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真的,过年了。

2018-02-13 中信出版集团 中信出版集团

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阿信在此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新年快乐,2018多读书,读好书。


今天,我们就来为大家分享一篇汪曾祺先生的经典短篇小说《除岁》,一起感受旧时光里的新年景象。


有人说,汪曾祺是一个“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是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和士大夫。”他的文字底下不止有人世的趣味,还处处是这个世道难见的率真奔放。他是文学大家,更是生活大师,活得那叫一个通透。


对待生活,他曾说:“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


对待子女,他则认为:


“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


希望我们的2018年,也能活得通透,用一颗童心对抗世俗烦忧,每一天,都精彩万分。



除           岁


| 汪曾祺


守岁烛的黑烟摇摇的,像一条小水蛇游进黑暗里。烛泪漓漓淋淋地流满了锡烛台的周身,发散着一种淡淡的气味,烛焰忽大忽小,四壁的光影也便静静地变化着。


——说是守岁烛,其实也只是一只普通的赭红土烛而已,光秃秃的,没有甚么装饰。


窗纸上涂满了清油,房门被一面厚厚的棉帘子挡着,室内潴积的碳酸过多了,教人觉得心头沉重。


想不到适当的事情做,随意伸手拿起火箸子,看看烛花并没有长起来——才挟过呀,便又放下了,移移坐在椅子里的屁股,轻轻地嘘出一口气。父亲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算盘珠子刷溜地响着,薄薄的关山纸一张一张地翻过。


过年了……


收账的走遍千家门户,回来,摇摇头,说一声又长了不少见识便去睡了。在梦里,他还会看见自己一脸的无可奈何,和层层围着的灰白的眼睛,嗫嚅着的嘴唇。


我看看桌上一堆散乱的角票和镍币,想起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由得鼻子里喷出一个没有声音的笑,便随即止住了,似乎想收回去。


真的,过年了。


天,也真有个意思,几天来,灰里透亮的瓦块云紧紧地压着动都不动,板滞滞的,像是冰结了,怕就要下雪了吧,想一些蒙馆先生捋抩着黄胡子说:“雪花六出,(是)丰年——之——兆——呵——”


风呼啸着,刮刷得几根军用电话线鬼一般叫,坐在家里会常常有泥粒掉到颈子里,这时节要出去走一趟是需用相当勇气与决心的,可是几天来街上行人不但不稀落,而且更多,更匆忙。


跟往年也没甚么不同呵,这些。


低郁的炮声破散在风声里,一阵子紧,一阵子松,大概还在老地方,总还隔有几十里地,也轰了不少日子了,今夜都不会过来吧。用这个代替花炮点缀点缀也好,免得教年以为自己来错了日子。


一送了灶,果然竟有点过年气象了。其实,年自不许人忘记,不必甚么礼俗来装饰。老祖母白发上插上小心收藏的绒花,年轻的姊姊修改着弟妹们不大上身的新衣裳,这些,会轻轻带来过年的心情和过年的感觉给驮着家的重量的人。


我若有所思地点上一支烟,目光停在学徒的细心抹拭过挂进来的招牌上。


今年,很少店家把招牌加过油漆,飞过金,有大多数还在等着不可知的命运:也许要倚到幽黑的角落休息若干日子,也许在原来的某记上贴上一方红纸,从新改过字样,甚至还供出最后的用处,暖了人的身手,凉了人的心。谁知道呢?


但是能挂到旧檐下让风雨吹打一些时的,仍旧要在熟人眼里闪耀着陈年的光辉,怎能不抹拭得干干净净的?


……这字,是祖父一个朋友写的,是个大名家,叫,叫甚么的?……


“还好,亏不了多少,够开销的了。”父亲推开算盘,移开面前账簿叠起的小山,摘下黑布护袖,用双手狠狠地抹一下脸,像抹去许多细粉的数目,站起身来。


“不早了吧?”


“嗯?”


他搓搓两手,把指头拉出声音,来回踱着,眉头皱起又放平,是在盘算着甚么。看他的神情,像一个坐了很多时候船的旅客到了家,还似在水上轻轻地摇着。


父亲少年时节完全是个少爷,作得好诗,舞得好剑,能骑人不敢近身的劣马,春秋佳日常常大醉三天不醒,对于生业完全不经意。


现在却变成一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教人简直不能相信。我凝视壁上挂着他的照像,想寻出一点风流倜傥的痕迹。


“你别笑,我知道你要笑的。”我本来一点都没有笑,经他一说倒真忍不住笑了。


“一到天明,你等着瞧吧,多少字号要在公会的名单上勾去了。广源,新丰,玉记,……往年倒一两家铺子,大家心里虽然早都有了个底,可是不能不当桩大事议论着,今年啊,多了,大家反而不大在意了,也不再关心生财铺面之类的事情,只是听到某家还想撑着,倒好像很奇怪。


船多不碍港,客多不碍路,兔死狐悲,要是有点办法,谁不愿援之以手,然而自顾都不暇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一爿一爿的不声不响地倒。我看有弄得米没地方买的日子。”


说着一手抓起茶杯,把杯内的残茶往嘴里倒,大概茶早已凉透了,他用力打了个寒噤,把茶都泼在痰盂里。


“你说,恁们许多铺子,就没有一个有眼光,有手腕的吗?有。可是这年头,有翻江倒海的本领也不行。就只有德太还好些,辅成的流年的确不坏,他今年心血来潮地忽然想代做陆陈(杂粮生意),谁知竟做上了,这样上下一扯,他大概还挣了点。


上板上眼的都不成。一入秋,上河的早食子全教个不见面的人给收了去,三十子,五十子,吓一跳,今年一担都没见,你说可怪不怪?那么只好在下河一带着眼了,冒了多大的危险,收到一点迟食子。路程远,水脚重,蚀斛大,当然卖价也就水涨船高了。


(注:早食子是早稻;水脚指运费。稻上下,屯晒,粜籴等事都有减损,叫蚀斛)


前天还有人说呢:米卖四千八,扒米店不放(犯)法,我看四万八的时候也不足怪,扒也扒不出甚么油水。说真的,能有法子啊,谁忍有一些小户人家半饥半饱的,天天量米的时候总是吵嘴。吃不起米当然只好带着杂粮吃了。这一来,倒成全了辅成。


真的好笑,万安堂的陶老板前天还跟我说:‘别的行业不说,民贫则俭,可省的省了,不景气是意中事,你们这一业,食为民天,米都是要吃的,怎么也不行了?’我望他笑笑,说:‘甚么都可以省,病却省不了啊,有钱的或许参汤燕窝吃得少一点,穷人,摆子痢疾更较往年多些,今年吃了些不惯的东西,肠胃里免不了要闹闹,你们大黄芒硝都少不了,有人照顾,你却为甚么总是成天嚷着亏啊折的?’”


恐怕今年材板铺子倒有点赚头,死都还是要死的,万字纹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究竟不大有人用。我沉吟着,把烧到指边的烟卷丢到痰盂里,咝——马上黑了。


炮声又紧了,纸窗沙沙地抖了一阵。也辨不清是敌人的,是我们的。夜来,炮声就没停过,不过到紧的时候才教人一惊。


“这次是抗战,抗战,我们难道不明白吗?为了抗战,商人吃点苦是应该的,只是——”


父亲的话说不下去了,沉沉地坐到椅子里,拨弄着算盘,好像那种轻快的声音能给他安慰,能平抑心里的骚乱。


“前天商会慰劳团带了不少煮熟了的腌肉去,原想让弟兄们也知道过年了,也算一点意思,看这样,前线上一定紧张着哩,恐怕他们连这点腊肉也没工夫吃。唉,恐怕他们连在家怎样过年的心思都没空去想……”


父亲摇摇头,眼睛看那支燃得正旺的守岁烛。


“写春联吧,年,总是要过的。墨已经研好了,在架子上茶杯里,你拿来掺点水,蹾在脚炉上,写春联的墨要熟,才有光。炉里该还有火,三十夜,要彻夜火烈。纸——怎么‘万年红’买不到?这是本城出的啊!没有就将就省用吧。”父亲把心事推开了一点,想到过年了。


“大门后的联字换换,就用‘频忧启瑞,多,——多福兴邦’。”


“福?”


“福。大年下,用个‘难’字让老太爷看见要不高兴。”


“那,‘忧’字为甚不换一个呢?”


“忧总是忧的,难道不忧么?只要能启瑞就好。哈哈。”


夜深了,寒气愈重了,我拨拨火盆里的炭,炭烧得正炽,红得像是透明的,只是一拨之后,一些白灰飞了起来,落得我一身。“不行,一会儿就要支不住了,你去再搬点炭来加上去,㗒,回来,索性拿壶酒来。”


炭火更旺了,我又撒了些柏叶,一室都是香气。


“喝,我久不同你喝了,今天不是个平常日子,我们爷儿俩守守岁,来,干!”


我近几年都在外县,一年难得回来趟把,回来,也不正赶上过年,今年难得抽空回来,看看一切都变了,心中不知是甚么味道,难得看见父亲这样高兴,我自然是高兴的。


“干。”但是我的杯子停在一个声音里:


“——嘡,睡醒些,屋上瓦响,莫疑猫狗,起来望望。……水缸上满,钢炉子丢远些,小心火烛啊,……嘡……嘡。”


渐近渐远渐渐走过深巷,铜锣的声音敲破了夜的深沉。


这是敲岁尾更,每年腊月二十四以后都要敲的,怎么离家才几年,把故乡的风俗都忘了?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还常常学着叫呢。铜炉盖子不知被你敲破了多少,不晓得是甚么字眼,一定缠着要妈教你。听——”


“——笃,笃,笃,我看见了,看见啦,躲也没有用,我看见来,墙犄角的影子里,看见啰,别跑,别跑,笃,笃,笃,笃……”


“这个我知道了,是冬防局敲梆子的,我还躲在门缝儿偷看过。他这么一叫,毛贼都吓跑了,会捉得到?”


“也就是吓吓罢了。”


“铛……铛,笃,笃,笃笃,笃,……铛……”


“呃,抡二爷今儿——”


“哦,抡二爷今儿来找过您一趟,说——”


“我知道了,抡二爷时运也太不济,今年景况很不好,又添了个孩子,真是要他来的,偏不来,不要他的,偏来,他,人又老实无用,一家大小全靠二娘一个人戳针头子戳出点钱来吃饭,这样,哪成?他心也太好,又专为别人的事东奔西走的。我已经跟大家商议,把慰劳团募来的棉衣交给二娘做了,这样也免得被人克扣棉花,你明儿帮忙到商会里取来。他还有甚么事吗?”


“他说詹世善还有甚么事情要拜托您,说告诉您,您就知道,千万请您出点力。”


“哦。”父亲用手指把着桌面,一声,一声,很慢。


“又是一个。詹世善这人也固执得可以。张远谋说要留他,他偏不肯,却又四处托人找事,人家这都要裁人呢,教我哪儿想法去。”


“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你知道张远谋是公会主席,今年弄得也不好,但是还不至于倒,他是为了做军米,把铺面没了,只留几个师傅和一个老桂,别的人都辞了。去年因为军米的关系,大家受的影响也不小,他便代表同业去跟军用代办所交涉,说以后所有军米一概归他一家包做,不要临时摊派各家,耽误营业,两方面都省麻烦,这事原是克己利人的。詹世善原是张远谋信任的人,看他家累又重,便说我们是多年宾东,我仍旧留你,一切照旧,可是他啊,说是不能做事,于心不安,坚辞要走。真是个淳厚人。”


“那怎么办呢?”


“只好跟辅成说说看了,只怕也没有大希望噢。——往年添个人,算得了甚么,今年守岁酒都吃过了,还没个分晓。”


“敲门。”


“哎?这会儿有谁来?”


父亲掀开棉帘,一步跨了出去,我拿了蜡烛跟在后面。我们站在门旁,屏着气听着,心里不免有点忐忑,等待着甚么事发生。门环又响。


“哪个?”


“是我。”


“哦,是远翁,有甚么事?进来坐吧?”


“不,不,不,我这就要走,你门上封着元宝,怎能开,你不用开,不用开。”


“有甚么要紧事吗?前线上怎样了?”


“很好,前线上,冲过去二十几里,扎到小杨村了,小杨村离麒麟坝还有四十多。我就要去,跟王团副一块去,把慰劳品带到团部,一天亮就走。你知道收上河一带稻子的是谁?”


“谁?”


“陈国斌,全是替敌人收的。”


“陈国斌?是去年春上被驱逐出境的?”


“是他,汉奸!”


“现在怎样了?”


“逮到了,他正想把稻子偷运过去,由湖里。在杨林塘就擒的。所有囤粮,全部搜到,明春是没大问题了。我已经在拜年片上写明叫同业能支持的还是支持,市面要紧。”


“对,市面要紧。”


“我大概得过两天回来,这事得拜托您。”


“当然,当然,反正还有几天,大家到初六才会开门哩,明天一早我就去各家走走,商量个办法,单单是裁下这些人也没办法。”


“是啊,教他们都拿甚么吃去。当然现在县里对于那批粮食还没有一个处置,不过我想是没多大问题的。开,老板们自然不会有好处,不过只好也看得轻些了。”


“谁也不忍心看先人遗下来的或是自己一手创置的生财器物生虫上锈,我想没多大问题,开。——你呢?”


“我?自然还是做军米。哦,老詹的事情千万您得给帮忙,您把他的事看作我的事吧。我知道辅成差个内账,他想自己来,你跟他说,老詹做事,克实地道,再,我们坦坦白白地说,薪俸高低总好说。如何?只是这事您绝不可告诉老詹,回头他又是不肯。拜托,拜托。”


“好,辅成大概也拗不过我的面子。”


“怎么样,你今年?”


“还好。”


“你是百节之虫,——”


“见笑,见笑。”


“哈哈哈哈”,门里门外一片笑声。一种压抑不住的真正的笑。


“就这么说,我走了,再见。”


“再见,好走。”沉着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干。”


“干。”


父亲和我的眼睛全飘在墨瀋未干的春联上,春联非常的鲜艳。一片希望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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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于《汪曾祺文存》之《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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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叶乔  2018.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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