曾回忆,为了不暴露目标,很多时候不能生篝火,许多将士活活饿死、冻死。“有的战士在雪地里刚刚躺下没多久就冻死了,哨兵晚上要不停地叫醒大家活动。好不容易能生篝火了,有的睡着后离火太近,双脚被烧掉了才醒,有的胸前子弹带被火烤炸崩得血肉模糊……”
“那时,牺牲容易,坚持下来,难!”谈及当年与红军长征、南方三年游击战并称为中国革命“三大艰苦”的东北抗联斗争,健存的老战士们唏嘘不已。
“一息尚存,誓死抗日,血荐轩辕中国梦”
根据中共党史资料,抗联的创建者和主要领导人大多战死,仅军以上指挥员就牺牲30多位。
他们有的深陷重围战斗到孤身一人为民族捐躯,有的受伤被俘面临严刑拷打坚贞不屈,支撑他们的,则是矢志不渝坚守信仰的力量。这信仰,就是中国共产党坚强领导下的民族救亡。
冯仲云在《东北抗日联军十四年苦斗简史》中指出:“没有共产党人在其中作骨干的部队……均纷纷瓦解、溃散、投敌,只有共产党人在其中为骨干的抗联各军,后来改编为三个路军,誓死抗战到底。”
尚志市一曼中学内的陵园宁静安详,衣冠冢前摆放着鲜花。“当年赵一曼就是在这里被枪杀,敌伪不让收尸,任由豺狼野狗祸害,意图诱抗联入网,最终尸首什么也没剩下!”尚志市赵一曼纪念馆原馆长杨雁伤感地凝望着眼前的空地。
日军记录显示,赵一曼生前经受住了各种酷刑,包括狠毒至极的电刑,始终没有招供,这“已不能从医学生理上解释”。
在赵一曼纪念馆中,有两张照片让人久久凝视。一张是她怀抱幼子,清俊文雅的面容流露着母性的光辉,另一张则是一封诀别书:“宁儿,母亲对于你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舐犊情深,寸草春晖,谁不念亲?但山河破碎、国难当头,中国共产党人为中华独立之梦,唯有抗争、毁家纾难。
李兆麟将军的女儿张卓亚,谈起她出生在战争期间的哥哥,不禁泪流满面。“我父亲和母亲是在东北战场结婚的,1940年的时候母亲怀孕,在冰天雪地的11月里,生了我的哥哥。因为敌人追了上来,就用破布把孩子包起来,在冰天雪地里整整走了半年,就这样,孩子养到半岁。这时我父亲来了,当他看到这个孩子,没想到,却趁着我母亲没在,把孩子扔到山里。面对我母亲伤心的痛哭,你们猜我父亲说什么,我不能因为我一个总指挥的孩子的哭声引来敌人,让我的部队受损失,让我们不能打日本。”将军舍弃了亲生的儿子,要保全的是抗战的勇士。
血荐轩辕,何其壮哉!
赵一曼牺牲时31岁,陈翰章27岁。杨靖宇35岁,赵尚志34岁。“八女投江”中的妇女团指导员冷云,年仅23岁。他们都是共产党人。
这些年龄,相当于今天的“80后”甚至“90后”。在反法西斯战场上,怀着共产主义信仰的中国青年,没有让祖国失望。
虽然抗联各部在极端严苛的条件下屡遭打散,但中共领导下的顽强抵抗,沉重打击了侵略者嚣张气焰,点燃了全民族的抗战激情,在全国抗战爆发后歼灭和牵制了大批敌人。
由于历史原因,目前没有关于抗联消灭日伪部队的详实数据。日本陆军省曾承认“自满洲事变爆发,昭和六年9月至十年来,关东军战殁者4200人,伤病171359人。”
“里面究竟有多少日寇是抗联创伤、消灭我们不得而知,但只要这支队伍的旗帜还在东北敌后大地上不倒,就已经是一种胜利,这燎原的星火点燃了民族解放的火种!”黑龙江省委党史办研究专家张洪兴说。
“忘记意味着背叛,精神灯塔照亮民族复兴航标”
历史是最好的鉴定人。抗联数量虽少,质量却很高,尽管牺牲惨重,却显示了能取得最终胜利的基因:
——忠贞报国,百折不挠。
这支部队不乏国家精英。张甲洲、冯仲云、于天放等抗联领导人均系清华大学校友,周保中毕业于云南陆军讲武堂,赵尚志曾在黄埔军校学习。
这支部队军纪如山。抗联部队的军纪中,有多条关于“枪决”的内容,其中规定,凡有强奸妇女、烧杀人民者一律枪决。
这支部队在绝望处境中仍保持可贵的乐观。惨烈的战斗间隙,他们唱响“露营之歌”,饿着肚子编排抗日话剧。杨靖宇与敌周旋5天5夜牺牲,日军从其胃里没有看到一粒粮食,却发现将军身上带着一只口琴。
更重要的是,这支部队知道自己究竟为谁而战,也因此在群众路线中滋润着不竭的养分。杨靖宇曾说:“可以这样理解,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改作劳动人民之寄希望于共产党,党之寄希望于共产党员。”
——民族大义,众志成城。
吉林通化市兴林镇刘福近年来自己出资兴办了一个抗联展览馆。他说,当年爷爷刘义为给抗联送盐,把盐化成水,再把棉袄放在盐水中浸泡后把袄面晾干,穿在身上送到抗联密营,再用热水浸出盐分,熬成盐再用。
同样,在大小兴安岭的密林外,面对日伪疯狂的隔离封锁,村民们在收割时故意把谷粒撒在地上,在地里挖出深坑偷藏萝卜土豆标记好,以便抗联战士捡拾。如今,位于哈尔滨的东北烈士纪念馆中,陈列着一碗群众为游击队埋藏的稗子。战士们发现它心情如何,我们无法想象,但中国的勇士们,没有愧对乡亲们支援的每粒粮食。
把群众当成命根子,必然赢得最广泛的支持。在如今的黑龙江省尚志市一带,当年曾活跃着一位人称“吕老妈妈”的抗日英雄梁树林,她的两个儿子和大儿媳加入抗联后,在不到100天的时间先后牺牲。
老人的外孙女李常华告诉记者,陆续闻得噩耗后,老人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干革命哪有不牺牲的。”
——天下为公,正义为本。
1945年8月9日凌晨,身着苏军戎装的江子华(原名李思孝)等160名中国先遣支队成员越过国境线站在了祖国东北的土地上,引导苏联红军向日本关东军发起进攻。
这支先遣队所属的,正是抗联战士于1942年在维亚茨克小镇成立的苏联红军远东红旗军第八十八独立特别旅。这支中国奇兵,接受了爆破、空降、滑雪等多项特种训练后,多次潜入东北侦察,从日军的工事结构、弹药库到发电站、飞机场,再到日军数量、番号,一并摸清。
江子华之子、现年60岁的江玉章说,苏军发动进攻前,把日军在东北防御体系的资料图册,下发连以上干部,人手一册。抗联战士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情报为解放祖国发挥了重要作用。
中华儿女的正义斗争,也赢得了日本人民的支持。1933年3月,中国游击队员发现了关东军间岛辎重队队员伊田助男的遗体,身旁有他留下的字条:“亲爱的中国游击队同志们……我很想和你们会面,但我被法西斯野兽包围走投无路,我决定自杀。我把我运来的10万发子弹赠给贵军。请你们瞄准日本法西斯军射击。”
——人道光辉,珍爱和平。
14年东北抗战,中国人为争取民族独立付出了惨重的牺牲,却从未把战争罪责归咎于日本人民。在对待战败者问题上,以善度恶、心胸之宽广堪称传奇。
1945年,日军战败。曾在中国土地上横行的140余万日侨变身难民。抗联领导人、时任解放区吉林省政府主席周保中下达命令,要求对日侨中无力购粮者“可按旅程日数发给每人每天一斤半粮食、15元菜金。”
中国民众还给日侨中的小孩、老人腾出热炕、端水送饭,甚至收养遗孤视为己出。他们当中,不知有多少亲人惨死在日军屠刀下。
至1948年9月,最后一批东北日侨遣返完毕。日本人从东北来,又从东北走。其在东北留下的创伤,至今难以抚平。
如今,硝烟早已散尽,无数生命铸就了世间最珍贵的词汇——和平。
不懂历史的民族没有根,淡忘英雄的民族没有魂。宽容不代表忘却,纪念是为了灵魂深处的警醒。伟大的东北抗联精神,锤炼的是共产党人的钢筋铁骨,筑牢的是理想信仰之基、精神之“钙”,而先烈们孜孜以求的奋斗目标,正是今日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中国梦。
今年9月3日的阅兵式中,出现了抗联老战士的身影。他们容颜已老,峥嵘已逝,但其辈于山河破碎中燃烧自我,为今日之中国照亮的民族伟大复兴航标,国人当永志不忘。LW
刊于《瞭望》2015年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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