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的恋爱、情色与自由——弗拉戈纳尔，最后的洛可可画家
格拉斯，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小镇，沐浴在地中海的温暖阳光下。花的海洋，香水重镇，如今它早已声名远扬……1732年，一个小男孩出生在镇上一个富裕的香味手套制造商家里。他的童年在茉莉、玫瑰、薰衣草的花田里渡过，父亲在手工作坊里工作，晚饭进门时将橙子花、晚香玉的味道带回家……童年的记忆带着花的芬芳，连同地中海明媚的阳光，深深地印在男孩的脑海里。有一天他长大了，他将脑海中的颜色和气味，一并融进画笔里，柔情、明媚、无忧无虑……
他就是法国18世纪大革命前最后一位洛可可画家——弗拉戈纳尔。
《灵感》或《弗拉戈纳尔自画像》1769年 卢浮宫
巴黎的卢森堡宫博物馆正在举办他的画展。借此机会，我们来一窥这位穿越了波旁王朝后期与大革命时代，艺术生涯毁誉参半的洛可可画家的一生。
6岁的弗拉戈纳尔随父母北上巴黎。先在夏尔丹（Jean-Baptiste Chardin）的画室学画。夏尔丹的画风朴实无华，是启蒙思想家狄德罗最推崇的的画家。但很显然，这种风格不对弗拉戈纳尔的胃口，很快他就转到洛可可大师布歇（François Boucher）的门下学习。天赋加上勤奋，他的技艺突飞猛进，二十岁时就获了皇家大奖，被送到罗马的法国艺术学院进修。五年后学成归国。
他的画受老师布歇和意大利画家的影响最大，但也有北方画家的影子。鲁本斯丰富明亮的色彩与伦勃朗的明暗对比法都被他巧妙吸收。这是一个极具天赋的艺术家，他吸收了各家之长，又创出了自己的新风格。
他的早期作品中处处有布歇的影子。看！清新梦幻的乡村背景，戏剧一般的舞台上，青年男女在嬉戏打闹。牧羊人竟也打扮得这么俏丽可人！
《捉迷藏游戏》1754-1756年
西班牙托莱多（Toledo）美术馆
童年记忆中的明媚芬芳正好入了画。
另一神话题材的《狄安娜与英俊的牧羊人》也像极了布歇的风格。狩猎女神半倚半靠，娇俏的鹅蛋小脸，丰如凝脂的肌肤正是洛可可画风中最流行的女神形象。画面的构图很巧妙，女神与牧羊人分别往相反方向斜靠，以对角线形式对称呼应。整个画面和谐自然，不愧是布歇的高徒！
弗拉戈纳尔生活在“启蒙时代”的18世纪。法语为 “le Siècle des Lumières”，直译就是“光的世纪”。新的光透进来了，照进人的思想，社会将被唤醒启蒙。
辉煌的路易十四太阳王的统治已过，摄政王奥尔良大公及后来的路易十五、十六沉溺于享乐，追求自由的生活方式，但同时他们也受到启蒙思想家卢梭、伏尔泰、狄德罗等人的影响，算得上开明的执政者。
历史上的正统学者总看到弗拉戈纳尔对享乐生活，男女恋爱甚至情色的描绘！忽略了他对自由思想、对恋爱婚姻自主性的支持鼓励！尤其我们国内艺术杂志对他的介绍，总是一上来就说他趣味“庸俗”，只关心贵族小姐裙子下的一方小天地！
让我们来看他的一些代表作。全面地了解一个艺术家，需要把他放到当时的历史大背景下看，一切断章取义、脱离时代背景的解读，都是空谈！
《提沃里的瀑布》1761-1762年 卢浮宫
对乡村自然风光的描绘，对光线明暗和阳光下斑驳光影的捕捉能与近代的印象派相媲美。
《秋千》或《高跟鞋的意外小惊喜》1767年
伦敦华莱士收藏馆
啊！赞美与批评都来自这一幅画！可惜这次展览中没有看到，华莱士收藏馆现在把它当成镇馆之宝，拒绝外借。
这幅画清新雅致。画面中树木茂密氤氲，明暗变化多端。庭院深深，气氛魅惑迷人。的确是洛可可画派的杰作！
当时这幅画是私人订购，订画者要求把自己画在下方，就是要表现秋千荡高时他正欣赏她裙下的旖旎风光！正是这叛经离道的意图让正统学者把它大肆批驳！斥责弗拉戈纳尔为了金钱，不惜迎合登徒子的低级趣味！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中国学者更是认为它不登大雅之堂！
注意！画面右后方阴影里还藏着一个人，有学者说是一位神父！“道貌岸然”的神父！在帮贵妇人荡秋千！我的天呀，法国画家疯了吗？竟将如此的人物组合放进画里！
250年后的今天我们看这幅画，不禁哑然失笑，心想法国人就是浪漫、风情万种，没有他们不敢想的！
而在当时，1767年，封建国王还没有下台，教会的势力依然强大。
中国正是乾隆皇帝统治中期。你敢想象如果乾隆皇帝有眼福见了这幅画，他会是什么反应？
所以，从某个角度讲，这是对当时传统风俗道德的极大挑衅！对当时贵族讲究阶级门第的婚姻和教会的虚伪是一个极大的讽刺与挑战！18世纪中期，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解放的启蒙思想已渐渐渗入社会各阶层。弗拉戈纳尔无疑是新思想的赞同者。
在西方，直到今天，爱情婚姻是个人私事。法律不能指责惩罚一个有婚外恋的人，因为那是他的私生活。只能是通过宗教、精神思想层面的影响来引导社会的道德风化。
这幅画，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就会有不同的解读。谈不上孰对孰错。
但有一点，我想，没有启蒙时代那些大胆的艺术家的创作，欧洲民众的思想就没有进化发展。
1761年，启蒙哲学家卢梭的小说《新爱洛漪丝》的出版在法国引起轰动。故事中平民知识分子与贵族小姐的爱情悲剧批判了门当户对的带有阶级偏见的封建婚姻。提出来了以真实自然的感情为基础的婚姻理想。这是对封建等级制度的强烈抗议！
弗拉戈纳尔就是深受这种思想影响的那代人。在这种思潮影响下，他创作了很多优美田园风光背景下的作品。表现自由思想、浪漫理想的爱情观。
《吹笛的牧羊人与恋人》1765年 卢浮宫
委托安纳西博物馆保管
1771年起，路易十五的新宠，官方情妇杜巴利夫人（Madame Du Barry）委托弗拉戈纳尔为她的卢夫西安别墅（Pavillon de Louveciennes）绘制系列装饰画。
《杜巴利夫人》François-Hubert Drouais 私人收藏
《相遇》
《追求》
《为爱情加冕》
《爱情-友谊》
这四幅大画无疑是洛可可风格的杰作，秉承了他一贯的清新淡雅的手法。画中植被浓郁茂密、层层叠叠，像戏剧舞台般浪漫唯美的背景里，两个新思想的自由恋爱的人从偶遇、追求、热恋到冷静的朋友之恋。这完全反映了画家推崇的新时代的理想爱情价值观！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四幅大画被杜巴利夫人拒收！为什么国王的情人不满意？至今这都是个谜。有学者考证说是杜巴利夫人觉得画中的男子跟国王路易十五太相像了！那翻墙赴约的年轻男子容易让人联想到国王丰富荒唐的情史！（事实上当时国王已58岁，而杜巴利夫人25岁芳龄。）
弗拉戈纳尔只好将画作拿回去，后来又增添了一些，凑成14幅的一大系列。
《失去的爱情》
这14幅画先保存于画家的故乡格拉斯，后来卖给英国人，最后在1915年美国人 Henry Clay Frick 将其全部买走，今天保存在纽约。
而今天在法国的Louveciennes别墅和格拉斯纪念弗拉戈纳尔的博物馆里，只能挂上这些名画的复制品！杜巴利夫人当时的一句话，让法国人流失了艺术史上洛可可画派的瑰宝！
巴黎郊区的 Louveciennes别墅
弗拉戈纳尔擅长细腻描绘，也会粗犷奔放地表达。看这幅《浴女》。
《浴女》1765-1770年 卢浮宫
这幅画很有北方巴洛克大师鲁本斯的特点。女人的身体、云朵、树木、河流都在极速旋转，动感十足，别致诱人，表达出狂放的激情！
《无力的抵抗》1770-1773年 斯德哥尔摩 国家博物馆
奔放写意的笔触将恋人的激情嬉闹表达得淋漓尽致。
18世纪，书籍出版物的快速发展，极大促进了社会新思潮的传播。当时不少情色小说的出版更是挑战传统思想。女子的识字读书也加快了旧封建社会思想的土崩瓦解。别忘了，弗拉戈纳尔正处在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前夕。
《情书》1775年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年轻女子上身前倾，似乎迫切想知道藏在花束里的信件的内容。明亮的色泽，狡黠的回眸一笑，好像跟我们分享了她的恋爱小秘密！
《读书的女子》1772年 华盛顿国家艺术画廊
跟刚才女子的狡黠眼神不同，这幅明亮温暖的侧面肖像却是一个安静阅读，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新女性形象！
是的，法国的思想启蒙运动轰轰烈烈地发展，阅读、思考，新思想在传播，西方人类即将经历翻天覆地的大革命！
《狄德罗像?》1769年 卢浮宫
这幅是否是哲学家狄德罗的肖像有争议, 但至少是一位勤于思考的学者知识分子。
《Anne-Louise Brillon de Jouy 夫人肖像》
1769年 卢浮宫
这位同时代的进步女性后来成为美国总统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密友。
可见弗拉戈纳尔不仅描绘缠绵的儿女情长，他也见证了历史重要时刻, 是很多进步人物的朋友, 支持他们的"革命"思想与事业。
《演员吉玛尔小姐？》 1769年 卢浮宫
他的肖像画用色厚重，笔触飞舞，潇洒奔放，与当时精细描画的传统手法大相径庭。
1777年，他用一幅画将洛可可艺术推上时代的巅峰。
这是一幅令人目眩神迷的画。主人公明明在私密的一间房里，却又像暴露在舞台耀眼的聚光灯下。光线明亮处，一对无声挣扎搏斗的男女，男子正奋力推上门插，女子似乎想挣脱逃跑却又瘫软在男子的怀抱里。偷情？强暴？专家无法定论。女子的表情沉迷又内疚，急转的身形，裙踞半拖在凌乱的床上。巨大的絳红色帘帐占据了画面的一半，小桌上的苹果似乎寓意着亚当夏娃人之初的情欲。
这幅画当时是一位侯爵订购，为的是与弗拉戈纳尔之前画的另一幅配成一对。
这幅朝拜圣婴表达的是宗教的神圣纯洁之爱，正与人类世俗的情欲之爱形成鲜明对比。侯爵先生是不是要把这两幅画并排挂着？每日三省其身！
《门插》这幅画向来被认为是法国大革命到来之前最后的洛可可代表作。
1780年后，弗拉戈纳尔创作了一系列题材上复古但手法上绝对超前浪漫的作品。
《爱之泉》1785年 洛杉矶
盖蒂博物馆 (J. Paul Getty Museum)
幽暗的背景上，一对希腊神仙模样的男女以梦幻般的姿势动作奔跑，奔向一座喷涌的泉水，他们要去畅饮爱情的佳酿。整个画面富有象征意义，极具浪漫主义色彩。
但现实并不浪漫，命运似乎注定弗拉戈纳尔将迎来人生的悲伤窘迫。1888年，弗拉戈纳尔年仅19岁的女儿去世，画家精神受到重创。第二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国王贵族仓皇如鸟雀散。弗拉戈纳尔失去了他大部分的主顾。他心灰意冷，回到家乡格拉斯疗伤。
几年后他重返巴黎，在走红的新古典主义画家大卫的关照下，他在新成立的卢浮宫博物馆谋到了研究员一职。但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前的主顾或流亡，或被押上断头台。洛可可的旧梦已一去不复返。
1804年，拿破仑登基称帝，在艺术上，他是新古典主义的忠诚卫士。
第二年，弗拉戈纳尔被排挤出卢浮宫。这年他是73岁的老人了。他与妻子搬到卢浮宫后面的一处小房子住。
1780年的自画像 卢浮宫
1806年8月的一天，天气很热，弗拉戈纳尔下楼买了个冰激淋吃。他转回楼上，从窗户看那广场上的树荫和斑驳的光影。他注意到那天上移动的云朵和地上的绿草地。
那天夜间，他静静离开了。去追寻他的柔情旧梦。
海霞写于201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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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将迎来蔡元培先生倡导的美育救民的时代。愿为普通人进入真善美的精神世界尽微薄之力。