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样拍出《美国往事》的？ | 李洋导读

虎叔按：

《美国往事》是黑帮片历史上的经典。如果1972年的《教父》打开美国黑帮片的第二个黄金时代，那么1984年的《美国往事》则是黑帮片经典化运动的高潮作品，它出自一位意大利人之手。

莱昂内绝对是影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一个影响了我一生的男人。我在法国读博士时，导师让我在戈达尔和莱昂内之间选一个，我最后选了莱昂内，写了博士论文，并翻译了《莱昂内往事》。最终促使我选择莱昂内做博士论文的原因，是我感觉他在意大利人代表的欧洲精英主义之外，有一种反讽和自嘲的幽默感。由于我对他太熟悉了，所以我上课从不讲莱昂内，写从未发表过一篇关于莱昂内的学术论文。莱昂内很了不起，一个意大利人，师法日本导演，拍的是美国，在风格上自成一家，拥有无数分数和观众，他的电影至今仍能位列IMDB Top10。这人有学问，但从不装腔作势，喜欢拍畅销电影，但是精耕细作，一生只拍了八部半。

《美国往事》

但这么多年，我发现莱昂内似乎只是在一个比较小的影迷圈子有知名度，更多影迷更熟悉他的电影，比如大家可能更熟悉《美国往事》，却不太熟悉他当年拍摄《美国往事》一波三折，甚至精彩正度堪比影片的幕后故事。

今天，我们就把这段访谈回忆录重新发给大家，看看这个大胖子娓娓道来这部黑帮片的传奇经典。

原标题 | 我是怎样拍出《美国往事》的

塞尔吉奥·莱昂内访谈

译 | 李洋

森索洛：您是怎么发现《小混混》这部小说的？

莱昂内：最早是朱塞佩·科里兹介绍给我读的，他是吕奇·赞帕[1]（Luigi Zampa）的侄子，一个作家。他曾跟过《黄金三镖客》的剪辑，因为他也想拍西部片。况且也是他，在恩佐·巴尔博尼用假名“E. B. Cluhcer”拍了《蒂尼达》（Lo chiamavano Trinità, 1970）之前，就设计出特伦斯·希尔和巴德·斯宾塞[2]（Bud Spencer）的决斗。

有一天，科里兹跟我讲说他偷了一部美国小说的整整一章用在他的电影《血染长天少壮魂》（I Quattro dell'Ave Maria, 1968）里。这本书的名字翻成意大利语叫“持枪的手”（A main armée），作者叫哈瑞·格雷，书的原名叫《小混混》（The Hoods）。

《血染长天少壮魂》

科里兹根本就没有申请这个段落的授权，影片在抢完银行之后就变得乱七八糟。后来，我把抢银行的戏在我自己的电影里删掉了……读了这本书，我不是非常喜欢，（它）不是那么精彩。

但是，我找到了一些能让我兴奋到想拍电影的元素，一些东西吸引了我。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一个真实黑帮成员的自传”。我非常想见见这个哈瑞·格雷。

拍完《西部往事》，我去了纽约，于是，我试着给这个哈瑞·格雷的经纪人打个电话。结果他对我说他的客人谁都不想见，有什么事直接找他谈就行了，这是作者本人批准的工作方式。我听了这套话，就猜到这本书的版权还没有着落。但我还是想见见作者本人，所以我对他说：

“我是一位意大利导演，我是路过这儿。我想约见一下写这本书的人。我有很多细节要跟他谈。因为我对这部小说感兴趣，所有我有很多兴趣想跟写这本书的人聊聊。如果我买下《小混混》的电影版权，不是为了拍一部平淡无奇的改编电影。所以，我必需跟写这本书的人好好谈谈。而这跟您毫无关系。我们要谈的是钱的问题，您和我，但那是在这之后！我，我要见这个名叫哈瑞·格雷的人。我的名字叫塞尔吉奥·莱昂内，我只在纽约待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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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小时之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我听到一个深沉的声音对我说：“您是塞尔吉奥·莱昂内先生吗？我是哈瑞·格雷！”妥了，我马上就知道他有多么喜欢我了。我所有的电影他都看过好几遍，他非常想见我，条件是不能有第三者在场……我对他说这不可能，因为我说一口非常操蛋的美国话。我必需要带一个翻译。

我向他推荐我小舅子，并强调他是个专门研究美国故事的意大利人。跟他在一起，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在这个条件下，格雷同意我们第二天就见面。

森索洛：他长得像谁？

莱昂内：他让我想起爱德华·罗宾森[3]（Edward G. Robinson）。同样的气质，小个子，粗壮矮小，粗粗的脖子，一头白发，偶尔还有几根像婴儿毛一样的红色。他话不多，直到会面结束，他才对我说他有个棘手的问题：这本小说的版权已经买给了一个叫丹·柯蒂斯[4]（Dan Curtis）的制片人。过去，这本书的版权属于乔·莱维恩（Joe Levine），是他把版权转让给了丹·柯蒂斯。我给莱维恩打电话，他证实了这件事。

我又联系丹·柯蒂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把版权让给我。他声称要自己拍这部电影。我失望了，回到罗马，试着翻过这一页去找找新的题材。可是没什么好拍的。《小混混》中所有关于童年的素材都不停地缠绕着我。那种迷恋极其强大，我能拍的非常好，格雷这部小说的底子可怕地启发着我。

一段时间过去后，我跟安德烈·热诺维[5]（André Génovés）谈到了这件事。他制片过好几部克洛德·夏布罗尔[6]（Claude Chabrol）的片子，而且非常想跟我合作。他了解这个情况，我向他保证，如果他成功地买到版权，我就跟他合作做这笔生意。他说他试试，他甚至给这本连2万美元都不值的小说出价到25万美元……柯蒂斯还是不同意。

这场投机买卖持续了18个月，直到我再次参与进来。赶上一次有空，我回到了格里马尔蒂那儿，我跟他说：“我们不能签任何合同，除非你把这本书的版权搞到手，我们再谈。”格里马尔蒂就上了飞机，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把这本书的版权放在了我的托盘里……

森索洛：他是怎么成功的？

莱昂内：其实，他用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手段，丹·柯蒂斯一直在是给电视台制作和拍摄一些小电影。格里马尔蒂对他说：“我啊，我想跟塞尔吉奥·莱昂内拍《小混混》，不是您。而您呢，如果您想拍电影的话，就选择另外一个题材，我给你拿钱，作为交换，你要把哈瑞·格雷这本书的版权让给我。”

格里马尔蒂信守诺言，他让他跟贝特·戴维斯[7]（Bette Davis）拍了一部《燃尽的祭品》（Burnt Offerings, 1976），一部投资200万美元的电影。在我们协议和解（分手）之后，他的生意做的还是不错。

《燃尽的祭品》

森索洛：您是怎么为影片选编剧的？

莱昂内：我最开始找了吉姆·阿卡利[8]（Kim Arcalli），他是剪辑师，但也给贝尔托卢奇写过剧本，比如《随波逐流的人》（Il conformista, 1970），《巴黎最后的探戈》（Le Dernier Tango à Paris, 1972），《1900》（Novecento, 1976）……

他还给丁度·巴拉斯[9]（Tinto Brass）做过助理导演。我让他找到了恩里克·美狄奥里[10]（Enrico Medioli），一个曾经跟瓦莱里奥·祖里尼一起工作的编剧，但他更多是给维斯康蒂作编剧，写过《豹》、《我们女人》（Siamo donne, 1975）、《路德维希》（Ludwig, 1972）和《暴力与激情》（Gruppo di Famiglia in un Interno, 1874）……

《随波逐流的人》

整整三个月，我们拿出一个第一版本。然后我让阿卡利写剧本，我带着美狄奥里去美国会见哈瑞·格雷。这一次，我们这位先生变得特别能说，他告诉我们他是在星星岛（Sing-Sing）居住的时候写的这本书。

他对我说他厌恶美国的黑帮片，他认为拍的极端虚假，正是为了反对他们，他才写了这本《小混混》以展现事实真相。那时，我完全明白他要说什么。因为，其实他的小说里塞满了从黑色电影（film noir）里抄来的桥段，好的和差的都抄。他就是在剽窃。过了童年这一段，其余的都不可遏制地滑向平庸。突然，我的直觉唤醒了我，他这个小说里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童年那些段落。

这时，我寻思：只有当想象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现实，当一个作者想要在流行的俗套里创造新的东西，才能真正进入这个神话的中心。那时，我明白了，我应该围绕这一点来拍这部电影……我的选择是对的，应该向黑色电影这个类型和电影本身致敬。

森索洛：您让人重写剧本了吗？

莱昂内：当然。我对阿卡利和美狄奥里重新解释我的想法。很遗憾，阿卡利没有跟到最后，他死于癌症。对于梅利奥利来说，如果是悲剧类型的话，他是理想人选，包括要实现的（影片）与电影的这种关系，但是，我需要别人来写童年这段故事。

我想到了莱昂纳多·本福努提[11]（Leonardo Benvenuti）和皮埃罗·德贝尔纳蒂[12]（Piero de Bernardi），他们俩曾一起给很多人写过剧本：祖里尼、卡米纳·加隆尼、拉杜阿达、杰尔米、马里奥·曼弗莱迪[13]（Mario Manfredi）、迪诺·里西、莫尼切利……但是我主要是想起了弗朗科·罗西[14]（Franco Rossi）的一个片子：《一生的朋友》（Amici per la pelle, 1955），他们把那个主题处理的很好。

我觉得他们可能有能力完美地处理好面条（Noodles）、麦克斯（Max）和其他那些孩的童年这段故事。所以我找他们谈了，我也跟他们谈了我自己在罗马特拉斯韦尔的童年，还有我年轻时写过的那个剧本《童年往事》里的很多元素。

《一生的朋友》

[1] 吕奇·赞帕（Luigi Zampa），1905-1990，意大利电影导演，1940年代拍摄新现实主义作品。

[2] 巴德·斯宾塞（Bud Spencer），1929-，意大利西部片著名演员，本名“Carlo Pedersoli”，经常与特伦斯·希尔合作。

[3] 爱德华·罗宾森（Edward G. Robinson），1893-1973，美国演员，生于罗马尼亚，犹太人，主要以扮演黑帮人物闻名，成名作就是黑帮片《小凯撒》（Little Caesar, 1930）。

[4] 丹·柯蒂斯（Dan Curtis），1927-2006，美国导演、编剧和制片人，1967年以编导电视肥皂剧《黑影》（Dark Shadows）而成名，后因《美国往事》的版权交易得以指导电影。

[5] 安德烈·热诺维（André Génovés），1941-，法国制片人，曾是克洛德·夏布洛尔、卡特琳娜·布莱雅等人的制片人。

[6] 克洛德·夏布罗尔（Claude Chabrol），1930-，法国著名导演，也是制片人、演员和编剧，法国新浪潮运动手册派五位代表人物之一，作品有《漂亮的塞尔日》（Le Beau Serge, 1958）、《冷酷祭奠》（La Cérémonie, 1995）等。

[7]贝蒂·戴维斯（Bette Davis），1908-1989年，原名鲁思·伊丽莎白·戴维斯（Ruth Elizabeth Davis），美国电影、电视和戏剧女演员，两度荣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她饰演的角色形象多变，演出作品类型包括侦探剧、历史剧和喜剧等等，其中以爱情剧最为观众肯定。

[8] 吉姆·阿卡利（Kim Arcalli），本名：Franco Arcalli ，1929-1978，意大利剪辑师、编剧和导演，曾为许多意大利名片做剪辑工作和编剧工作，参与了《美国往事》剧本工作。

[9] 丁度·巴拉斯（Tinto Brass），1933-，意大利颇具争议的著名情色片导演，以指导带有喜剧色彩、带有大胆裸体镜头和性爱镜头的色情片闻名，在1970年代欧洲色情电影高潮时期红极一时。

[10] 恩里克·美狄奥里（Enrico Medioli），1925-，意大利编剧，曾为维斯康蒂的《洛可和他的兄弟》、《豹》等影片做编剧，《美国往事》编剧参与者之一。

[11] 莱昂纳多·本福努提（Leonardo Benvenuti），1923-2000，意大利电影编剧，编剧作品超过百部，参与了《美国往事》编剧工作。

[12] 皮埃罗·德贝尔纳蒂（Piero de Bernardi），1926-，意大利电影编剧，编剧作品超过百部，参与了《美国往事》编剧工作。

[13] 马里奥·曼弗莱迪（Mario Manfredi），1939-，意大利导演。

[14] 弗朗科·罗西（Franco Rossi），1919-2000，意大利导演、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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